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輩一腥赤誠,懇請睜諒一次法眼〉

  她的弟弟被祭牲。他被剖開,皮展血綻。牧虔真想著,我們都這樣站著觀望

  四舅依照主家的孽經所記載,系統性地拆開了他:神道穴裂解四分,各指向東西南北,心痛順天而散;陽關穴被隱形細線綁死、懸空,只有緩轉來回滾動的血珠勾勒死線,死線讓生殖,被拘束於這棟家裡⋯⋯

  他房間裡的東西,臉盆、便當盒、讀書用的書撐、衣櫥抽屜等等日常裡他能碰觸過的東西,都擺放著不同的器官。

  血液如經,脈如絲,骨肉仿若軟發的麵團,被緩緩撕扯開來——千千絲脈彼此膠黏,牽牽掛掛不願斷開,不斷拉細,硬質也變為柔軟⋯⋯殘暴,卻有著某種詭異的萬花筒淒美景象。中央,飄於最底處的,是弟弟的會宗穴,中間懸空天鼎穴,最上位則是他的雙眼珠。

  裸身的舅舅,和在儀式前方擔任誦經人的大姑媽,身形老邁健美,皮膚潤澤而浸黏著宛如膠質的弟弟的血。

  他們的捻踏伸轉,有如舞蹈,在一塊一塊人體間拉出懸綴在空中的猩紅結繩,緩緩將那個男孩的房間編織成空氣也浸染血紅的異界。根據他們所畫出的矚附化命之儀,褚家便能看出家族未來的走向。

  普通的祭祀,都是向術法師家族的能量源或與家族來往的神祇異者,獻上生命的鮮血,但是,褚家在非常、非常罕見的情況下,可以特意畫出整個家族可能前進的道路,以及那些道路上可能遭遇的處境⋯⋯唯有在那意圖離開家族的人自願擔任犧牲者,這個術法儀式才能進行。

  九妹牧虔真,她弟弟唯一的姊姊,他們家裡的頭生女,勉強能從弟弟身體器官的與血絲間的狹角與瑣碎空間裡,看到某些不屬於世俗的光景。坐在最前座的長輩們能看到的東西,想必比她還要更深。

  若那些景色不如長輩們所願,他們就不必將弟弟組裝回去。假若他們看見他們想看的東西,他們依然不必將弟弟組裝回去⋯⋯但這也不是坐不上本家末席僅剩的位子的鈍真者九妹會需要心煩的事。

  弟弟那美麗、精彩懾人的黑暗立體畫,映在老爺跟老爺奶奶的眼簾中。

  九妹在赭紅粗質的木頭板凳上,從家族聚會的末席,正好能一覽所有長輩們的神情。儀式進行已有一個半小時,她的思緒卻仍斷片重複著「那是我弟弟啊」。

  從前,她父母會拿著籐條,盯著俗常學校作業,也讓九妹她背誦家族中的所有儀式跟術法。即便小孩子完全無法掌握那些老舊陳黃書本裡的字句意義——或是,它們背後的沈重——在為人父母的兩人殷紅眼瞳中,偶爾閃爍出詭異暗繽色彩,讓姐弟倆好一大段童年乏味苦澀。

  從小,弟弟自出生、牙牙學語和能走跑到處亂跳,比九妹更快記住新的詞彙、新的古句;在藤條如鋼索,抽過他的手臂、扯掉薄薄一層又一層皮膚後,弟弟也比她更擅長咬緊牙關,在儀式的語句和那令人發冷的、流竄經脈糙古之力下不讓稚血落地。牧家隨女兒成長而日漸遺忘的雄心,彷若死灰復星。

  多少年月過後,讀書時藤條換成了弟弟寫滿符咒的紙刃,抽在他身上的刀痕深刻入骨,他卻已不再需要忍耐。不過是皮肉傷罷了,沒什麼是他無法以念想癒合的傷口。

  牧家的爸媽的關注之重,全然落到弟弟身上之後,虔真以為,人生就是這樣。她會報去普通人的公立學校。或許,她能在他們計畫著讓弟弟習得更困難的東西時,把聯考的報名表塞到書桌上,混入其他需要簽名的公文。

  取得她們的簽字,她去上了大學。

  家族聚會時,她聽著長輩們高談縣裡大工廠,準備要回到老鄉增設廠位。他們靈巧措辭,像聊著菜市場豬肉價格般,談著該調動哪個廠的哪一個組長;微醺喉暖時一同構想著,或許,時代氣候之變能讓我們回收「分家」的工具跟資源——想想那些古老的卷軸,想想那些早已不知年代的封甕⋯⋯

  然後,弟弟不知怎地,也去上了大學——她跟她爸媽跟家族所有人一樣震驚:他到底是有什麼時間讀書、考試?而在匆忙、混沌,以及近乎瘋狂的粉色緋聞後,就走入了這個境地。

  矚附化命之儀。

  根據文獻記載,在縉和袁朝的某些版本中,儀式者可以決定要捨棄這條血脈,還是讓這條血脈繼續下去。近代的變化形大多是折衷,只留下犧牲者的身體,藉此精細選觀儀式者希望獲得的未來可能性。

  所以在儀式結束後,被拆開的弟弟就那樣,懸在牧家七樓,那先前屬於他的大房間裡頭。

  所有人都在樓下,壓低嗓子討論——或說是老爺奶奶聽著我們這些孩子的長輩們的討論,老爺的座位已經空著好幾年了。虔真發著抖,嘴唇冷到凍僵刺痛。

  她對著,跟著在一旁等待判決的爸媽說,搞大屍家大女兒的肚子,這樣無厘頭的事情,通常不是只有她才做得出來嗎?

