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 14
「抬起來!」希瑞菈喉音吼道。
她背上的緊繃足以使她想起自己得用雙腿起身站立。希瑞菈雙手起了水泡,每根指節都有破皮或瘀青。他們正要扯開鏈條,搬起一張門板;那片磨舊的木板加上被搬運的人的重量,都使他們難以感到舒適。
她扛著門板一端。傑【Jay】則在對面,他背對著那癱在門板上的人。希瑞拉想請傑來扛另一邊;她懷疑傑根本不在意他能俯視臨時擔架上的那人。
但她沒開口詢問。她沒辦法湊出一口氣說話。他們已經工作這麼久了,加速前進,會比因任何原因而停下來還要更簡單。
然而,希瑞菈的沈默也表示她必須面對這位曾經活著的男人的死屍。他在某個時間點,有過雙親,度過了初次上學的那天,交了朋友,甚至也有暗戀過。他八成也有工作。他無疑愛過生命中的事物,而假使他在這裡生活過,八成也痛恨生命中許多事物呢。不管他曾是誰,現在都成了偶人的另一位受害者。沒有烙疤女所殺的那些人那樣糟糕。這人身上沒有皮夾,所以他現在就是無名氏。
他們昨天開始工作時,這種思考使她想哭。現在她麻木了。希瑞菈能思考其他事情,但她也有些想向這位無名氏致敬。別的不說,他仍應當被視為一個人,而非另一具屍體。
她彎下腰,將門板放到地上。傑抓住那人的雙肩,她抬起褲管雙腳,他倆將他移到右側三呎。無名氏被擺上水泥地板。他加入其他二十九具屍體,現在就排成了兩排、各排有十五人。有太多位無名氏了。
希瑞菈在搬運門板時手上有顆水泡破了。她手上破口劇烈刺痛,但專注力全在那人身上。有四十具屍體,而他皮膚黃疸指出肝疾病。他可能有三十歲,酒精中毒、過早老化;這不是說,希瑞菈沒在城裡看過許多醉酒的人而無視了這黃疸的症狀。
她感覺自己應該說點話,可是言語並沒有在她心中浮現。他曾經是個貪杯之人?他會為了支援家人,認真做任何他能找到的工作,在值班後和夥伴一起將憂慮拋諸腦後?他是個孤單的男人,沒有任何人照顧他嗎?
希瑞菈考慮要說句簡單的「對不起」——不全然是因為她有罪惡感。她是想為了自己無法為他做到任何事,才想道歉;也是為了那奪走他人生的無常、毫無意義的事件道歉。
「下個人?」傑問。
她看向他。傑很累了,可是希瑞菈沒看到近似她感覺到的任何情感虛脫跡象。傑曾是ABB的幫派的人,他搶過人,甚至也殺過人。傑絲毫不害怕這個工作。在那雜亂頭髮之下,他雙眼冰冷、心不在焉。對他來說,這和扛著日常雜貨一樣。
這讓她毛骨悚然。
「不了。」希瑞菈說。「我到極限了。你能找其他人把最後兩具屍體從工廠移到這裡嗎?」
「好的。」
她凝望那些屍體。他們希望能在早晨時提早安排些任務。她也許能湊出一組人,派他們去鬧市區請人來幫忙?這只是她必須處理、逐漸增加的問題的其中一件。希瑞菈嘆了口氣:「我要去看看裡面事情做得怎麼樣了。」
「好的。」
她看著傑重新加入殷【Yan】和杉田——另外兩位前任ABB成員——的行列。他肯定和他們說了些話,因為殷轉頭看向希瑞菈。她那道神情十分熱切。那並非那位華裔美國女孩的嫉妒。那是其他某種事物。就算傑很使人感到噁心,他女朋友的瞪視更常讓希瑞菈恐懼。
