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音 7.2
母狗在我們沿一條崎嶇小徑走過碼頭時,領在前頭。她的狗兒們在身旁小跑步跟隨,偶爾停下來四處聞聞,但從不會衝到前頭或遠落得讓他們扯住狗鍊。
我瞥了她一眼,能看出她這時比較自在。當她帶著狗在身邊散步,我能看出她臉上線條更為柔和,她的身體更少緊繃。她沒那樣有戒心。
我有些以為,她無家可歸的日子對她來說是段糟糕的時光。以為她和我們在一起,算是個進步。看她帶狗在身旁走下街道小巷,我開始重新思考,這想法是否完全真實。在這,她不需為自己不再能理解社交計謀,為處理人們擔憂。這才是她習慣的場所。
她也看了我這一眼,表情上有點不悅。
我闖入了她的領土,破壞了氣氛。假使我失誤搞到她不爽,只被她揍一次我就算幸運了。
當我聽見狗叫聲時,我就知道目的地近了。安潔力卡輕扯了下狗鍊來回應,加速到「興奮狂熱」模式向前衝去,狗鍊繃緊。母狗阻止了她,用一根指頭的動作引導安潔力卡趴到地上,然後我們就等著。當安潔力卡放鬆下來,她的下巴放在地板上,我們便再次向前走。
我們沒走到三步安潔力卡又再拉了狗鍊,又引來重複命令,又等了另外一分鐘。
當這事發生到第三次時,母狗狠狠瞪了我一眼。就好像這是我的錯,或更有可能是,她也許預期我會感到不耐煩。不過,我不怎麼在意。不是說我有任何地方要去,而且看她這樣處理也滿有趣的。
「妳養她多久了?」
「五個月。」
「這真的很令人吃驚呢。」我承認道:「我是說,她在妳養之前被虐待過,對吧?所以就算她有那樣的過去,她已經比我看過、任何不屬於妳的狗還更訓練有素。」
「走了。」她對安潔力卡下指令。安潔力卡沒扯狗鍊時,母狗給了布魯圖斯點心,再來是猶大,再來接著是安潔力卡,沒有絲毫停頓。「狗會從群體學習。她是模仿布魯圖斯和猶大學的。」
我點了頭。
「但大部分的狗主人也是智障。」
「我能相信這點呢。」
我們接近那棟發出所有狗叫聲的建築。繡紅的小升降鷹架立在已蓋起了一部分的一棟建築上。母狗打開門,等著直到我進去後便關起門來,拴上門閂。我能聽見在第一個房間門外的刮門尖聲。
當第二扇離我們更遠、更深入建築的門被打開,一波狗群幾乎踩過我們。我無法數出他們有多少隻,但比十隻還要多,比二十隻少。有各種品種,不同大小與體型。
母狗宛如狗兒們不在那地前進的時候,我連站著都得掙扎。我抵住前門以求平衡,而我所能做的只有思考母狗和我初次相遇,她叫她的狗撲到我身上的時刻。
我不能在母狗面前表現出軟弱,所以我選擇不請求幫助。
水泥作為地板或地基,幾乎鋪滿這棟房子的一半,但是這工程被中斷,半途被放棄。有些區域,石頭被碾碎、放著等待灌上水泥,風雨交加則讓碎石之間很久以前混入了普通的泥土。建築裡沒被水泥覆蓋的地方就會有一團團草塊和丁點瘦弱雜草。
一樓有三面牆壁矗立,木夾板和沒塗泥灰的石牆被釘入木質骨架,大部分外牆邊都堆靠了水泥塊。建築工人在房子前面做的工足夠到開始布置了二樓,弄出個在一樓和天空間懸突出的地板,讓室內或多或少乾燥了些。對我來說所有東西都太髒亂,沒法看出最遠側的牆外側是否以未完成的狀態被留下,或是塌了下來。那面牆朝周遭大開,讓塵塵陽光輝芒照進房子內。
母狗走向一張堆疊一袋袋狗食的集裝木頭貨板,那木板被架在另一疊磚塊上。她抽出一把刀,劃過最上面兩袋,把它們倒空在下面的槽中。在我周遭的大部分狗兒們都衝去吃食物時,我感到十分感激。
這個暫時的解放沒維持多久。幾隻狗在那個食物槽前開始打架。一隻黑拉布,表情詭異扭曲地吠叫著,追了一隻小狗直直衝向我。那隻小狗撞上我的雙腿,那隻拉布緊追上她腳跟後,她開始防禦拼死掙扎。一隻更大的狗,身形比那拉布更加瘦長,毛髮非常短,穿過房間加入混戰,保護那小隻的。
「母狗?」我問道,狗兒們在我身下打架、撞進我雙腿時,盡我所能地保持嗓音平靜。我退後了點,但他們再次打架撞上我。
「黑色那隻叫天狼星。他是最新的,還沒適應環境。他會在其他狗讓他社交化和我有機會訓練他之後,會變更好。」
「他們,呃,打得很認真。」我皺了眉頭,把一隻腳提離地面來讓出空間。
「如果他打出血就告訴我。」
這場架真讓人神經緊張,喚起了母狗的狗嚇壞我的鮮明記憶。為什麼待在她狗兒們怪物狀態旁邊時沒有這樣嚇壞我、使我緊張呢?