  他們對她的笑話,毫無反應。

  虔真閉上眼,跟他們一起安靜地等待。

・・

  牧虔真,心情雀躍了一整個禮拜。緊張到胃部攪緊、一直想吐。

  表哥看不下去她每週六晚上打牌時,總臭著臉,他就親自指導她該怎麼說話。然後費盡千辛萬苦,虔真好不容易拜託了奶奶跟舅媽,把這個工作交給她。

  她卻一想到要自己去妖野,並跟浪薩飛地人旅團接洽時,腦子就不斷開始複習魔眼捏塑的所有斯巴達式的訓練。她一翻再讀起流浪薩滿所寄去的信;信上陳述:他們想解決某個高山湖妖精社群近日所煩鬧著的疾病問題,但現期即將過年,年末的節期下,不可能請到占目師——因此,他們就找到褚家家族。

  腥血淋漓的鳥占術師家族。

  這些湖泊妖精所屬的隣妖廷,對「年輕」的妖精市場跟聚落都沒有興趣。妖精來來去去。他們的故事,就連聽十秒鐘,都會被真正的隣妖所嫌棄。

  妖野流浪薩滿團夥這種客戶,不可能進到老爺奶奶的法眼。就連對舅舅、舅媽提起這個案子,他們也只有輕輕皺眉——舅媽他們肯定在長輩間自行聊過這一個案子,但妖精能幹嘛?四處亂撒花瓣魔魅?闖到幼稚園跟小學惡作劇?或,想盡辦法擠入凡俗的報紙副刊連載故事?

  「求您了!就算我失敗了,也不會有人看扁,已經是鈍真者出身的牧家!如果我沒有任何基礎的成績,根據家法,我就永遠沒能證明自己已經掌握了基礎腥術。還懇請您們,給我這個機會!」

  虔真清楚記得自己就在那時,確立了自己將這個工作掌握入手中——只要作為專家的胴腥卜目,協助薩滿們處理妖精。只要「協助」就行了。

  長輩如此輕易鬆口,就像先前的遲疑考慮——還有在那尖銳沈默中的無言否定——全是一場戲。眨眼間構築出的演技與陰謀,就是像在嘲弄著她:這樣快就尋求筆直愚鈍的懇請,妳怎能招架得住隣妖異者?

・・・

  妖精魔魅在魔眼真視下,不是那些各色粉塵所構築的迷人幻象,而是稜面鏡像,將現實切割成萬分瑣碎的細片,並仰賴特殊角度,彼此反映光芒,如此照映出特定的形象。那就像看著奇異的情感色彩彼此混雜,但看久了,就會讓靈魂痠疼。

  再者,真眼無法像肉眼那樣,單單純純地欣賞魔魅的樂趣。

  「妳這種想法真怪。」

  虔真跟薩滿男孩分享她自己的想法之後,他微微蹙眉,笑著她。

  「哪裡怪了?」

  「普通人根本不會想被妖精魔魅啊。」

  「但是,妖精不就是會魔魅嗎?這就像,如果你走去枯墟陰沼,請幾位好心的沉女打撈某些百年前的記憶,然後,你不小心多給了報酬,沉女們為了想回謝你的好意,就想拉你一起品嚐她們的午後點心,一同觀賞水下的驚雷光影秀⋯⋯她們若是在水底吐槽你這個人類竟然需要一直呼吸,才能生存,你也沒辦法停止呼吸吧?」

  「這個⋯⋯假想的情況太過明確,太過真實了。讓我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但是,妳這人,真是有趣。」

  男孩十分熟練地穿過藤蔓、蕨類與樹陰所排成的視覺詭計——那層層欺瞞的偽深度與詭影子——並輕易踏入山林裡的妖異之境。就算,虔真能記錄他在帶她偏離登山步道後的每一個腳步、動作和身姿,她也早已放棄嘗試自己穿越俗妖界線。

  就算她能記得大部分細節,或是靠褚家的鳥占術而掃獲所有細節,虔真仍懷疑妖精村不會將過往的通關方式,延用為陷阱,捕獵魯莽、自視甚高的年輕束士。

  「你是怎麼認識這個村子的?」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平靜的表情下估量著她。虔真則在讓氣力充盈全身,也讓天眼懸在自己腦袋後上方三尺,斂聚自己身體肌肉纖維的血靈氣息與動向——如此運用胴腥裁氣,就能讓她這個不擅長運動的人,也能輕鬆遊走陡峭的山荒草坡。但是,如此操縱著暫時化為肉偶的身體,確實使旅途無聊、沉靜得可怕。

  「妳也想跟隣社做生意呀?」

  「我個人希望,生活越簡單越好。我是有聽說,你們的旅團的新人不常有。而如果你這麼年輕的人就被已經推入隣妖的政治糾纏,若不是,旅團他們比我臆想的還要殘酷,就是,你的才能比我原想的還要顯目。」

