1.2 戲
『代號1394,你的任務於--1524--發送至貴官之IAS。請行確認。』
我按住視窗中的語音記錄紐回應:「已確認。」
『祝,武運昌隆、旗開得勝。』優美的無機質合成女聲,在我耳邊響起。
很久以前我便想著,任誰聽到這祝賀都會感到諷刺吧,卻沒有人抱怨這古老的官腔祝賀詞。我們總是戲稱這套管理系統「武神醬」。FC很容易忘記作為最前線守護者的身分。
我們被信任,肩負重大的任務,同時也被深深懷疑。
「早啊。」
「早。」
「你換那個石林陣地了?」
我搖頭,沉重嘆一口氣:「我真希望是這樣。之前的二十S單位的市郊戰,拖了二十七天,最後還是全部送了。郝前輩,我真不懂上頭為何給這麼不合理的任務。」
「要你撐幾天?」
「說是六十,但任務下來一個月不到就是沙星冬至了啊!」
「戲,你有二十組人馬,標準S單位。全用了?」
再嘆了口氣,我覺得喉頭的熱度有點太過誇張:「能上的全都上。說起來我還加上長時間密集戰術,本來想也許能撐一個月,沒想到擦撞一下,一半S單位都變醬汁了呢。」
「你應該放棄戰線。」
「唉,學長你知道我不擅長對付班長,要我寫報告應付上頭,崩壞戰線換取更靈活的戰術~這對我來說太難啦。」
「……既然戲你現在可以想到這個方法,當初為什麼不執行?」
「欸~~我想應該是因為班長對我的態度,和對其他人有點不一樣吧?讓我覺得很尷尬?」
郝瞇起雙眼,眼神冰冷,無聲地撇了下嘴,接著回復先前的面無表情:
「你讓市郊戰的八十人死亡--八十個人!--就只因為你無法妥善處理人際距離。真不曉得人理委員會為何讓你通過倫理測試。」
「其實我一直也搞不懂這個問題呢。學長你還是一如往常,把兵當作市民的『人』,可敬可敬,但我倒是很高興它們能完成我給它們的任務呢。話說回來,郝前輩你有看到今早的新聞嗎?」
「五谷農產股票大跌那個?」
「不是啦!是中央發配T系列的命令,通過聯合國會那關。」
「精緻化單位?不會吧。」
「哈哈,看學長你這一副不怎麼相信,但其實又覺得合理的表情。期待嗎?」
我和郝學長閒聊著,同時確認螢幕上的行動記錄不斷跳出更新,代表隊伍的鮮明三角形在電腦拼湊成的空照上,朝我所指示的方向迅速移動。
這空蕩蕩的辦公室裡,一格格空辦公空間,塞滿了強化超級光電腦和生化腦。粗大的纜線爬滿走道,連結入我們眼前的MMPT(萬用小型投影劇場),展現出誤差只有三點七秒的數個立體成像。
我們這兩人部門負責石心母星系第三十四內星的所有戰役。以其為界,這星系的其他行星都屬於腥石領域。
若是一個個塞在生化超腦裡的SAI能像PAI抱怨,這機密部門很有可能會成為宇宙聯軍部最大的人權醜聞吧。一人負責三十多條戰線,軍部裡常對我等FC抱持這樣不合理的期待,但同時處理一百多項作戰,如果沒有SAI就是物理上不可能啊。
我閉上眼,把多個語音報告當背景的蹩腳交響樂,同時回憶著這份工作的內容。
內星第三十四被沒創意的武神醬命名為沙星。
她是顆普通的矽風暴行星,也就是說,整顆行星表層--和許許多多漂流在宇宙中的行星一樣--遍布沙漠,大氣激烈上下對流讓她一年到頭都經歷著大姨媽的痛苦。夏天,有恐怖的巨型熱沙龍捲風,冬季則不斷吹拂寒冷刺骨的風暴。雖這麼說,但稀薄的大氣,唯一的熱源是能將人體磨成肉醬的飛沙。軍部目前給的資料顯示,她沒有任何值得讓遠在母星的人們感興趣的特別資源,但對腥石們,這荒蕪的行星是不得了的聖地。