希瑞菈筋疲力竭又氣餒,回到了掠翅的總部。她再三確認沒有人跟蹤她,才進入暴雨排水溝。水溝裡漆黑得不見五指。空氣潮濕。希瑞菈以指尖追蹤右側牆壁,如此走著。牆壁到盡頭時,她也繼續走著。在絕對的黑暗中毫無引導地走著,連她面前的手都看不到,使她很迷惑、感到不自在。
希瑞菈再次碰到牆壁,繞過下個轉角時仍將手保留在牆上。牆上有些濕處,有些水從上頭的街道流下來⋯⋯多走兩步,再左轉。她稍稍摸索了才找到門口。
這才是最困難的部分。其他路程都很簡單——找到門口,進入地窖,之後就能上樓走到地面層。希瑞菈很高興自己能看到亮光,也因此鬆懈下她可能錯過那塊間隙、發現自己在暴雨排水溝裡遊蕩迷路、無法走回地表或海灘的恐懼感。她納悶著,掠翅會不會有同樣的感覺。
她在走進廚房時,幾乎被一個小孩絆倒。夏洛特也在那裡,忙著清空紙箱。所有能吃的東西都被擺在流理台或地上,被整齊排列。希瑞菈認為約略有二十個孩童都在一樓。
「這裡人數比之前多了。」
「是奧達利族的孩子。」
希瑞菈皺眉。「他們需要照顧好自己的小孩。」
「他們是有一點忙。他們比其他人更受打擊。我認為他們二十人裡只有和我們在一起的六個人活下來。」
「我知道。但他們還是需要照顧自己的孩子啊。」
「多給他們幾天哀悼吧?」夏洛特問。
「妳來決定。妳才是那個要照顧小孩的人。」
「我也有在努力啊。」夏洛特說。「可是他們一會兒和普通小孩一樣玩耍,一會兒就哭起來,因為他們家人⋯⋯妳知道的。」
他們家人死了。
「是啊。」希瑞菈同意。
夏洛特拿下面具,用面具繩把頭髮綁在腦後。她將面具擺正,再次放到額頭上方。「市政府不是應該管這種事嗎?應該是有寄養家庭,或是為孤兒預備的特殊避難計畫吧。」
「我不認為市政府知道這些孩子存在。不只是孩子。我們也有三十具屍體,而且外面不怎麼涼爽,又沒有救護車或任何任何人來收屍。我們光是把屍體移到新地點,就和傑還有兩個當地人耗掉一整個下午了。
「我們有在說,要不要在多人塚裡面燒掉屍體,但我很擔心那樣會違法。而且他們一半人數都沒有身分證,我們可能會摧毀他們家人指認屍體的機會。」
「這真不簡單呢。」
「不簡單呢。」希瑞菈承認。「口糧呢?」
「這裡不像她去購物,比較像是她想讓這地方跟小型雜貨店一樣囤貨。什麼東西都有一點。我想按照過期時間整理,我們就能把現在會壞掉的食物先煮來吃,以免她不會再回來,而食物又開始變少。」
「我知道時間是有點晚了,但我們還有很多人努力工作,清理那些攻擊之後的殘局⋯⋯」希瑞菈避免直接回應。
「妳想吃晚餐嗎?」
希瑞菈雙手緊緊合十懇求。
「也許做個湯?我想我們需要吃掉這些蔬菜,那些是存貨,而如果我們摻了水,好能分成更多餐⋯⋯」夏洛特話音變小。「我從來沒在家煮過飯。我都是幫忙我父母煮飯,但兩種做法並不一樣啊。」
「這樣也可行的。從物資箱拿出些米飯,因為我們有夠多米。先分裝大包裝。我們有很多人要喂呢。」
「好的。」
希瑞菈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來。她卻走入客廳,有幾張床單與睡袋的臨時床鋪堆在那裡。只有兩個孩子睡在那,他們明顯是兄弟姊妹。而這就是希瑞菈能有的隱私了。她將衛星電話從口袋裡拿出來。