  「哎呀。過獎了、過獎。」

  「話說,妖精這種異者,不只會出現在傳說故事裡嗎?全省南北的人類聚落都這麼密,應該不會有人『不小心』闖入妖精的村鎮才對吧?那我就看不出為何,會有人想將年輕人推來做這種工作呢。」

  「褚家的姐姐,妳再這樣說下去⋯⋯也來不及惡補妳的言談技巧喔!而且隣人不是很喜歡人類稱呼他們為妖精。」

  「是這樣嗎?」

  「珠淩村社裡,大部分成員確實是妖精。但所有這種村莊都至少有一個隣人。為了保險,我會建議妳在私下時,將他們通稱為隣人。」

  「這樣,不會給他們太多宣權嗎?」

  「妳都已經來跟他們做生意了,妳真的會在意吃虧這一丁點力量?再說,我們也不是真將他們全部稱為『隣人』呢。所有人都能明白,妳在談隣人的時候,就是在談村子、村子裡的事情,村子的代表與象徵⋯⋯或單純是妳想談的那位隣人。」

  這有說了,不是和沒說了一模一樣?

  虔真沉靜,跟隨在他身後。這份工作,是要搞清楚為何「扭曲的心音」或某種「憂愁的風」,此一近似肉身疾病的苦楚會纏擾這個小型⋯⋯隣人聚落。就她事前的斗數與卡牌參數來看,工作難度確實不高。但她在尚未親自見過魔魅以前,就不太能理解褚家圖書館的書裡所描述的,「隣妖扭曲的感知、情感與記憶,及至觀感下所凝塑、滲透入現世的妖野之狀」。

  虔真在出發前,也十分擔心自己是否會在與真正的隣妖對話時,直接被拆解、生吞活剝而幻化為某種,只能不斷重複相同戲碼的人類布偶。

  但一抵達之後,妖精和隣人都一樣,在詢問、寒暄與儀式性地拒絕薩滿團和虔真的協助後,十分罕見地省去慣常的謎語、幻象跟村子裡十分沒必要地引人注目的岔路。

  「隬已從那過往的陰影踏出來,可以彈唱愛情的詩歌了?」八片蜻蜓薄翼縋在身後的纖瘦中性男子,走在前頭,向後方的薩滿男孩拋出疑問。

  「珠淩村的跫音長老,您這樣一說,不是很遭人誤會嗎?」男孩緊繃著下巴,眼神微顫。她看出了他身上,似乎不具備其他術法師氛圍中,常見的臣府。

  這也讓乳白薄翼如袈裟般曳地的藍麟裸身隣人,十分享受於其中地,微笑道:「咱竟有誤言否?」

  「不是⋯⋯啊!我說不是啦!」他往旁邊一瞥,發現虔真正看著他時,閃開了她的視線。

  虔真抹去汗水,微微一笑。

  隣人異者,其本質就是勾引、作弄與計謀。對這男孩來說,這或許只是個,在大姐姐面前丟臉的尷尬時刻,但對那個外貌絲毫無法看出年齡的美麗異者來說,這就是閒話家常的搏智鬥志。這就是他們的生命與食糧吧。

  她視野左方,咒業界域的召喚與參量圖陣在靈界天眼的注視下,僅於她眼中閃爍。

  圖陣下方,一道道紛雜線條紅橘二色,分別以潦草字跡寫下惡性與性質不定的技術性謊言,黃色是閃爍與偏斜的言詞,然後筆跡如墨水過多而滴落、垂凝為對話所描述的四次元真理樣貌⋯⋯她從山腳下、與薩滿會合之後,便從未見過全然漆黑的筆跡。

  她有努力不去思考這件事。連狗也會聞出人類緊張、恐慌時的體味,就更不用說隣人這種傳說性生命體了——虔真身為胴腥裁氣師,不可能在內分泌系統上洩露馬腳,然而她也相信,隣人們也有方法探知出她的真心。

  虔真儘管已熟練地將自己的肉體,調整為最舒適放鬆、最能活動的頂尖狀態,卻已感到心中油生一股倦憊。她若在家,就能努力從肉體的邊角裡撬出集中力,將所有對話紀錄以魔眼分析一遍⋯⋯但在這,她就沒有細思慢想、研究吸收鳥占讀數的餘韻了。

  她也無法允許,母親與其他家中親戚教導她的身影與聲音,纏擾在她眼角回憶處。任何熟悉人類的異者,都能看穿那種低等級的作弊手法的。其中包含隣妖,都能被視為獵食者。

  長老轉向她。悠然而優美一笑,華麗一鞠躬。

  「年輕術士們願如此回應咱等的呼救召喚,實在難能可貴。」

  虔真眨了眨雙眼。誘餌。陷阱。但如果我想知道薩滿他的真正意圖,就不得不踏入長老所設下的圈套⋯⋯

  「能前來此地服務,是我樂意之至。」虔真如她在房裡所練,提起飄長如裙的衣角,另一手撫在胸口,半闔起雙眼地鞠躬。

  長老妖冶笑容更發燦爛,四散的魔魅鱗粉也沾上虔真的髮梢。

  他們親自帶著虔真,前往擺放「病患」的木屋間。

  沒有魔魅——避免病靈可能的穿梭媒介。她這是第一次看到隣人如何隔離他們自己;與人類和人類體驗的五大柱封印截然不同。

  金屬,流水,來自深邃之處的石油,雷火,和魚眼球。若要封印一個隣人,這恐怕就是最強的陣式內容了。

  虔真光一看,就知道她必須將病患臨死前的肉身魔塑成眼球,裝設入她事先挖出的眼槽。

  為這份工作,她選擇左手上臂的肱三頭肌和周圍的軟肉。操縱裁氣、重新定義肉體的形狀,然後在維持自然人形時,改動了形而上的虛空——植入生命的連接點,植入意志的交接處,植入從屬的掌控權。