人類完全無法理解我們的敵人--腥石。它們的環境感知和認知過於反常,研究者難以界定不同的情境,為什麼會有不同的反應。
起初,人們以為腥石是單一意識多個體,後來發現它們有個體差異。
抹塚博士和腥石--自稱名為列墜--的「意識翻譯研究」中,博士讓列墜學習母星的個體差異,腥石的說詞很令人疑惑:「和我等(天靈之音)一樣。我等的『氣味』也各有不同。每一個體都有自己的特色。」多數人對抹塚博士的實驗抱持不信任態度,認為他所採用的研究形式過於「外交」,不是科學實驗,更像異種族文化交流,有違《太空異種倫理法》。
要我說的話,腥石可是星際開發的夢想象徵啊!它們代表宇宙的神秘與未知,是冒險旅途上的阻礙,它們特有的精神結構,說不定也能對人類意識之謎帶來的答案。
內圈行星星第三十四是腥石領域的第二總前線,也是人類領域中,最接近腥石核心星系團的地方。三十號內圈行星凱因斯的衛星是我們所知最新的腥石殖民地。內圈行星第三十四,沙星,則是交火區,她被托爾企業定為行星形塑殖民試驗的標案星。
西美政府之所以能同時在國內和宇宙聯內開四條總戰線,卻又不會讓國家破產的原因,便是多虧有托爾財團撐腰。
如果有人說說托爾財團擴張得太強,我想也是呢。星際企業同樣適用反托拉斯原則,但戰爭是對後勤的考驗。宇宙聯合國對此睜隻閉隻眼,也很合理呢。
我在被分發前,也趁著熱潮,入手不少托爾的股票。前輩們也都這樣做。他們說,未來需要交涉時,手上多點籌碼,會工作比較順利。
宙域愈偏遠,人們的常識就愈異端,軍部也對我們這些駐派人員的人理愈緊張,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如智障般懷疑FC。比如,持有星際企業股份這種小事。從沒有FC被人在背後捅而導致「處分」,我也不想在這麼愚蠢的事上開先鋒呢。
我和郝學長進駐「最前進後勤衛星」,是石母星系第三十六行星--凱因斯巨氣體星七顆衛星中最大的一個。
現代星際殖民大致分兩種,第一種是先投放SAI的工作機器人以及基礎設施的材料,等到太陽系的人員都聚集完了,SAI差不多也開始了行星形塑工程,當殖民者們抵達殖民星,正是地形、氣候改造完成之時。這種方法會消耗大量國力和資源、人口,對人力資源豐富的大東方共同體而言是個非常好的選擇,但對他們的鄰居--極東島聯就會相當吃緊。現在大多數政府是讓民間企業標案,托爾財團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第二種,則比較類似於我所在的衛星的情況:凱因斯巨氣體星主要由氫和冰塊組成,在托爾的星際企業和殖民開發的認證下,比政治動向更早進行殖民內星第三十四的沙星,在那之前,他們建立觀測站以及太空港,建立小型居住空間,再透過專利技術開採氣體星,生產高聚能量電池運送到銀河各處。
我和郝學長隸屬宇宙聯軍部官方,因為接受「民間邀請」,才在這裡作為高級傭兵進行光鮮亮麗的戰爭行為。
所以,這僅有母星0.9倍重力的衛星上聚集了四千萬人口,在我們獲勝取得沙星後後,九成居民會跟著軍部轉移沙星正式開始他們殖民生活,不過得在行星形塑之後;如果我們輸了,托爾就必須買單,送四千萬人口回到距離我們最近的宜居星系--七十光年外的紅矮星星系。那時候,人類世界就會多出四千萬難民,在太空漂流至少七十年。天知道那段時間裡會發生什麼事。
也有可能是,四千萬人直接被腥石轟成宇宙塵。