在任何層級上,這情況都不如她的期待。就算掠翅把這個工作解釋成幫忙、重建、組織人們,希瑞菈依然抱持懷疑。她總是等著掠翅給出那一項工作、測試她的底線——要求希瑞菈去做稍有危險、道德定位模糊的差事。那種定位會非常難以察覺,或是希瑞菈不會立即意識到的結果,但那會將她推上更為黑暗的某條道路。
然而那並沒有發生。就連希瑞菈在這裡所做的事情的規模也使她自己措手不及。有無數人死去,也有更多人的房子被烙疤女縱火燒毀、被迫流離失所。就好像所有人走在同心協力組成鄰里或是殺害彼此,這之間的狹窄線上。
成為以前者為目標的其中一位關鍵人士,是很奇怪。希瑞菈組織起人們,負責持續聯絡那群孜孜不倦做著清理工程、做著最困難而沒人想做的工作的團隊,希望能激發起其他人繼續努力。糞便和腐敗的氣味伴隨死人氣息纏上其他人,而希瑞菈就在他們身邊,幫忙他們冷靜下來,也一直準備要指出另一個需要他們的地方。
這幾乎太過頭了。她心中大部分的心思想打給掠翅,獲得些引導、叫來物資或推延那些難處理的問題,比如屍體。
她心思另一部分則在害怕。
她反而撥了另一個號碼。
「是?」那道嗓音很低沉。
她感覺自己像小孩子般思考,好像在打給一個朋友卻聽見另一端傳來成年人的聲音。這感覺很尷尬。希瑞菈有點痛恨是他來接電話。
「我想和布萊斯說話?」這句話說出口時,不像敘述而更接近疑問。
「等等。」
希瑞菈將手機靠上耳朵,看著夏洛特叫來年長的孩子要準備晚餐。他們開始將東西放回櫃子裡,不是由食物的類型整理,而是以食用期限來擺放。其中一個孩子找到砧板,開始切著萵苣。
「希瑞菈?」
「是呀。」她回聲。
「哎?妳想怎樣啦?」
「智障喔,是想看看你過得怎麼樣啊。」
「我很好啊。」布萊斯說。他成功讓自己聽起來很陰沉。
希瑞菈走過房間、靠近廚房,她爲正在準備萵苣的十歲孩子打著手勢、指示切菜的技巧。這樣就不會讓那孩子切掉手指了。也許是她在和布萊斯說話時過於敏感。
「就這樣?」布萊斯問。
「我希望有比四個字更長的回應。你的手怎麼樣了?」
「很痛。」
「傷口就是會痛。你所有手指都沒了啊。」
「不是的。那種痛像是我還有手指,然後一直被碾壓。」
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我很抱歉?你罪有應得?
「問問媘蜜為什麼會這麼痛?」
「她不在。她現在,已經有好幾天不在了。大顎說她不能被電話或任何類似的東西干擾。」
掠翅差不多和媘蜜同時間離開。根據夏洛特說的,掠翅之前邀請幾個當地反派過來,之後很快就離開了。他們八成是佔領了城市其他八個區域的老大們。那已經是四十八小時前的事了。
「大顎有給我吃止痛藥。」布萊斯說。
「哪種止痛藥?」希瑞菈感到劇烈警戒。
這語調肯定能被聽到,因為布萊斯回說:「放鬆點。是藥局就能買的東西。」
「好的。你過得還好吧?」
「沒什麼大事。就是在選民的人到處移動時追蹤他們。他們是鐵血狼牙的人。」
「我知道他們是誰。」
「他們正要搬進來。我之前以為我們會卷入一場戰鬥,但大顎叫我們所有人撤退。我想是因為我有和他們一起行動。這真的讓人很煩欸。」
「你沒被卷入槍戰是件好事啊。特別是和假面的戰鬥。」
「他們有教我該怎樣用刀子戰鬥,怎樣丟飛刀,怎樣用槍⋯⋯」
「我不想要你學那種東西。」
「我還是得學啊,以免我們被襲擊之類的。而且我學得還不賴欸。我們是能和那些傢伙戰鬥的。」