  胴腥裁氣,能量剪任何生命的形狀與狀態,但在形塑肉體時,也得維持著⋯⋯宛如魔魅的現實稜角那樣的真視眼?如此不只讓她自己作為這一現象的擑㝛,而允許她觀看這顆眼睛的內部。

  這從某一角度來說,正是褚家的專業術法。在胴腥裁氣所圈出的範疇中存續著靈氣脈動,也能被所有術法師都具備的真視眼所觀測,但要在其中觀測咒業、未來與更深層的真實?

  虔真當然,做不出矚附化命之儀那樣古老的力量,不過,眼槽的虛間非常容易挖鑿。

  她一直都很希望自己能像老爺奶奶那樣,擁有數十種魔眼的眼軸——只要簡單地闔眼、開眼,就能切換魔眼,不必在身體其他部位上做出眼槽。她媽媽安慰她說,如果她願意繼續學習、鑽研胴腥術,或許未來某一天,她就能進階到更複雜的術法。像儲存眼軸的皮眼冊,或借貸與賦予魔眼的縫間光⋯⋯或是,矚附化命之儀會用到的「織手」。

  但就現在,此刻正是她邁向精熟本家術法的第一步:她是否能使身體,容納、操縱異者隣人的真視?

  肉體虛間和沾染妖病的眼球間,在一瞬之中,模糊與初接觸的定義,隔絕了虔真和這位——於各種隣人所存在的魔美和宇宙認可的實體意義上都已死去的——異者的生命。她無法全然理解如此扭曲折疊後的現實稜鏡角度,在一呼一吸的喘息之間,她的精神踉踉蹌蹌地,彎折扭曲。適應著隣人生命那本質上的詭折。

  若是由弟弟來做這個工作,他就不可能這樣苦苦掙扎了吧?

  虔真如此,放任著她心中的一塊情感,在她垂著的腦袋的右上方的靈閾界中,緩緩流轉:或許,他會跟薩滿在幹完工作後喝酒,聽著深山隣人的婉轉歌聲,大聲唱著他的中二重金屬歌詞,然後滿足於隣人孩童與妖精們對他的嘲笑玩笑。

  她感覺到,某種魔眼內部閃爍出了輝映之力。它適應了肉體名為牧虔真的這個虛間,穩定了下來。

  她皺起眉頭,這時才發現自己渾身浸滿冷汗。薩滿擔憂的神情刺癢了虔真右側鎖骨邊的肌膚,她便抬頭,睜開雙眼,在他紅牙外綻的真視眼瞳中,看見他所凝視著她——正於來返折射的光與光所切割開的現實稜角中,凝望著那飄渺於虛沌靈界中的答案。

  時間,與時間力量的扭曲纏結。

  這只是一個起頭。一個線索。但在虔真呆然後的暗自嘆息之中,她放棄了這條線索。她知道自己永遠追不上弟弟的基業。

・・・・

  虔真確認所有「病徵」的痕跡都已經消除,它先前能進入村落結界的道路脈絡也早已被山霧的靈氣變化給沖刷消散。薩滿則負責儀式,讓封印隣人的陣式向內崩塌,最後細心拆解、焚燒餘物。

  「若淚水亦能逆流,那,本山的悲傷也能被抹去吧。」長老在與虔真道謝後,如此說。

  虔真在傍晚慶賀結束時,身心萬疲。她無力解讀這些隣人不斷扔向她的謎語跟滿是暗示的詩句了。

  不過,在回去的路上,她跟薩滿男孩問起此事。他說:「隣人與世界的溝通,都是謎語和詩句。那就是他們的攻擊和防衛機制,相反來說,那也是宇宙對他們的認識框架——妳如果不喜歡故事,不想每天煩惱陰謀跟謊言,妖野上的生活,或許對妳來說就太過精彩了。」

  「但是,我想我是可以欣賞這種生活的色彩呢。」

  薩滿男孩頓時停下腳步,回過身,與虔真四目相鎖。

  她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的神情。

  數月的光陰與冒險,似乎在眨眼之間飛越。

  飛越他們生命軌跡上的時光女神的白駒,蹄跫清脆地敲在山頭迂迴盤環的柏油路上——其迸發出的火光,有如愛情。

・・・・・

  此生,從未困擾至此。

  虔真看過他各式各樣的笑。月月積累的業務下,此般真情,無可避免地流露、閃耀。

  平地上的其他術法家族子弟,絕不可能像他這般輕易肆放出精血。她不太明白父母對此為何會如此震驚——現在隨處都是獨立的都會女孩兒了,這種事情卻還是不入長輩眼中的流。

  但,身為胴腥裁氣的習法執術者,她能看出人們能如何濫用此種濃厚的情感、血脈之根。個人使命的史詩韻律中,也飽含命運的操縱與驅動力。

  往好處想:妖野上的生意,與褚家魔眼的聲譽,同調吟誦而繁盛綻放。

  詭異色彩的眾星簾幕,自地底掌管起整片天空。她站在尖拔峭壁上,被野草小花所環繞,清風吹拂、輕輕吹撫著她的裙擺,細細吐出閃閃魔魅而勾勒出此刻的澎湃戲劇感。她完全感覺不到這樣壯麗的界域交叉地景,能準確地反映她內心之中的錯綜複雜憂鬱。