話雖這麼說,我還是認為郝對我的失誤反應太誇張了。明明只是讓一條戰線破掉,我負責的其他三十二條依然超安穩啊。
「請求武神醬發送配置資料,T.履歷.過往記錄.數值。」
IAS:『收發件.過往記錄中,無搜尋結果--T。請問仍要送出請求?』
「送吧。」
一隻瞪大死魚雙眼的拍鈸猴子浮現,是我為郝的訊息做出的動畫猴子郝,牠頭上浮出一串文字:『別太上心,快工作。任務在身。』我轉頭看另一堆粗大電纜聚集的藍色立體成像MMPT前,郝的雙手各在不同鍵盤上打字,就連嘴巴也正向IAS傳達命令。簡直就是台活體超級電腦。
我想像中的他,對說話這回事如此評論:「這種小事。打字的速度比動嘴更快。」
我揚音嘆息,道:「給我交戰地點.TTS14B.影像。」
藍色光輝構成一片平原的立體樣貌。我前方是北,顯示著急聳的山脈,幾乎像土丘拔地而起地幾近垂直。東方、西方也都是山坡地。靠近我的右下角是巨大碎石而成的複雜構造,那裡被定義為市郊戰區。萬人的荒野行星竟然會出現市郊般的類CQB(Close Quarter Battle近身距離戰鬥)複雜戰區,莫名諷刺呢。
我的任務是,再次取得這塊具備防守價值的戰略地點,然後西進,於三百公尺高的山坡地建立砲擊台,同時在那裡張開反砲擊對點防禦系統。
多虧某位自以為英勇的民間科學探勘艦的隊員,讓腥石原本是移動用的電磁力,能模仿槍械做出類似高斯武器的石砲。現在,它們連軌道砲都可以弄出來了。最糟糕的是,腥石莫名其妙地對人類抱有異常敵意。唉呀呀,命運真是巧合呢。
和腥石的戰鬥,是互相用砲擊碾壓對方。
誰的砲彈多、強、精準,誰就能獲勝。嘛,至少政治宣傳是這麼說的。實際上必須破壞腥石的倒立蛋形核心,或對核心外的一層層特殊片岩鎧甲造成足夠傷害,才能奪去它們的戰鬥能力。
「問題是~~石頭們在哪裡呢~~」
因為上次兩邊隊伍擦撞的損傷,讓這個區域剩下七十一人。扣掉傷兵,姑且可以配置成五個S單位,武器裝備配置是狙擊、二工程、二槍手、兼任偵察的專任兵、步兵和醫療兵,陣容完整,但士氣低落。這幾小時先讓人造人們不斷演練作戰,希望能讓它們提升點經驗,至少,這次得少死一點。五個小隊面對高防禦、高機動、CQB兼具遠程的腥石,實在難拉出好戰線。
專任兵有火砲課程,工程兵也勉強可以操作砲台,這樣來看,就有十五個砲台可以使用。前題是初次交火後,那十五隻能存活下來。
「該怎麼辦呢~~」
我打開其他戰場的控制欄,更新指令,同時盯著MMPT上的及時影像。
理想的戰爭,沒有文宣裡的那種戲劇化、精彩的比肌肉戰鬥。從拳擊、核戰、商戰、文化戰,戰爭都一個樣:打擊弱點,造成傷害,使目的得以圓滿。即使笨重如上個時代的坦克,也能像中世紀的騎士那樣互相繞圈跳舞,專挑弱點攻擊。
戰爭本應是人際互動的極端型態,不然軍部大可把戰爭交給SAI,而不是我們這肉身FC。
回到正題。市郊戰區如果被腥石的砲擊碾壓,就沒有防衛意義了,不過所幸腥石不常破壞戰地。畢竟,沙星是它們的「聖地」之一呢。但這項情報不會讓我的工作比較輕鬆呢。
「該怎麼辦呢~~」我腦中跑過四、五種戰術,全以人造人被巨大的石槍碾成肉醬為結局。
「那就這樣吧!」
我點開另外三個視窗,一個是武神醬,一個是另一戰線的高山戰區,最後一個則是最前進後勤衛星的軍部系統。
空降兩隊S在東邊山坡,加帶一個裝甲小隊;配置三隊S包圍戰區打游擊,保留九人對東邊進行砲擊支援,順便給北方腥石的砲擊一些目標;剩下的兩個本地S單位衝進市郊,慢慢耗死在裡面的腥石。幸好市郊底下是岩盤結構,腥石無法逃跑。如果不突破我的防線,就是百分之百孤立無援。
