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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性自殺

  阿根廷大人是在倫敦上流社會裡,極受人歡迎的人物。他在二十歲時十分窮困,僅繼承了輝煌顯赫的家族姓氏,被迫自行盡力賺取生活費;就連最投機的借貸戶,也不會將五十磅交托給他這位願意為了頭銜而改名換姓的人;他在貧困中,一直渴求極大的財富。他父親所擁有的財物,近乎能充充足足供給一整個家庭生活所需,但那位兒子,就算曾接受此般良好家境,仍無法取得這些錢財,此外他毫無受到傳教士身分的號召。他如此面對世界時,身上的禦敵工具只有單身漢的禮服,還有一位年輕小子的機智,他藉此謀劃出一些十分可被寬恕的謀財奮鬥之法。查爾斯.奧貝儂先生在二十五歲時認為自己是個勤勉之人,正頑抗著世界;在他與他家族高位人士面前的七人之中,只有三人存留下來。然而那三人都是「好命人」,未能抵抗祖魯人的細柄標槍與傷寒熱;如此一天早晨,奧貝儂醒來便發現自己成了阿根廷大人,一位曾經面對人生在世的種種困難,且戰勝那些困境之人。這個情況使他無比歡樂,便決定要盡享財富,就如貧苦長久折磨他一般地享樂。阿根廷稍稍考慮後,就下定決心要將用餐視作為美藝,而那或許也會成為人性墮落時所能尋求的、最歡樂的消遣,因此他的晚宴在倫敦裡富享盛名,人們垂涎著一份前往他餐桌旁的邀請。在十年貴族生活與晚宴後,阿根廷仍拒絕厭倦此種生活,仍持續享受人生,他便散發出某種感染力,被其他人眼中視為喜悅之源。簡言之,他成了極其優質的晚宴常客。他急促而悲劇的死亡便造成廣闊而深沉的轟動。就算新聞報紙就在人們面前如此報導「貴族男士的神秘死亡」、此則新聞喊聲響於街上時,他們仍幾乎不敢相信這則消息。那段簡短文訊寫道:「在今晨,阿根廷大人的男僕發現大人死於令人沈痛之情景。他無疑是自殺致死,不過,沒有人能解釋出此一舉止的動機。此位已逝的貴族,在上流社會裡廣為人所知,他的和藹為人與奢華好客亦為人所喜。他的功績有以下」諸如此般。

  此事細節緩緩暴露到光明之中,但這起事件仍滿是謎團。審訊過程的主要見證人是死者的男侍,他說阿根廷大人去世前的那一晚,大人有與一位高貴女士用餐,但那女士的姓名沒被透露給報章雜誌。阿根廷大人約於十一點回到家,告知下人說自己直到隔日早晨前都不需要服侍。過一小段時間,那位男侍偶然穿過走廊,看到主人安靜走出前門,稍感震驚。主人脫了夜禮服,穿上諾福克郡大衣與燈籠褲,戴上一頂矮棕帽。男侍沒理由認為阿根廷大人有看到他,不過他的主人極不常熬夜,而直到隔日早晨前,他都未思考過此事時,一如往常在八點四十五分敲了主臥房的門。他沒聽獲應和時,又敲過兩、三次門,然後他走入房間,看見阿根廷大人的屍體傾斜向前、靠在床底。他發現自己的主人將一條繩索穩穩綁上其中一根床桿,也做出一個能縮緊的套索,滑套上脖子,那位不幸之人肯定下定決心要倒向前方,以緩慢的絞殺而死。他身穿那男侍所見的輕裝;醫師被傳喚,來宣告此人性命已熄滅超過四小時。所有紙張、信件等類物品都處於完美狀態,沒人發現任何或大或小、能稍微指出醜聞的跡象。證據便於此終結——他們沒能找出任何東西。阿根廷大人曾協辦晚宴派對,有好幾個人出席,他在這些人面前似乎有著尋常的和藹性情。那位男侍確實說,自己認為主人在回家時有一點點激動,但他也表白,那舉止的變化十分細微,確實幾乎無法被注意到。線索似乎無處可循了,人們也廣泛接受,阿根廷大人是被敏銳的自殺狂想所侵襲了。