  若她此刻,向前一步,就能踏入雸星星群的漆黑空桌。天地權能皆會張開雙手歡迎她,遙遠世界的夢境之地甚至會開啟它們的陷阱門,困住她身上的俗世之靈——正如它們所有存在,對其他所有人的熱忱開放一模一樣。

  可是,她轉身。

  她心裡已經決定了目的地。妖野上的風兒,聞到了她耳邊憶思裡頭的正廳紅光催魔香,風草肅寂。

・・・・・・

  全省上下的術法圈子,都曾聽聞褚家的胴腥魔眼。身披聖褚家名,洞悉天下命數。

  他們自古以來就為名家官派提供他們的服務,胴腥裁氣的殘暴本質也能讓他們在流血衝突逼困家族時,使後代血脈群身而退。然而,戾殺的黑暗層疊積累,魔眼褚家正如傳奇中的三文筆郎、麟索一族和天地巫宗一派,不願放棄他們血淚所畫出的力量之疆,便遠離了殿堂的階梯,走向了俗常邊緣。遊走於黑暗世界。

  廳堂藻井的黑暗,如判官的重鎚般沉沉壓在虔真身上。

  紅燈,靈鍊結繩的白,慢慢被召喚聖褚家名的力量滲透入腑,冷攫漆黑而尖銳地劃過結繩邊緣,使之染血。

  矩尺廳堂。坐著的長輩,站著的同輩。在房外罕見地沈默的晚輩。肉體與神經,慢慢被牆掛著的洋式吊燈頂上的八卦陣樣給定住;似乎,連吐息跟靈魂都無法移動絲毫。

  「她將一顆魔眼植給他了。為什麼我們還要繼續討論?」

  為什麼我需要提出這個問題?舅舅從他正端讀的報紙上,探出雙眼,眼神如此質疑、控訴著。

  在一陣沈默後,虔真才察覺自己被給予了發言權。她顫抖著開口。

  「那顆魔眼,是自千瘡罵名的惡毒咒詛中有了初形,在承受咒詛的靈樹樹幹裡經歷沸騰,然後,在魔魅做成的粗糙結界下構成了目術。還沒有牽掛上任何命運,尚未嚐到世俗兆靈。那,就只是個十分惡毒的魔眼。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場的。」

  「那種東西,不是能扔到敵人頭上?」剛上國中的堂妹,在一旁問了她的兩個姐姐。

  「沒辦法分辨注視者與被注視者的東西,卻能具備眼型,應該完全是因為妖精牠們喜歡把所有事物都加上形狀、色調。」剛從美國回來的小叔,為她解釋。

  虔真頓了下,強忍住衝動,不將「妖精」糾正為「隣人」。薩滿男孩在她心中留下如此的刻印,不禁令她鬆緩嘴角的僵硬。她繼續說明:「那東西不太算武器的材料,但若不予理會的話,確實會造成麻煩——也已經在當地造成麻煩。我的合作夥伴同意擔任擑主。就我所知,那與他的使命並無直接關聯,或一、二次間接關聯性。我判斷那麼做,對我們在妖野的業主,對我的合作夥伴,對我個人的織手腥術的練習,都有著淨正向價值。」

  「先別說得太快。妳是奉家族的命,前去妖野無人踏足之境。這兩次遠征,是要向妖戰王哈爾坎・尼的宮廷朝貢,不是去輔佐那個荒野薩滿團⋯⋯做他們的荒野浪行勾當。跟野物異者纏綿之類的。」

  「表弟,我誠心懷念你乖乖坐在姑媽腿上的那段時光。你當時是那麼可愛。」虔真微斜傾頭,微微一笑,讓白齒揭序展露而使媚力流轉其所習常的咒法軌跡——做出隣人認證過的,嘲諷、優雅而尖銳兼備溫柔不失禮的笑容。

  「靜。」

  老爺奶奶的一個字,毫無力量,卻使廳堂逐漸升起的嘈雜一消盡散。

  「虔真啊。」

  「在。」

  大伯理解了老爺奶奶開口後的沉默,代理而質問:「妳得到了那個薩滿金童的愛情。那麼,妳有窺視到他們的野心嗎?是和謠傳一樣——他們要狙擊一尊神?還是要他擔任上古曠野的懇聲司?」

  「不,都不是那樣。細節上,不會是攻擊竊奪。他們也沒人能處置元古巨獸。」

  「請解釋。」

  虔真沉默。

  「我們早知道結果是這樣了。」二伯說。「我個人會裁定,妳這趟旅程是徹徹底底失敗了。我們認為,妳協助了他,達成他的任何野心,也違背了我們在妖野的投資計畫——以偵察換取兵械。妳身披我們家的名號,卻無能達到褚家的期望⋯⋯」

  虔真能無比清晰,看見弟弟被拆解時的美麗、噁心猩紅舞蹈。我也能像弟那樣,為自己所愛獻上一切嗎?