我閉起雙眼,集中在我的超能力上。我的目標不是要用它來做任何事,而是單純讓自己稍微探出腦袋之外,來建構一個更大的視角。我專注在全局上,在整個街坊中把自己看成個非常小的形狀,這樣我能更專注。我能無視毛茸茸動物扭在雙腿上,在我周圍亂跳或跳到我身上,或他們將冰冷的鼻子按住我的雙手手臂上。
一團在我身邊周遭的蟲子衝進我雙腿間。我雙眼猛然瞪大,我看到了那個犯人,將我的雙手放到他身上,是那隻深色毛髮的拉布。那不是跳蚤,或是任何造成搔癢的東西。它有更緊實的質量。我能想到的最接近對比是胡蜂窩。或,在垃圾袋裡的蛆。
「母狗。」我小心翼翼地,說道。
「幹嘛?」她聽起來……說是很煩躁,就是用錯詞了。她聽起來準備要殺掉我,因為我打斷她幫狗兒們準備好新鮮飲用水。
「我想其中一隻狗真的生病了。」
她頭突然轉向我。「給我看看。」
她走向我們時狗兒們便停止打架。我利用這個機會,在她把其他狗引導到開來時,慎重地抓住天狼星的項圈。她怒目注視我:「解釋。」
要把我的想法組織起來很困難,就算沒把她強烈的審看眼光考慮進來也是如此。「蠕蟲。但不是,像,寄生蟲。我、我沒辦法用它們的眼睛或任何東西看清楚。呃,我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所以我只能告訴妳我知道的。它們大部分都很年幼,只有幾隻成蟲,呃……」
「在心臟上面,這裡?」她指向他胸膛底部。
我點頭。
「還有動脈?那是這個地方到。」她指了那隻拉布的肩膀:「這裡?」她的手指沿著他的脊椎劃過。
「那裡有很多隻,但它們不只在那裡。它們在他身體裡面各個地方。」
「混漲。那些混漲。」她咆哮道。「我警告過他們了。」
她抓住拉布的項圈,命令那隻狗:「來吧,天狼星。」
那隻狗抵抗起來,直到布魯圖斯往前走,才接著跟過來,不過他依然拉扯扭動著她抓住項圈的手。
「我不懂狗。」我說,跟她進入正在建築內的狗群中。「我從來沒養過寵物,所以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犬心蟲。是每個月,狗都該要吃藥預防的東西。」
「那麼說,那些飼主沒有?」
「那家收容所沒有。他媽的懶惰、廉價混漲們。這是第二隻我從他們那裡弄來的狗沒被照顧了。還有那些確實收養病狗的人?混漲,混漲,混漲。」
「妳要對他做什麼?」我試著無視在我周圍磨擦的狗兒們,繼續跟著母狗前進。
「我們要幫他。」
我搖了搖頭。「我不認為自己能在不傷害他的前提下把蟲子弄出來。我是說,它們就在他的血液裡,而且最接近的出口會是他的肺臟,我也認為它們會弄出太多血。我甚至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移動它們。」
「拿來鐵鍊。」她指向房間另一側,依然按著天狼星。
我看見數條沈重的鐵鍊,斑駁了鐵繡,繞起來掛在一疊被天候銷損的磚塊上頭。我趕緊把它搬下來。鐵鍊重到我得將它拖在草地上才把它拿給她。
「後背包。」她告訴我。我把背包放了下來遞給她。她打開背包前面,交給我一把登山扣,扣子金屬環上有個鎖鉸環。「去把鐵鍊綁在堅固的東西上。」
我照做了,把鐵鍊繞過那朝向房間中央的、打進水泥板的升降架底部。我把鐵鍊穿過登山扣便走回母狗那。
猶大、布魯圖斯和安潔力卡已經漲大到最大型態的一半。母狗抓住鐵鍊,開始將其繞過那掙扎著的拉布,把它繞過六個登山扣好讓它環繞住他的脖子、身體和肚子,和他雙腿之間。
「怎麼了?」
「我正在他身上使用我的能力。而他並沒有接受訓練。」