「媘蜜有跟你說你應該和他們戰鬥嗎?」希瑞菈問,已經知道了答案。
「像我剛說的啊,媘蜜不在這裡而且也有段時間沒來了。」
「所以答案就是沒有呢,她沒給你們開戰許可。」
「是沒有。」
「那,也夠算是撤退的理由了呢。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誰,或是她都在做什麼事,但媘蜜知道她在做什麼吧。就相信這一點吧。」
「希瑞菈,和妳說話總是超讚欸。謝啦。現在掰了。」
「別掛我電話。轉交給大顎。」
布萊斯掛斷了。
他應該要有所好轉的,要更有紀律才行。她做錯決定了?假如布萊斯受到槍枝刀械的使用訓練,表現依然不好,而他被媘蜜雇用的這件事,可能在長時間後釀成悲劇。
她等了一分鐘之後才撥打同一個號碼。
「是的?」大顎的低沈嗓音,再次響起。
「他掛了我的電話。我想問你他的情況。」
「那男孩正在學習。」
「我比較希望他停止學習使用武器。如果他被捲進需要戰鬥的情況,你們也就不能守約了。」
「那會是彼特在教的。布萊斯認為她很有魅力,也最聽她的話,所以麥訥爾大多時候都讓她陪來陪布萊斯。彼特以前是兒童兵,她是認為讓那男孩在喪失手指之後學會自保,會是讓他保持自信的好方法吧。」
希瑞菈能想像大顎是在布萊斯偷聽時說出這些話,她弟弟丟臉感到的同時也丟了面子。她喜歡那種結果。
「叫她停下來?我不想聽起來像是在下命令,但我不想要我的弟弟射殺人。」
「沒關係的。媘蜜有叫我們,在跟那男孩有關的任何事上都妳的。我會告訴麥訥爾,他會命令其他人叫那男孩遠離武器。」
「謝謝你。」
「我也會為了他沒禮貌掛斷姊姊的電話,想出個懲罰。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會希望他稍微學會點尊重的。」
她能想像大顎在這麼說的時候看向布萊斯。
「處罰內容呢?別罰得太嚴重?」
「不會嚴重的。也能磨練磨練他。」
「謝謝你。有任何掠翅和媘蜜在做什麼事的消息嗎?」
「沒。我所知的就是情況會很危險,每一隊人馬都繃緊了神經。我們在輪流休息,保持戰鬥預備狀態,也加倍強化了巡邏。情報指出三小時前的鬧市區不能靠近。我知道費雪在命令下賴時被派到那裡,他斷開所有通訊了。」
「整片鬧市區?」
「是的。」
希瑞菈掛了電話,到廁所照料自己在整天工作下所累積的傷口。弄了消毒、抗菌軟膏、繃帶。每次她以為自己發現一道小擦傷,就會找到另一道傷口。
等到弄完時,希瑞菈雙手的皮膚和繃帶都一樣多。她活動手指,確保自己仍能用上雙手,調整兩處繃帶後才回到廚房。
「進度呢?」
「差不多做完了。這沒煮很久,我擔心它會嚐起來像是白水煮青菜,但妳說大家都很餓了。妳想把湯從那邊拿出去嗎?」
「大家今晚睡覺的地方有三處。我們動員起孩子把些食物拿給他們吧。」
「孩子?」
「每個人都需要貢獻啊。奧達利族的人也許看見七歲小孩也在工作,就會理解這訊息了。」
「希瑞菈。」夏洛特在說話時露出痛楚表情。「他們經歷了很多事情。」
「他們在使用我們的睡覺空間,他們在吃我們的食物。我們沒辦手牽手來照顧他們。所有人在這幾天裡都過得很艱辛啊。」
「那樣很冷血啊。」
「也許吧,但是我從天亮起工作到天黑,這,他們就只是坐著納涼、擋路,嘰嘰歪歪抱怨。」