  ⋯⋯一切?⋯⋯自己所愛?她四次眨眼,真視迅速變色,然後回歸平凡瞳色。她在天花板的陣式正下方,也做不了多少鳥占術。

  到頭來,我都沒看到弟弟在儀式前所見的景象。而我可以詢問任何一位隣人,他們都比我更可能貼近正確答案。而我卻毫無作為。虔真現在才明白,她已虛度了八年半載的人生。

  她的眼神裡,三股迥異的色彩如菌絲般,三股交織——看穿詭計與陰謀的隣人妖心,洞悉肉體脈氣的深深殷紅,還有一個老爺奶奶或老爺恐怕都不知道的魔眼真視。

  虔真不認為那東西的效力,有什麼特別的,但她所見到的家中親情,也與褚家的堂表兄弟姐妹的視角所見不同。走在不同的景色上,就彷彿走過了不同小徑。

  她看過老爺奶奶在品茶時,特別是在品嚐三姨回家後所泡的花綠茶時,堅毅的皺紋纖纖手,會多了份細微的飄轉、翩逸。多停頓數次瞬間,讓她多沈浸於與一介鈍真的、對術法世界一無所知的孫女,一同度過的下午茶時光。

  從那片刻瞬間中,虔真感覺自己能隱約瞥見類似的零星記憶過往,還有那即將重複的隱幽故事⋯⋯

  誤慄觀點,鑿刻入她的眼軸中。雙重虛空使虔真肉身絕不會碰觸誤慄扭曲森羅萬象的感染性誤靈。

  她在妖野之境,於幻言塔國、嵌夢拱門和天地自元的星寧息眼三地中間、無人踏足而鮮靈穿梭的峽壁草原上,找到一座小木屋,以及那木屋主人搬來的鎮宙石所勾勒出的塔樓地基。虔真以為那位屋主,或許是個異世界的上古法師,在魔術失敗時撕裂了空間,空間墜落下來,硬嵌拼入妖野飄地。她遵照他的願望,消滅了他的存在,但也為她自己拿取了一點點,他曾經存在的痕跡——誤慄觀點能貫穿時間軸的先後動量。那是位處於超時空間、異界靈、咒業與任何此一宇宙裡的法則外側的事物,其存在本身,就能穿透出宇宙宙法疆界。

  她知道,有某些儀式校準後的鳥占術也能做到相同的事,可是,她也知道所有鳥占術——不論是否被記載於褚家的書籍卷軸裡——都能被逆向追蹤。而且,宇宙並不喜歡有人打破了規則,卻沒付出相應的代價、使例外被圓入宙法體制的一環。

  她那第三種真視,是為了她自己所預備:她想在時光女神的蒙紗上,刺出一個拓墣的窗口,如此永遠記得那個未曾深嚐魔幻的自己,還要能隨時憶起老爺與老爺奶奶那異常蒼冷、嚴酷的監看雙眼下,確確實實曾經存在的溫柔。

  如果,她跟家族裡的任何人講起她所看到的這些景色?他們只會以為她是在用妖隣魔魅的某種術法,讓她自己可以遊走真實,或直白地以術執之口撒謊、剝奪她自己的術法師身分。

  沒有人會相信她。會相信的人,則會將這些魔幻用於暴虐。

  所以虔真感到,就算她誠實,坦承自己絕沒有洩漏家族術法秘密,他們也絕對不會相信她。

  說不定她暗示出,自己手握誤慄之謎的殘片謎底——或甚至是,開玩笑地欺晃道,她知道某一惡魔的名諱——他們也都不會如此對她生氣吧。

  為那取得雙重虛空,虔真求了那曾與她共享同一個枕頭的男孩,請他協助。

  他前往深宙混沌的更遙飄渺之地,抵達了就連神祇也深陷夢境的宇宙邊緣,靠著他那薩滿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操縱「道」的靈體出讓一部分力量——使虛空能被凝縮為符文,並使符文得以交疊、放入術法陣式而構成雙重虛空。然後,依照愛語蜜言所構成的契約,男孩遺忘了這整趟旅程。

  虔真作為命運雙刃的畫押約束咒甲方簽約人,當然也幫乙方做了一件事。

  正如薩滿放棄了他曾經歷的其中一趟旅途,虔真也絕對無法得知自己到底為他做了什麼事。她身為鳥占術與反偵察術法的專家,只能靠著惡魔術,才可能破解這道約束吧。

  然而,他們卻只因為約束咒的存在,便判定她洩露了家族秘密⋯⋯跪著的虔真想到此事,就只想嘆息哭泣。她也完全明白家族裡大家的恐懼。

  她能一回眸,看著每一件她做過的、最近似洩密的事。當然,他若願意入贅褚家,所有衝突都能被消弭。

  她不知爸媽,和其他沈默站立於廳堂裡的長輩們所想:除了那道約束咒,虔真從未對薩滿男孩做出承諾或誓言。她哭成了淚人兒,對家人如此否定她的情感而傷心欲絕,淚水如粉碎的水晶般細細閃爍⋯⋯閃爍出奪目的妖異光芒——一個膚淺的謊言。