  然而,在三週內卻有另外三位仕紳——其中有一人是一位貴族,另外兩人則有著好地位與充裕財產——以近乎相同的方式暴卒。有人發現,某天早上天鵝谷大人吊在那固定於牆上的栓子,科利爾先生與哈里斯先生都選了與阿根廷大人相同的死法。任何一件事都沒被解決;案件中的實情粗糙無解。他們夜晚裡還是個活人,清晨就成了臉目漆黑腫脹的死屍。警察通常會被迫承認,他們無力逮捕任何人,或解釋清楚白教堂的慘烈謀殺案,但在面對皮卡迪利大道跟梅費爾區的可怕自殺案時,他們沈默寡言,因連倫敦東區罪案案底的純粹兇殘,也無法適用於西區。這裡每位決意於可恥折磨死相中離世的人,都很有錢、昌旺,在各方面來看都是極愛著世界的人,最新銳的研究也無能查獲任一件自殺案裡潛藏的動機之影。空氣中瀰漫一股恐怖,人們會面時,都會看向彼此的面容,每個人都在納悶著其他人是否將成為無名悲劇的第五位受害者。記者們在剪貼簿裡無處尋求材料,也無能捏造出發人聯想的文章。許多人們在房內,以畏懼之情攤開早報。沒人知道下一人會於何時何地殞落。

  在最新的可怖事件後一小陣子,奧斯丁來見維利爾斯先生。他很好奇維利爾斯有沒有透過克拉克或其他管道,成功找出赫本太太的任何新跡,他在坐下來不久後,問了這個問題。

  「不。」維利爾斯說:「我有寫信給克拉克,但他頑固依舊,我也試了其他管道,但都沒有任何成果。我沒法找到海倫.沃恩在離開保羅街之後,到了何處。我認為,她肯定有去海外。但若要說實話,奧斯丁,我沒太關注最近幾週的事——我與可憐的哈里斯十分親密,而他可怖的死,極其、極其使我震驚。」

  「我相信你會感到震驚吧,」奧斯丁嚴肅地回答:「你知道,阿根廷是我的朋友。若我沒記錯,你來我房間的那天,我們就有談到他。」

  「是啊。那是跟阿胥黎街上博蒙特太太的家有關。你說,阿根廷曾在那裡用餐。」

  「確實如此。你當然知道阿根廷——在他去世前——曾去吃過晚餐吧。」

  「不,我沒聽過這件事。」

  「喔,是的;博蒙特太太的名字被擋在新聞報導之外。阿根廷是她最愛的客人,也就是說,她在事後一段時間都處於極其糟糕的狀態。」

  維利爾斯的臉上閃過一道好奇的神情,他似乎決定不了自己是否要說話。奧斯丁再次開口道。

  「我讀到阿根廷的死的時候,我體會到有生以來最恐怖的感覺——我那時無法理解,我現在也無法理解。我很清楚認識他,卻完全沒能理解是什麼樣的原因或任何事情,能令他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冷冰冰地死去。你知道倫敦的人們都怎麼嘮叨彼此的性格,你肯定會以為自己埋藏的任何緋聞或骸骨,都在這種案件時被帶到光天化日之下,這種事情卻沒發生。至於自殺狂熱的理論,對巷弄街角的評判來說當然是非常有道理,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全是胡說八道。自殺狂熱潮才不是天花啊。」

  奧斯丁再次陷入陰沈的沉默。維利爾斯也默然地坐下,看著友人。那猶疑不決的神情數次閃過他的臉龐;他似乎在思緒中衡量著決策,決定要保持沉默。奧斯丁試著甩掉那些悲劇的記憶,因記憶就像戴達羅斯的迷宮一樣使人絕望困惑,他開始以冷漠語調,談起了當季較討喜的事件與冒險。