如果西邊已經有腥石的砲台呢?嗯……市郊區域應該對狙擊兵沒太大挑戰性,讓人造人們去試試腥石的砲彈強度吧。
「這樣報告書很難寫欸~你能幫我寫嗎?」
『否定。』IAS回應。
「嘖~~」
刻意讓士兵去死的作戰果然不行嗎?啊不,她拒絕我的理由應該不是這個呢。
所有FC的行動和報告都會歸檔,傳回母星,由訓練有素的AI檢閱,這些都是其次,最使我擔憂的是班長。她是人們所謂的「同情者」,主張人造人應有人權。這種自殺式戰法肯定沒辦法過她那關,但若造假戰術報告,下次人理委員質詢時,很可能會對我的資料深查。
那樣就不妙了。
「切換.隱身模式,連接.五谷農業.財務經理。」
IAS彈出的一個閃爍著的黑色窗格:『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喂?請問是哪位?為什麼你會知道這支連訊號碼!?』機械化的電子音配合著即時文字幕,將系統力另一頭的人的言語寫在全黑視窗裡,即使被IAS扭曲了嗓音,依然表現出他的緊張。
「你們有沒有興趣接受十枚托爾?」
『這……很抱歉,請問您是哪位?我們公司不做內線交易,如果我們發現您有違反聯邦法的嫌疑……』
「啊啊,拉哩拉哩拉哩拉的,煩死了。不要的話我就去找西遠洋農貿了喔?」
『不、不,還請您等等,我需要上面的人的指示……』
覺得有點無趣了,我看著其他視窗,為戰策的細節補充幾個之前沒寫完的程式碼,有點後悔沒把交涉的工作交給IAS。
「我的要求是這樣:我要你們全力『宣傳』,但不能被馬上發現是你們開始的。你們要利用托爾股票換成現金再換成資本,然後說,『托爾的資金流出,有整併農產市場的強烈傾向』,下一步則是進軍鋼鐵和武器市場。你們可以賺不少錢,夠讓你們苟延殘喘到下一季了吧?」
『你是投機客嗎?為什麼要這麼做!?這裡根本沒有足夠的貨幣能讓你這樣的大腳踏入啊,而且這樣,我們公司肯定會被審查啊!』
可惜文字顯示沒辦法表現出他語氣中的激動,腦子裡浮現幾個文字動畫的構想,但若在上班時間做,郝學長的嚴厲就為變成兇狠呢。
「你們的廣告不是說『最誠實的農產品,您的健康,我們保證』嗎?我可是給你們在大眾面前表現的機會呢。我要掛了。掰。」
『喂等……已掛斷。』
我對IAS做出了一些指示,只要讓他們的帳號上寫著轉入,而剛好我持有的托爾的加密檔上也寫著轉移記錄,在下個連線更新瞬間就會完成「交易」。全宇宙標準貨幣加密,任誰都追蹤不到我身上。我回到各個戰區的戰術回報上,向IAS多要了幾份沙星的地質報告以及最近的天候預測,讓多個戰線繼續緩緩推進。
「啊,報告到底該怎麼寫呢~」
我雙手環抱蜷曲起的雙腳,巧妙地轉換屁股在椅子上的重心,不斷嘎機嘎機響地轉著。這樣其實對思考完全沒有幫助,但郝努力專心皺起來的眉頭很有趣,所以我都會轉到他的耐性快要用完為止。
FC有自己的專業領域,像郝學長就是社交界和科學性論壇,但每隊上的班長,一定得在政治中周旋。我所創造的美妙混亂會讓她忙上一陣子吧,而且軍火企業界受到投資,能讓我以後更簡單補足這次的損失。
輕鬆,特權,愛國又高報酬。這份工作真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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