  謊言發自誠心的碎裂,取代了那曾溫暖她心腸的熱血。牧虔真的嘴說出了長輩們的諄諄催促。「⋯⋯我將你定為叛誓。」

  秘結手勢將牧虔真的嗓音傳至術法裁判。而她遮住了的嘴裡魔魅的舌音,卻對紅座士師請求悖定咒言。

  『我看管著薩滿旅團和所有荒野異界的衝突,由我支付越境的代價。』她耳邊響起的是,隔了一條溪的北方士師的言語。言語構成了熱烈的鴻渾壯漢形象,俯視著她。

  『妳已經知道此一咒言必定反噬。我可以代為請求妖野上的王調閱你們的咒言紀錄,但我懷疑妳能還清所有相應的代價。』

  『尊貴座主啊。』她回答。『這筆帳不能記在聖褚術師一族的名號上嗎?』

  『是妳的口舌指定了魔膩密語的對象。若要談妳在妳家族中的地位,我會建議妳別期待任何幽魂野鬼會支援妳的論點。』

  『然而,我仍是作為褚家術師發言、行動。在我口中吐出魔膩密語之時,他們心中已經決定要相信我了——至少,是將更多信心交託於我口中說出的咬文嚼字。難道,不是這樣嗎?』

  『那比較像貪吃的豬,看見了煮熟的烤鴨淋上了醬汁罷了。我看不出他們沾滿油的手,會拒絕一片自動送入口中的新肉。』

  『尊貴的座主,他們依然是我的家人。請原諒我必須為他們說話⋯⋯』

  『準了。』

  『⋯⋯我已遵照他們所說,將他咒定為叛誓。他們加給我的罪名卻也將我定為褚家的術師。悖定與否,我往後都能披上褚家術師的名號了。』

  『本座無意反駁。就這麼辦了。妳未來三日內,將失去宙言真語的能力。此一判決的其餘代價也以賒帳處置,從妳未來三月內作為術士活動後所取得的咒業來支付。若無能支付,則由當地紅座繼續裁判。假若對此判決有疑義,妳自己上訴士師即可。』

  若沒有家族聲望,她的一切努力都會在那一夜裡化為烏有。

  她頓然失去所有力量。大伯、老爺奶奶都能看到她在這一瞬間,已無法使用任何術法。

  無法重溫一家人的愛情片光。

  她不禁顫抖——所有長輩也能看出來,虔真是被悖定,而非在反噬下,被定為叛誓。

  她早已想好求饒的詞彙。但她口乾舌燥,雙眼急切的淚水卻模糊了她已看不見的家人的溫暖。

  這時,她聽見她父母跪下,膝蓋在她身後朝廳堂上座一跪的響聲。

  他們為她,納命地喊著。

・・・・・・・

  老太太在邀我出來喝茶後,她談起的故事超乎我預料。

  這茶,我沒特別想喝。這詭奇又悲傷的故事,也不是我想點的菜餚啊。

  將就一下吧——這種話,她從一開始就沒說出口。「今天櫃檯沒提供酒食」,她這麼說,優雅直挺的美背身後,是霓虹橘燈下琳瑯滿目的酒瓶牆。酒瓶裡,當然有酒。「所以,我可以打斷你可能有的想法了:不,我沒有醉。」

  「我比較會以為,我是不是醉了——這個妳的故事,聽起來有點太奇幻了。」

  「難以置信嗎?」

  「我感覺,妳好像是在說妳自己的故事。但我剛也在想,這個故事的比喻到底是什麼。我沒辦法想出一個,令我滿意的解答。」

  「有趣。你自己會如何解讀我的故事呢。」

  這不是個問句。而是單純的陳述,措辭成一句問句。我想,或許她所說的那個故事裡,是有某些真實成分⋯⋯問題是,哪些是真的?

  「先假設,真有這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魔法社會』的存在好了⋯⋯首先,真的會有人願意自己被獻為活祭嗎?」

  老太太挑起一邊眉毛,眼中的神情毫無移變。這是正確的方向,但還不夠嗎。

  好吧。既然她都已經同意我走那種方向,她身為說這個故事的人,也肯定重新思考了好多遍,我就不必擔心她因為我談起過世的人,而在大庭廣眾下哭出來了。

  「我不認為妳的『弟弟』是自願被儀式性謀殺。有無魔法都一樣,謀殺就是謀殺。但我能假設,他有理由放棄自己的性命⋯⋯這麼說起來,拿一個已經要死的人的未來來做占卜,不是很怪嗎?如果他的血脈十分強大,這樣一犧牲,不就破壞了那個他活著之後的預定未來?」

  老太太微微一笑,掌心朝上往我一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她的眼角完全沒有笑意。嗯,方向八成是錯了,但思考的努力是對的?