「等下。不是在妳第一次有了超能力時,讓一隻狗殺了人嗎?」
「對啊。」
我感覺我的心跳增加了一級。「所以這真的很危險。」
「對啊。」她拽了下他脖子上的鐵鍊。
「好吧。」我慢慢地吐氣。「我能做什麼?」
「現在閃邊去。」
天狼星開始長大。肌肉在他的黑毛皮下泛起漣漪,他叫吠了一聲,往後一拉。
「我們不能先,給他注射鎮定劑嗎?」我問道,看著那隻拉布,即使有那條鐵鍊綑綁住,也正試著掙脫。
母狗雙手把鐵鍊拉得筆直,讓他留在原地。「不行。我的能力會把藥物燒掉。」
「他不怎麼喜歡妳的能力。」
「這需要時間習慣。可是比一個獸醫來照顧,他所要承受的還更好。更安全。」
在天狼星往後拉扯時,我想著,對我們來說並不安全。母狗把他拉近自己,抓換了住鐵鍊的手姿,扯開他脖子胸膛鐵鍊鬆弛的部分,來給天狼星更多空間長大。他的雙耳後擺,他臉蝕刻了恐懼與憤怒,露出尖牙。我被他猛咬我的可能性嚇傻了,考量到他能多麼容易地一口咬下某人的半張臉,但母狗完全不畏縮或斷開注視他的視線。
某個東西移動到我右邊,一轉頭我就看到布魯圖斯在原地踏步。其他的狗,那些我不認識的,退開了不少距離,由布魯圖斯警惕戒備來牽制他們。
母狗再次調整了鐵鍊時,鐵鍊發出了一陣拖地聲。
「猶大,安潔力卡!」她喊道,將天狼星放開來便撤退。「抓!」
天狼星,瞳孔狹擠成點,撲向她。猶大站到他們之間,同時安潔力卡從那隻拉布的身側打擊,撞倒他在地。一時間,兩隻狗趴到他身上,猶大嘴含住天狼星的喉嚨,而安潔力卡跨站在他後腿上。就算有兩隻最大體型的狗壓在他身上,天狼星仍在掙扎。
「犬心蟲呢?」母狗瞥了我一眼。
我用能力向外感知。不管是什麼在天狼星身體裡,那些蟲都被攪爛,粉碎,然後消失。
「幾乎全沒了。」
她點了頭。
她將注意力轉到天狼星,他正趴在那,胸膛起伏。「犬心蟲有一種細菌住在它們身體裡。它們死掉時,細菌會被釋放進狗體內。讓獸醫治療就是很長的過程,還包括注射砒霜進肌肉裡,也會注射一大堆抗生素。這樣做的話,他的身體不只會把蟲殺子,也會殺死疾病。他明天就會好了。」
天狼星吐出一口長長、悲慟的噪音,有些介於哭嚎和號叫之間,大聲到我得轉開臉來遮掩住我的眼淚。
我確定他不會再叫時,放下雙手。我問母狗:「妳之前有做過這事嗎?」
她搖了搖頭。「我對他們大部分都用過我的能力,但只用一點點,來保持他們的健康。天狼星是唯一一隻從安潔力卡、布魯圖斯和羅洛之後,我弄這麼大的。」
我差點問哪隻是羅洛,但我緊閉上了嘴巴。我發現,自己有這習慣:我通常會在和母狗的對話中逼她太過頭,給她一個理由來對我不爽。我能將其他事的優先次序擺在我的好奇心之上。
再說,我這麼想時,也瞭解到羅洛可能是她第一隻用上她的能力的狗。就是那隻帶有死傷人數的。
「幾點?」她問。
我找出我的手機,弄一陣子才按下按鈕顯示出時間。「十一點九分。」
「我們會給個十五分鐘。」她身出手,握住了鐵鍊。「要那麼久才會消退。」
「好喔。」
「我不需要妳在這了。如果妳想要有用處,門旁邊有一把鏟子。妳可以去把那裡短草的狗屎鏟起來。」
「幹妳娘。」詞語在我能遮蔽之前,溢出我嘴。我不確定自己想要遮蔽這句話,可是我毫無思索就說出口的這件事,讓我很煩躁。
「什麼?」她朝我咆哮。
「幹妳娘。」我又說了一次:「我是來幫忙的。指出天狼星的異狀,也是認為自己可能幫上忙。這不代表我要成為妳的奴隸,或者這就是塞給我最糟糕的工作的藉口。妳想要我撿大便?很好,但我會在妳手裡也拿起鏟子,而且妳在我旁邊工作時去撿。」
「妳跟我說過如果妳讓我不爽,我能揍妳,自由又清楚地說了。」她威脅我。