「他們大部分家人都在幾天前去世了啊。」
希瑞菈對此沒有回應。對於沒有動手幫忙的人而言,他們還是吃太多東西、佔據太多空間了。「怎樣都可以,妳認為我能用上孩子嗎?」
「別逼他們工作。有些孩子的情緒還滿敏感。但可以吧。」
希瑞菈轉過身:「喂,小朋友們!有個工作要給你們。你們有幫忙的話,我們就會先給你們晚餐後的點心喔!」
差不多有一半較小的孩子都來靠近她。孩子從六到十歲,有男有女,還有各式人種。
「誰最大?十歲的舉手⋯⋯好吧,如果你九歲?八歲?」
她在心裡將他們分組,接著引導他們說:「你,你就是那三人的組長。妳要管那兩人⋯⋯你就要管那兩個,好嗎?」
較大的孩子照顧比較小的孩子。他們以此分好組別。
「你們要把湯拿到睡覺區。夏洛特,我們有些廚具能讓他們帶湯嗎?」
「是啊。給我一分鐘。我不想讓他們手被燙傷。」
「所有人都拿著自己能拿得動的份量。把湯帶出去,之後再回來這裡。」
夏洛特將鍋蓋放到最初幾個湯鍋上,孩子就拿著快步出發了。
希瑞菈直到聽見折疊遮板被拉開之前,都沒多想。
「別走前門!」希瑞菈喊道,可是孩子們已經走出前門了。她嘆了口氣。
「他們都很怕暴雨水溝。」夏洛特指出。
「我知道。這並不理想。我會和下一組一起出去,就確保送菜過程順利。」
「好啊。我也會準備些東西讓妳帶出去。」夏洛特說。「找些特百匯密封盒來讓我裝食物?」
希瑞菈點了頭,轉身去找著保鮮盒,但孩子已經跳起來跑去找了。她讓他們先行動。孩子們看起來很高興能有些事情做。也許他們也有認知到所有情況都是什麼樣子,而他們也想幫忙改善呢。
希瑞菈猜她會比那四個孩子加起來更快找到保鮮盒,但速度並不重要。
「哎呀,哎呀,哎呀。」
希瑞菈甚至在那男人說完話以前便回過身。他準確來說並不是個男人,但說他是男孩也不對。
傑。那位日裔美國男孩,那縷縷瀏海後的雙眼瞪著希瑞菈。
「傑。你沒被邀請進來。」
「我能看出為何我沒被邀請呢。有電,有水,有食物⋯⋯妳肯定能過上好生活呢。我在想妳過得怎麼樣,想跟蹤妳,但妳消失了。我以為我們錯失良機了,直到我們看到一些小屁孩拿著裝食物的保鮮盒在街上跑著。看來妳屯了好貨呢。」
「我們沒有囤貨。」希瑞菈說。她得吞口口水才能清喉嚨。她知道自己必須要聽起來很有自信:「這是掠翅的房子。」
「掠翅,當然了。假使她還活著的話。但不是妳的地方。我看不出為什麼妳可以住這裡而我們就不行。」
「掠翅有給我們許可。」
「我們就該相信妳嗎?」杉田問道,嗓音有著濃厚口音。
「是啊。」
「不。」殷說。她伸手從身後抽出一把手槍。「我不相信妳。」
這裡有小孩啊,希瑞菈想著。
「真蠢。」她毫無思考地說道。
殷把槍指向她。「妳剛說什麼?」
「你們知道掠翅允許我們使用她的房子。」
「是這樣嗎?我在火災後有偷聽到有人在抱怨掠翅沒留下任何東西就離開了。」殷說。她語調嘲弄。
「你們這些混帳。妳至少能放棄這場狗屁偽裝,承認妳就是想要拿我們的東西吧。」
「當然,我們是有考慮過。」傑說:「看起來掠翅不像是會回來。在這種情況下,兩天不在這裡?但妳還在夢想妳能讓我們只帶些食物離開。我想,我們會要把你們趕出去。」
「把我們趕出去?」
「閃開。」殷命令希瑞菈,稍微將手槍往左邊扭了下。
「為什麼?」希瑞菈問道。
