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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活區的偶遇

  三週後,奧斯丁接獲一張維利爾斯送來的字條,詢問今天下午或隔天他,能否來找自己。他選了最近的日期,發現維利爾斯就如往常,坐在窗邊,顯然是在看著街上沈寂人流時,沉陷於思緒之中。他身旁有個竹材書桌——那是個非常好的物件,為那逐漸變得怪異如畫的房間,增添了色彩——桌上有擺一小堆紙張,就如在克拉克先生辦公室裡任何東西一樣整齊擺放、貼上標籤。

  「哎呀,維利爾斯,你過去三週以來有任何發現嗎?」

  「我認為是有的;我這有一、兩則我感覺很奇異的紀錄,而我也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這則報告。」

  「這些是跟博蒙特太太相關的文件嗎?你那天晚上真的看見克拉肖站在阿胥黎街那棟房子的門階上?」

  「我對那件事的自信仍未改變,但我的調查或調查結果,都沒特別連接到克拉肖。但我的調查遇到了一個奇異的問題。我已經找出博蒙特太太是誰了!」

  「她是誰?你是在指什麼?」

  「我是指,你我都更熟識她另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

  「赫本。」

  「赫本!」奧斯丁重複了這個詞彙,驚訝而暈頭轉向。

  「是的,保羅街的赫本太太,就是先前我所不知道的先前有所活動中的海倫.沃恩。你應有理由認出她的神情——你回家時可以看看梅里克的恐怖之書裡那一張臉,你就會知道自己的記憶源頭了。」

  「你有此事證據嗎?」

  「是的,證據極強——我已見過博蒙特太太,或者我們該稱她為赫本太太?」

  「你在哪見過她?」

  「難以說是你會認為,一位住在皮卡迪利大道、阿胥黎街的女士會去的地方呢。我看到她走入蘇活最鄙陋、最惡名昭彰的街道。事實上,我那時有場約會,不過並非要與她會面,她是正巧身處於那個時間與那個地點。」

  「這整件事看似太過奇妙,但我無法稱其為可信。維利爾斯你必須記得,我曾在倫敦上流社會的尋常活動中看過這位女性,跟她談過話,也一同歡笑過,且在尋常畫室裡與尋常的人們一同啜飲她的咖啡。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

  「我知道的;我並不允許自己被臆測或幻想所誤導。我沒想到自己在搜找海倫.沃恩時,竟於倫敦生活的黑水溝裡找到博蒙特太太,但這就是問題了。」

  「維利爾斯,你肯定是到了某些奇異地方呢。」

  「是啊,我是去過十分奇怪的地方。你知道的,去阿胥黎街、請求博蒙特太太為我簡短描述她的過往經歷,是不會有用的。不;假設——如我先前所假設的——她的過往並非純白無瑕,而在過去某段時間裡,她肯定有進入一些不如她現今交友圈那樣文雅的圈子。如果你看到一條溪流的頂部看到泥巴,你或許會能確信那團淤泥曾流動於溪流底部。我因此便挖到底部。我總為了消遣,喜歡深入鑽研詭異街巷,我發現自己對那一地域及其居民的知識很是有用。也許,要說我的朋友從未聽說過博蒙特的名字,是很沒必要,而我從未見過那位女士,也無能描述她,我就是如此開始以間接方式工作。那裡的人認識我;我偶時能為他們某些人服務,所以他們就毫無窒礙地給出了情報——他們知道我與蘇格蘭警場沒有直接或間接交流。不過,在獲得我想要的東西以前,我得灑出許多消息,然後在釣到大魚時,我也毫不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獵物。但我從那些無用的情報中所聽到的、本質彼此相似之事時,我就發現自己持有非常古怪的消息;不過,就如我所想的,那並非我要找的故事。那故事前後大略是如此。在五、六年前左右,一位姓雷蒙的女性忽然出現在我所指稱的那個社區。人們將她描述成一位相當文靜的青年人,年齡大概不超過十七、八歲,她十分俊美,看起來像從鄉村過來。我若說,她在特定這片地方,找到了與她平起平坐之住處,我就會是說謊吧,因從我被告知的事情來說,我想就連倫敦最差勁的巢穴,對她來說都過於美好呢。那位給我情報的人——就如你可能認為的——並非善良的清教徒,而在他告訴我那些在她名下的無名醜事時,卻也在顫抖、心煩意亂。她在那裡住了一年,或許比一年更久後;她就如當年出現時的那樣陡然消失無影,直到保羅街的事件以前他們都未再見到她。她最初,只有偶爾才會回到她曾待過的老地方,然後她愈來愈頻繁出現,最終就如以往般,接收了原住處,在那裡留住六到八個月。我講述那女人的生活細節,並不會有用處——若你想聽細節,你也能看看梅里克的遺產。那些設計並非自他的想像。她再次現身,那地方的人則在幾個月以前從未見到她的身影。我的線人告訴我,她在他指出的一棟房子裡有幾個房間,她習慣於一週兩、三次拜訪此處,也總是於早晨十點鐘來訪。我約在一週前就預期,她在特定某天會過去一趟,我就在九點四十五,成功跟我的導遊一同監看到她;那位女士同樣在準確時辰出現。我的朋友與我站在一道拱門下,與街道稍有點距離,但她有看見我們,瞥到我後或許早已忘記我了。那道神情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知道雷蒙小姐就是赫本太太;至於博蒙特太太,她早已不在我的腦袋裡了。她走入那棟房子,然後我監看著那裡,直到四點鐘她才出來,我接著跟蹤她。跟監過程很漫長,我得十分小心在後方保持距離,不讓那女人走出我的視野。我跟她到河岸街,然後到西敏市,上到聖詹姆斯街,一路走過皮卡迪利大道。我在看見她轉入阿胥黎街時,才想到這舉動很古怪——那個赫本太太就是博蒙特太太的想法,這時才進入我的腦海,但這件事看似不可能是真的吧。我一直在街角等待、盯著她,也特意留心注意到她所駐足的房屋。那棟房子,就是有著豔麗窗簾、有著花朵、克拉肖於自家花園上吊前曾經前往的那棟房屋。我正要帶著這道新發現離開時,我就看見一輛空馬車繞過轉角,停在那房屋前;我下結論:赫本太太想出門兜風,而我也是正確的。我在那裡巧遇了一位我認識的男人,我們就在距離馬車車道稍遠處駐足談話,我也背對著馬路。我們在那不到十分鐘,我朋友就摘下帽子,我也瞥過身後、看到那位我整天跟監的女士。「那是誰呢?」我說,然後他的回答是「博蒙特太太,她住阿胥黎街。」在那之後,當然就沒有疑問可言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但我不認為她有看見我。我立刻回家,然後在反覆思量時就想到,我已有一個足以使我能去找克拉克的案件了。」