  「那位博蒙特太太,」他說:「就是我們所談過的那位,取得巨大成功的女性;她幾乎是襲卷整座倫敦城呢。我有天晚上在富勒姆家遇過她;她真的是位卓越的女性呢。」

  「你見過博蒙特太太?」

  「是的。她周圍的人群也相當受人矚目。我想,她是會被人稱作十分俊美,然而她的臉龐有某些我並不喜歡的事物。她的五官很精緻,但她神情很怪異。而我當晚一直看著她,之後回到了家,我也感到那道神情,怪異地稍感熟悉。」

  「你肯定是在路上見過她吧。」

  「不,我很確定自己從未看過那個女人——這就很使我困惑了。就我所知,我從未見過任何一位像她的人;我感覺到的事物,就像遙遠的記憶,模糊但持續地存在。我唯一能比較的是,那在夢中偶爾出現的奇怪感,就像奇異都市、奇妙大地與幻影人物看起來很眼熟、慣常一般。」

  維利爾斯點頭,漫無目標地瞥向房間各處,可能讓他搜找出某些東西來轉換話題。他雙眼落到那個,稍微狀似那位藝術家的遺產老舊箱子,被擺在一個哥德式鎖眼蓋底下。

  「你有寫信給那位醫師,詢問可憐的梅里克的事情嗎?」他問。

  「是的。我寫信問了他的疾病與死亡時的所有細節。我預期在三週到一個月內就能獲得回覆。我之前也在想,我乾脆也問問梅里克是否認識一位姓赫本的英國女人,而若是如此,醫師能否給我任何關於她的資訊。但梅里克也非常有可能在紐約,或是在墨西哥或舊金山的時候愛上了她。我對他的行程內容與方向都毫無概念。」

  「是啊,那女人可能不只有一個名字,這件事十分重要。」

  「正是如此。我希望自己有想到請你借我,那張你擁有的肖像畫。我就可能將其包含入我寄給馬修醫師的信件。」

  「我當然會借給你,我竟從未想到此事呢。我們現在也能寄。聽啊!那些男孩們在喊什麼?」

  在那兩人談話時,一道混亂呼喊的噪音逐漸漲大。那聲音從東方過來,鼓譟於皮卡迪利大道上,化為一道音浪、愈來愈靠近此處,升鼓於那通常清靜的街道,使每扇窗戶都多出一張好奇或興奮的面容。那些喊聲與嗓音迴盪於維利爾斯所在的街道;維利爾斯說話時,那些聲響前進、愈發滋長,一道回聲響徹在人行道上:

  「西區恐怖事件;又有一起可怕的自殺;所有細節都有寫喔!」

  奧斯丁衝下樓梯,買了份報紙,為維利爾斯讀出短文,街上高漲的聲音逐漸衰落。窗戶被打開,空中似乎滿是噪音與恐怖。

  「又有一位紳士,遭受了近一個月以來猖獗於西區的惡質流行性自殺。王室的波默羅伊家的悉尼.克拉肖先生,屬於富勒姆的斯托克斯家族與德文郡,他在漫長的搜索後,有人於今天一點時,發現他吊死於他家裡花園裡的一棵樹上。昨晚此位去世的仕紳在卡爾頓俱樂部時,外貌正如他的尋常健康與性情。約在十點時,他離開俱樂部一小段時間後,有人看見他散步走過聖詹姆斯街。之後他的行動就無法被追蹤。在有人發現那具屍體後,立刻有人叫來醫療協助,但那人的性命明顯已長久熄滅。就目前所知,克拉肖先生並無任何煩惱或焦慮。此場令人沈痛的自殺案,將被人記為本月以來第五起案件。蘇格蘭警場無法對這些惡質事件提出任何解釋。」

  奧斯丁在沈默的恐怖中,放下報紙。

  「我明日就該離開倫敦。」他說:「這真是座惡夢之城。維利爾斯,這有多麽可怕啊!」

  維利爾斯先生坐在窗邊,安靜地看著街上。他有留心聆聽著報紙上的報導,而嗓音中的猶豫不決,不再存在。

  「奧斯丁,先等一下。」他回答:「我決定了,我想說起一件昨晚發生的小事。我想,報上說在十點後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克拉肖仍活著,他當時是在聖詹姆斯街上?」