「因為如果妳不閃開的話我就會開槍打妳。」殷說。「我真不敢相信妳沒在聽我說話。妳是固執還是耍蠢啊?」
「我很累了。」希瑞菈回答。「而且妳在這裡做這種事也不是很聰明。想想吧。食物是從哪來的?這些設備呢?」
「掠翅買來的。」
「跟誰買呢?從哪裡買呢?這地方明顯是在利魔維坦襲來後才設置好的,但她是從哪裡買的?她都有貨送來。送貨的那一群人很喜歡這位反派,他們也可能會傳消息說有某人搞了他們的顧客。」
這個論點很薄弱,而希瑞菈也知道這一點。
「假如這些人存在,他們今晚也不會出現。我們會睡過夜。我想這樣我們就會錯過派對了呢。」
「讓我們清理事後殘局?」
「希瑞菈。」夏洛特嗓音沈靜,說:「不值得這樣的。」
殷用槍指了下,希瑞菈這次聽話,站了開來。
杉田和傑都走過流理臺並走入廚房,而殷則站在能擋住前門的位置。希瑞菈看到夏洛特畏縮開來。杉田有如聞到血的鯊魚,將注意力轉向她。他踏步走近,入侵她的個人空間。
別讓他們看見恐懼啊,希瑞菈祈禱著。
但夏洛特還是表現出恐懼。她在一瞬間裡,像與五分鐘前的夏洛特不是同一人。夏洛特雙膝發軟,全身畏縮,就連杉田抓住她的手腕時也沒抵抗。
希瑞菈見到某個自己並不明白的戲碼上在上演。「別碰她!」
「閉嘴啦,小婊子。」殷走近她,擺了擺手槍:「妳想被開槍打嗎?」
「就讓我們走。你他媽的想在這裡幹什麼都可以,那是算在你們頭上,但放我們走。」
「沒想那麼做。我超討厭自大婊子。如果我不做任何事的話,就會壞了我整個心情。就讓妳選吧。我開槍打穿妳的手掌,或打妳的膝蓋,不然我也可以射其中一個孩子。」
希瑞菈瞥了眼那些縮在流理臺後方、牆櫃的孩子們。他們臉上的泥巴流了淚痕,但他們也盡可能保持安靜了。
「那麼?」殷拉高嗓音,問著。
希瑞菈無法讓自己說話。手被打穿——她就可能永遠無法再用上那隻手了。但膝蓋也應該是全身部位裡最難從重大傷害復原的地方了。
殷彎下腰,抓起最年長的孩子的頭髮。他才十歲大,金髮非常需要剪短,被抓住時也尖聲戰吼。他長氣尖叫、因痛楚要扭抓住緊頭皮,直到他扭出殷的手、摔落躺在地。
殷在那男孩能恢復以前就把槍塞進他嘴裡,男孩僵止。
「選啊!」
「我的手。」
殷嘻嘻作笑,把手槍從男孩嘴巴裡面拿出來。「把手平放到牆壁上。」
希瑞菈開始舉起手,接著停了下來。
有個人影從殷背後起身。幾乎看不出她的假面服——她在防彈裝甲之上穿了一件破爛漆黑短斗篷,裝甲下則穿了件緊身黑衣服,還有層層疊疊的黑色幔布彷彿裙子或長袍般紹過她雙腿。整片布料看似正在波漣漪動。希瑞菈花了一秒鐘,才察覺到那是一整片爬蟲。
最令人驚慌失措的是那女孩的臉,或缺乏人臉。她的表情被那團團移進爬出髮際線的昆蟲所遮掩。希瑞菈因著那些細小漆黑的爬體鑽入、爬出掠翅那頭黑色捲髮,就根本無法分辨哪裡是蟲子而哪裡是頭皮。掠翅雙眼所在之處有露出一丁點眼鏡的形狀,但是蟲子爬上了她眼皮,也在她眼睛周遭蠕行,便看不見任何近似護目鏡、眼鏡或皮膚的事物。
掠翅走進來的時候沒發出聲音。她沒有說話,腳步十分安靜。
殷的手槍指向掠翅。「哼,妳回來啦?」
那位反派女孩沒有說話。她而是指向殷。
一隻小馬體型的甲蟲走向那群人。它沒用前肢爬行而是高舉,好讓那有如剃刀般鋒利的兩隻腳都為人所見,也準備要攻擊。
「叫它退後不然我就開槍了。」