  「為何要去找克拉克?」

  「因為我很肯定克拉克擁有個關於這女人的實情,那也是我一無所知的事。」

  「哎,然後呢?」

  維利爾斯靠在他的椅背上,沈思望向奧斯丁一陣子之後才回答:

  「我的想法是,克拉克跟我都應叫來博蒙特太太。」

  「你永遠都不會走入那樣的房子吧?不,不行,維利爾斯,你不能這麼做的。再說,想想吧——什麼樣的結果⋯⋯」

  「我很快就會告訴你。但我要說的是,我的情報不止於此——結局還有著非凡之處。

  「看看這一小捆整齊手稿;你瞧,它有標上頁數,而我也沈迷於紅布絲帶的有禮風騷。這幾乎帶有律法氛圍,不是嗎?奧斯丁,你瀏覽瀏覽吧。這本帳本寫了博蒙特為她親選客人所提供的娛樂。寫下這個謄本的男人倖存、逃了出來,但我不認為他有存活許多年日。醫生們告訴他,他肯定是承受了某些嚴重的神經傷害。」

  奧斯丁接過手稿,但完全沒有開始閱讀。他碰巧瞥見一個詞彙,還有其後方的片語——他心裡發涼,嘴唇發白而冷汗有如在他太陽穴上滲水般灌流而下,他將那張紙甩到一旁。

  「維利爾斯,將這東西帶走吧,再也別講起這事。你這傢伙,你是石頭造的嗎?為何,在那可怕、死亡的恐怖下,在人被綁著、於早晨鋒利冷風中站上漆黑平台,耳中聆聽明亮鐘聲,等待雷電的刺眼甩光,都比不上此種事情啊。我不會讀這東西——否則我將永遠無法睡眠。」

  「非常好。我可以想像出你所看到的事物。是啊,那已經夠可怕了,但在這些事情之外,這也是個老舊的故事、陳年的神秘事件,於我們的年日發生於倫敦的街道,而非葡萄園或橄欖圃。我們知道那些有幸會面宏偉荒神的人身上的事情,還有那些智者,知曉所有符號並非毫無意義,而有表徵著某些事物——在精美的符號底下,確實有著人們長久遮掩的、極可怕的知識,還有那些潛藏在所有事物心底的秘密力量——在這些力量面前,人類靈魂必然枯萎、死去而化為漆黑,宛如他們身體在電流底下變得焦黑。這樣的力量不可被命名、無法被講述,也不可能被想像,只能處於一道面紗與符號之下——那符號也被我們大部分人當成古雅、詩意的幻想,成了稍顯愚蠢的故事。但在所有事情之後,你和我都稍微瞭解那居住於生命隱密處、於人類肉體底下誕生的恐怖;那毫無形體之物,為自己奪取一個形體。喔,奧斯丁啊,這事怎可能發生?日光在這個事物面前,怎能不轉為漆黑?堅硬的大地在這樣的重擔下,怎能不融化、沸騰?」