「是啊,但如果妳要在這揍,為了這個理由揍,我會回手。」我沒將雙眼從她身上移開,就算我每一個感到尷尬的部分都搔癢著要我移開視線,然後離開。如果她真的被超能力默認成,以狗兒們的條件解釋社交互動,那眼神接觸就十分重要。我不怎麼理解動物、理解狗,但我知道打退堂鼓的,是屈從的狗,是在部族等級上較低的狗。
「我有布魯圖斯,妳沒辦法打贏的。」她對我說。
我想道,那幾乎絕對是正確。但我不能放棄。我抵抗了看向布魯圖斯的衝動,我嗓音低沈,對她說:「妳想走這步嗎?試試看啊。」
她將下巴往前頂,又瞪了我很長一陣子。接著,天狼星發出一陣噪音,比早先前的嗚咽號叫還要小聲,她就轉了頭。
我等了一分鐘,在天狼星再次有力氣掙扎時看著,他幾乎站了起來,之後另外兩隻狗的重量又一次把他壓住。
「母狗……瑞秋。我理解妳也許想花時間在這裡,監看天狼星,在他回復前給他一些關注,好讓他知道所有事情都很好?」
「那又怎麼樣?」她的嗓音很吃力,而且她也沒看向我。
「妳要我買什麼當午餐嗎?好讓妳能跟他待在一起。」
「……好吧。」
「妳比我還熟這個區域。哪裡……」我止了口。我需要表現出,比單純向她要情報還更有自信。她也許,甚至會把這看做乞求。我對她說:「告訴我去哪買。」
我暗自祈禱著她不會對我向她下命令這件事抓狂。
她太忙於照看天狼星,沒和我鬥嘴。「如果妳走向百行大道的方向,那有家希臘食物攤。妳看到之前就會聞到了。」
「好吧。妳要吃什麼。」
「有肉的都可以。」
「我會回來的。」我告訴她。
她沒回應,讓我走穿過那群狗到前門。我將顫抖的雙手塞進口袋裡,前去買我們的午餐,留著母狗和被鐵鍊綑綁的怪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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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各位對這樣「突兀」的角色發展,有什麼想法呢?】
【這一篇原文的回覆欄下面,有人對於這種團建、情感連結,有非常深的質疑,很多人都不認為瑞秋真的會對泰勒敞開心房,但不管怎麼說,泰勒總算不用「母狗」稱呼瑞秋了。】
【我之所以選超亞人類系列來翻譯,是翻了一年,上研究所、總算有些理解文學研究是怎麼一回事之後,也懂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喜歡超亞人類《蠕蟲》這個故事--因為它真的有很多地方可以鑽研、發展,也因為其網路超長篇連載的性質,許多短篇、普通長篇小說做不到的討論,野豬桑都可以細細鑽研,比如泰勒-瑞秋這兩者以及兩者背後的大敘述設定,就能以這樣的數千、上萬字篇幅來討論。】
【再次體驗到網路連載的魅力,讓我非常掙扎。短篇自成一格,不需要有緊密聯繫,長篇比較符合我想要做的事,但我卻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把故事寫好。】
【不怎麼重要的劇本選修,現在看來反而是對我生涯興趣來說最有價值的課了。若神希望我寫長篇的話,祂自然會逼我寫長篇吧。神啊,拜託祢來逼迫我寫長篇連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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