「妳一開槍,就死。」掠翅的嗓音被扭曲,不怎麼像是人類雙唇所發出的聲音。那隻甲蟲為「一」的嗓音似乎提供了一股低沉嗡嗡聲。「妳的死法不會漂亮。棕色遁蛛的毒液會讓妳肌肉壞死。就是說,妳的肌肉會在妳還活著的時候腐敗。會耗上好幾天,但唯一的解藥就是把咬傷處割掉。如果妳只被咬一次,就挖掉半磅的肉,讓傷口排掉液體然後縫起來,就可能沒事了。但假如妳被咬三、四次呢?或十次呢?」
「妳在唬洨我。」殷吐出這些話語。
掠翅無視殷。「那痛楚會重得十分折磨人。你們進入ABB時經歷的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的,而我能保證這一點。你們會活生生腐敗,你們的血肉在液化時變黑。所以你們也許會開槍射我。甚至也會殺掉我,不過我懷疑子彈能殺死我呢。不管怎樣,不管我是否活著離開這裡,你們都會被咬。它們已經爬到你們身上了。你們三人身上都有遁蛛了。」
殷往下看向自己的身體。同一瞬間,甲蟲起飛。它在一次心跳的瞬間內飛過房間、撞上殷。刀刃似的前肢捉住殷的身體,將她拖到地上。
希瑞菈將注意力轉向另外兩人,看到杉田撲向一側。她幾乎將自己推到杉田與流理台之間,擋住依然擺著刀子的砧板。傑抽出自己的刀,但在同一道動作中放掉刀子。他另一隻手抓住自己的前臂,雙臂瞪大。
「咬你一次了,邋遢男。」掠翅說。「在我給你第二口之前,給你兩秒鐘把刀子踢到爐子底下。一⋯⋯」
傑把刀子踢過廚房地板。刀子滑出視野外。
「還有你,我想你是那個口音很重的人?你現在可以離開夏洛特身邊了。」
杉田怒目瞪視,但依然照做了。他從夏洛特身旁退開,直到他站到傑身旁。夏洛特在快步走過廚房、移動到掠翅身後以前,洩漏出一聲啜泣。
她經歷過了些事情,希瑞菈想著。希瑞菈知道夏洛特單純是因為家人才留在城內,她曾被商團抓走,至少被狹持了短暫一陣子⋯⋯而期間就有了夏洛特無法跟自家人解釋、直接離開這座城市的原因。
「我希望你們其他人都沒事?」掠翅問道。
「妳之前去哪裡?」希瑞菈以自己的問題回答那個疑問。
「在處理屠宰場。至少現在,他們已經不成問題了。」
聽見這女孩說著她處理了屠宰場九號,實在太超現實了。那群人不算是平常會見到的反派吧。他們是恐怖電影中的怪物,那些總在電影結局時起身的殺手,永恆不死的怪獸。
「妳是說他們不會再攻擊我們了,還是⋯⋯」
「他們被處理掉了。烙疤女死了。爬者死了。偶人八成也死了。寶愛和碎歌鳥都會希望自己去死。找到了欷帛力虎的弱點,而如果你還不知道,很快那就會變成國際新聞了。她,和傑克還有骨鋸都跑了。我試著要追殺,卻追蹤不了。要等一陣子他們才會回復。」
「妳和屠宰場戰鬥然後還贏了?」
掠翅朝殷走去,之後她一腳將那女孩的手臂踩在地板上。甲蟲將手臂定在地上,將一根前肢擠壓進殷的手掌到足以壓出一滴鮮血。掠翅走過那女孩周圍,好讓那隻甲蟲能對另一隻手做到相同的事。殷握緊拳頭,掠翅就踩上她拳頭,在腳底下踩爛那顆拳頭。
掠翅悠然回答。而在她說話時,就只說:「我沒說我們贏了。」
掠翅抬起腳,殷放開拳頭,甲蟲便捅下另一根尖銳的前肢,將殷釘在地板裡。
「妳在幹嘛?」殷問道,她嗓音裡有一抹急切。
掠翅沒回答。「希瑞菈?夏洛特?」
夏洛特沒膽回應,但希瑞菈成功說出一個字。「是?」