  「妳的故事⋯⋯一直有提到妳的弟弟的犧牲,但死人都已經死了,講他的事,就算能處理家屬心中的傷痛,重點也不在死人身上——這個故事裡沒有死人復活。所以呢,重點是在別的地方的話⋯⋯就是妳對弟弟的愛情。」

  沒反應。

  「還有妳對家人的愛。啊,這樣一說就通了。如果妳從一開始就不被期待成為術法師——因為妳弟弟已經滿足他們的期待——在妳眼中,或許,他們就只是非常普通的守舊派家人⋯⋯嗯,不對。能這樣輕鬆殺掉長孫這種大有前途的孩子的人,根本就不普通吧。

  「應該說妳知道妳家人很怪。但老實說,哪一家人不奇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奇怪的地方啊。

  「這也沒有直接回答,『妳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這一個問題⋯⋯抱歉,我問錯了。應該是,妳說出這個故事的意圖是什麼。如果妳只是想找個在酒吧吃炒麵的大學生講講你的故事⋯⋯那也不對。今天早上我們教授才提醒我們,要問出有效的問題。離題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裡,我們有三種愛情:第一種是弟弟的愛,第二種是妳的愛,第三種是薩滿男孩的愛。話說回來,妳那個薩滿男朋友的名字,或是綽號⋯⋯」我等了一陣子,看著老太太抿啜一口她自帶的保溫杯。「他沒綽號嗎?」

  「他的名號,跟這個故事沒有關係。」

  但妳跟我說這個怪到極點的故事,就有關係呢。我沒讓這句怨言衝口而出,但她眼角優美弧度的魚尾紋裡的笑意,讓我感覺,她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嗯,在東細亞說隣人⋯⋯這個民俗的選擇是很怪呢。但我想那八成也不是很重要,重點是他的愛——他跟妳的愛。老實說我只想到,那個男孩跟妳弟弟的身分重合——妳的故事裡經常這樣說了——這之外的事情,我就都想不明白⋯⋯

  「可以說,妳和他的關係正好跟妳家裡的政治意圖正相反。他想做的事情,正好與妳們家想支持的人針鋒相對。嗯,政治戲也不是重點,這兩種關係之間的衝突才是重點。而這個衝突點是妳⋯⋯

  「沒錯。衝突就是妳。結果,妳也沒被殺。然後,依照妳的標題和妳的結尾來看,似乎⋯⋯妳的家人也改變了?就算他們不是褚家本家的人,多虧了妳,他們也能參與本家的事務⋯⋯我操,這也太糟糕了吧。」

  「是什麼很糟糕呢?」她緩緩眨眼,沉浸在她保溫杯中的香氣裡頭。

  我也跟她一起,喝了口茶。

  「妳不可能沒想到吧。」

  「但如果你不說,我就不可能知道。」

  我翻了白眼,說:「就算妳跟他們求饒,就算妳遠征天涯海角,取得了世界上最珍稀的寶物,最強大的武器,最後不還是得一點一滴,才能改變這個僵硬的世界?」

  「你不同意這種做法嗎?」

  「對妳弟弟來說,他所承受的改變一點都不僵硬呢。」

  她沉默,似乎滿意地緩緩一點頭。

  「那麼,我想跟你講述這個故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我慢慢闔起我愣張的口,剛要繼續下去的推論,並沒有卡在我喉頭上——她搶了我想講的話?

  我皺起眉頭時,想要說:

  「你到現在還是沒想明白呢。」「哈?」她牽動著嘴角,拉低嗓音仿擬一介大學生的嗓子。在她說到一半時,她的舌頭似乎裂成兩瓣、發出了截然不同的話語。

  我想重重摔下手中的這杯茶飲,結果,卻只能和她一樣緩緩地,與她放下保溫杯的動作同步。

  我四肢、顱骨的角度和全身都被控制,語言也像被她捏在二指尖之間。她不需仰賴咒語或催眠香?所以,是食物嗎?不對,不是。是她一開始,在店裡,選擇正中間的這張桌子。為什麼沒有人對我們這樣怪異的談話,表現出好奇?我們還在酒吧裡嗎?

  「你就像我的弟弟,就像我一樣,想要求饒吧?」

  我想點頭,卻連恐怖想哭的淚腺都無法反映我內心的驚惶懼怕了。即使我不想讓她看穿我,她也知道,我很想點頭。

  「而這就是褚家在這一世代的仁慈。就如你說的,一點一滴,我們慢慢改善——我們會選擇祭牲家族之外的人,而不是讓手足骨肉相殘。」

  幹他娘的這跟我干上屁事啊我肏快放我走!這是什麼噩夢好可怕不對⋯⋯不。

  對。沒錯。我不記得我們有轉換過任何地點。她若能催眠我,也能把我的記憶洗掉吧⋯⋯但那樣的話,「說故事」的行動就沒有意義了。

  她從一開始就想抓一個人。然後,她看中了我。

  「賓果。」

  「⋯⋯。」

  「你知道我不能放你走,但我也不是不想放你走。」

  「⋯⋯!」

  「如果你願意,我當然也肯妥協。我不是什麼惡魔或殺人狂,而你也不是沈默的羔羊。哦?你真的願意嗎?」

  「⋯⋯。⋯⋯!?」

  「當然、當然。我言乃是真真咒言,牧虔真與你訂約:在沉默與有聲中間,心義已定而兩造相合。這,就是你跟我的約。」

  「⋯⋯?」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能把你的聲音租還給你。但那是,假設你真的如此願意呢。

  「我知道你的心情有多急亂。別慌,別慌。我需要你先去幫我,拿個東西——由你親自去拿。如果你在過去、回來之後,還想要你自己的聲音的話,我會慢慢,一點一滴地把你的身體還給你的。」

 

 

 

【本次習作提示詞為「Auger/Heartless Hybrid」,由佚名提出。】

本篇故事的反省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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