  「是啊,我想是如此。我會再讀一次。是的。你說的很正確。」

  「那就如此吧。哎,我的位置完全與那個說法相衝。克拉肖在那之後,確實有在更晚的時間被人看見。」

  「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今天早上兩點鐘,就碰巧看到了克拉肖。」

  「你看到了克拉肖?你,維利爾斯?」

  「是啊。我相當清楚看到他;我們之間的距離確實只有幾呎遠。」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是在哪看到他的?」

  「離這裡不遠處。我在阿胥黎街上看到他剛離開一棟房子。」

  「你有注意到,是哪一棟房子?」

  「是啊。就是博蒙特太太家。」

  「維利爾斯!想想你在說什麼吧——你肯定搞錯了某些事情。克拉肖怎麼在凌晨兩點鐘,待在博蒙特太太家裡?你肯定,肯定是在做夢吧,維利爾斯——你總是有點愛幻想呢。」

  「不,我那時仍算夠清醒。就算我如你所說地在做夢,我所看到的事,肯定會有效使我驚醒。」

  「你看到了什麼?你那時看到什麼?克拉肖有任何奇怪之處嗎?但我真不敢相信——這不可能的吧。」

  「哎,如果你想聽或願意聆聽,我就會告訴你我所見——我認為我見到的事物——然後你也能自己判斷了。」

  「甚好,維利爾斯。」

  那道街上的噪音喧囂已消退,不過,偶爾仍有喊叫聲從遠方傳來;那股昏暗、悶重的沈默似乎有如地震或風暴後的沉靜。維利爾斯轉身避開窗口,開始說。

  「我昨晚在攝政公園附近的一棟屋子,離開時我想著自己可以走回家,而非搭乘小馬車。那晚上天候很是清朗宜人,而過幾分鐘後,我差不多就獨佔了街道。奧斯丁,在倫敦夜裡獨自一人,煤氣路燈延展到地平線,空氣沈默死寂,或許有幾輛小馬車達達衝過石頭路,馬蹄鐵底下火光紛飛,那景象很是古怪。我相當輕快行路,因為我感到晚上出門時,稍有些疲倦;在我轉到阿胥黎街時正好是兩點鐘,而你也知道,我回家會經過那裡。那裡比尋常時間還要安靜,路燈更稀疏——總地看起來,那就像冬季森林般黑暗陰沈。我差不多走過半條街,就聽到一扇門被輕柔關上,我自然抬起頭、看看是誰跟我一樣在這種時候出門。正巧,有盞路燈十分靠近那棟房屋,我就看到有個男人站在階梯上。他剛關上門,面對著我,我就直接認出那是克拉肖。我從未認識他或有跟他交談,但我經常看過他,我便肯定自己沒誤認他。我看著他的臉一陣子,然後——我也會坦承事實——我拔腿就跑,一路跑到我進入家門。」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看到那人的臉,我血液就發涼。我從不以為任何人類眼神所瞪出的激情能如此可憎混亂;我看他一眼就幾乎昏厥。我知道自己從那雙眼睛中看見了一個失喪的靈魂,奧斯丁,那人只剩外在軀殼,整片地獄都駐紮在那軀體之中。熊熊燃燒的慾望,有如火焰的仇恨,失喪所有希望,而即使他嘴巴緊閉,恐怖仍有如對夜空嘶嚎,吼出絕望的漆黑。我很確定他沒看到我——他所見的,絕非你我能看見的事物,而我也希冀我們永不看見他所見之物。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去;我猜,他是死於一小時,或兩小時後,但在我穿過阿胥黎街時,聽到那扇門被關上,見到那不再屬於這個世界的男人;我所見到的,就是一張惡魔的臉龐。」

  在維利爾斯停止說話時,沈默打斷聲響。光線衰減,一小時以前的喧嘩已被近乎完全掩默。奧斯丁對這故事的結尾,歪著頭,他的手掩著雙眼。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最終說道。

  「誰知道呢,奧斯丁,誰知道呢?這件事漆黑無比,但就目前這時間來看,我想,我們最好別跟其他人說及此事。我會看看我能不能用私人的情報管道,打聽任何關於那棟房子的事情,但我若有聽到任何新事,我就會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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