  維利爾斯在房裡來回走動,汗珠滾下他的額頭。奧斯丁沉默一陣子,但是,維利爾斯看到他在胸前打了個手勢。

  「維利爾斯,我再說一次,你肯定不會進入那棟屋子吧?你絕不可能活著出來的。」

  「不,奧斯丁,我將活著出來——我,和隨我進去的克拉克都會活下來。」

  「你是指什麼呢?你不可能,你不敢去⋯⋯」

  「請等一下,先聽我說吧。今晨空氣十分宜人新鮮,還有陣微風呢,就算在這條沈悶的街道上,我也認為自己該去散散步。我面前悠長的皮卡迪利大道,讓我看見一片清晰、明亮的景色,陽光照亮在馬車與公園的震顫樹葉上。今天是個喜樂的早晨,男男女女看向天空,都會在工作或閒暇時微笑;徐風歡快吹在草地上,吹拂著金雀豆的香氣。但我不知怎的,離開了喧囂人流與人們的歡喜慶賀,我發現自己正緩緩走上一條安靜、陰暗的街道,那裡似乎沒有陽光也沒有風,寥寥數位行人閒逛、遲疑不決地溜噠於轉角與拱門邊。我走在街上,幾乎不知自己要前往何處,或在那裡做什麼,但我感到自己不得不繼續探索——我偶爾會這樣四處探索——模糊想著要抵達某一未知目的地。我如此穩步走在那條街上,注意到一家牛奶舖的小群人潮,我也對他們那一扇窄櫥窗裡彼此胡亂推擺的便宜煙斗、黑菸草、甜點、新聞報紙與低價連環漫畫種種不一致的混雜商品感到疑惑。我想那時候,我身上忽然流過一陣冷顫,即刻我就知道自己已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在人行道上抬起頭,停在一間滿是灰塵的店鋪前方,那店名在塵埃層下已然消褪,兩百年的紅磚頭已被髒污抹成漆黑,櫥窗也積累無數次冬季的塵土。我看到自己所需的事物,但我也思考了五分鐘,才讓自己穩住、走進去,以冷靜的嗓子、沈靜的神情,詢問老闆。我想我的話語肯定在顫抖,因那從後房出來的老男人在緩緩翻過他的商品、裝成包裹時,古怪地看了我。我付了他所要求的價位,靠在那個櫃台上,怪異而不情願地收下了我買的商品然後離去。我問起他的生意,得知那項行業生意很差,營收一直令人悲嘆地減弱,而在那時候,人群被改道,那條街道人流早已不如先前,但改道是發生於在四十年前,『就正好在我父親去世之前』,他說。我最後離開,快快離開;那條街道確實很淒涼,而我也很高興自己回到人群熙攘噪音中。你想看我買的東西嗎?」

  奧斯丁什麼都沒說,而是稍稍點了頭;他看起來依舊很蒼白、心煩意亂。維利爾斯拉開竹桌抽屜,給奧斯丁看了一長條堅實嶄新的繩索,而繩索末端,綁成一個能縮緊的套環。

  「這是品質最為優良的大麻線。」維利爾斯說:「那男人告訴我說,這正如老生意的古法。沒有一絲黃麻掉線。」

  奧斯丁咬緊牙關,盯著維利爾斯,在看著這東西時變得更發蒼白。

  「你不會這麼做的。」他最後低語。「你不會讓你的手沾染鮮血吧。我老天啊!」他呼喊著,忽然發出激情之語:「維利爾斯,你沒有這個意思吧,你難道要吊死自己?」

  「不。我應提出一個選擇,讓海倫.沃恩跟這條繩索,於十五分鐘裡共處一密室。假使我們過去時,此事仍沒有完成,我也應喊來距我們最近的警員。那就是所有計畫了。」

  「我現在必須離開了。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我無法忍受了。晚安了。」

  「晚安,奧斯丁。」

  門被關上,但門口再次敞開的一瞬,奧斯丁就起身到門口,神色蒼白而如死人。

  「我忘了,」他說:「忘了我也有東西想說。我有收到一封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哈丁醫生寄來的信。他說,他在梅里克去世前三週照顧他。」

  「他有說,梅里克是如何逐步不再有年輕人的力氣?那並非傷寒吧?」

  「不,病因並非傷寒。據那位醫師所說,是全身器官系統的崩潰,八成是由某種嚴重的衝擊所造成。但他也說,這位病患沒有告訴他任何事情,使他在照料疾病時稍顯不利。」

  「還有其他事情嗎?」

  「還有呢。哈丁醫師信件結尾有說:『我認為,這就是我能告訴你、有關你的可憐友人的所有情報了。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待得不久,幾乎不認識任何人,除開了一位此後已離去、人格並非全然良善的人——一位姓沃恩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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