若沒有隨著蟲群嗡叫增強,希瑞菈會以為自己沒聽見掠翅說話的聲音。「妳們很努力工作。謝謝妳們。我以為回來時不會有任何東西了。」
「沒關係的。」希瑞菈說。這句話有點前後不連貫,但掠翅看似可以接受。
「以為妳們都已經離開了。」掠翅說。
「還留在城裡的任何人八成都有沒法離開的原因。可是這裡的情況也不怎麼好。」
「我們可以修正那一點。」掠翅說。那聽起來比較像是掠翅在對自己說話,而不是對房間裡任何人說著。假使她沒在俯視殷的話,那句話很是讓人安心。
「妳在幹嘛?」殷又說了一次。
「夏洛特,妳能把孩子帶去其他房間嗎?」
夏洛特對自己有機會逃脫,看似鬆了口氣。在場的每個孩子都聚到她身邊,而她趕緊走到臥室裡。
殷拉高嗓子:「妳離開了!妳拋棄我們了啊!」
他們和我們其他人一樣不安啊,希瑞菈想著。不是說這就能為他們的行為辯解。
「手還是膝蓋?」掠翅問。
「去你的。」殷吼著。
接著殷劇烈抽動。她猛力拍動,猛力拖著雙手、頂住那尖銳前肢直到殷扯開自己手掌上的割傷。她在自己開始掙扎時同樣迅速地停下,雙眼瞪大。
她被咬了,不只被咬一次。
「亂髮男,手還是膝蓋?」
傑雙眼瞪大,但仍十分冷靜地說道:「手。」
在蜘蛛爬上傑雙手手臂時,他雙眼瞪大。他就像被電擊似的跳了一下。
「還有口音先生,手還是膝蓋?」
杉田瞥了眼周圍,接著撲向希瑞菈。他又想抓起那把流理台上的刀子。希瑞菈第二次擋住他,杉田想把她推到一旁,她則利用這個機會將膝蓋踹向他肚子。他咕噥作聲,倒了下來。
「那就,兩邊都咬吧。」掠翅說。
杉田過於忙著要將膝蓋抬到肚子,沒有回應或反應。
「攻擊我的人?是很蠢。攻擊小孩子?就更蠢了。從現在起,就把我的地盤當作非常糟糕的地方吧。我的蟲子能看到你們,他們能聽見你們,而我也會知道你們離開時有沒有稍微慢下腳步,就會多咬你們幾次。」
甲蟲離開殷身上,用前肢撿起槍,刻意用腳尖端按下扳機保險。它移到掠翅身旁。
殷、杉田和傑,所有人都爬起來離開,走向門口。他們連一眼都沒看向掠翅,但他們在她按住門的時候,停了下來。
「你們不會在布拉克頓灣裡找到避難處。我的盟友控制了各個市區和每一片地盤。沒有避難所會接受你們,我們各個戰力都會搜索其他你們可能休息的地方。在你們走得遠到能找位醫生把咬傷治好,我的聯絡人也會散播訊息。醫生可能會治好你們,但也會有我們的人坐在候診室,或在做著醫師助理的工作。如果你們露出臉,就會被攻擊。也許會是直接攻擊,也許不會直接衝著你們來。相信我,你們肯定無法自保的。」
「所以妳要判我們死刑嗎?」殷之前展現的任何虛張聲勢,都被充斥雙眼的恐懼所替代。
「不。盡快離開這座城市,你們就能在其他地方獲得幫助。我真心不怎麼在意,只要你們出了我的城市就好。如果你們不快點的話,就會留下很醜的疤喔。」
掠翅指向們,那三人就快速離去。「希瑞菈,拉門。」
她迅速服從指令,走到大開的門框、舉起手將拉門拉到地上。帖垃門閂上門框底部。她在拉門降下後,關起了門。「我想,還有去跑腿的孩子。」
「我會讓妳知道什麼時候要再開拉門。」
「好的。」
掠翅把她臉周圍的蟲子散去,戴著手套的手指梳過頭髮、拉直亂髮。「我很抱歉。」
「沒關係的。」希瑞菈回答,但不怎麼確定她為何說出那句歉言。
「沒辦法同時專注在這地方還有屠宰場,我以為這裡注定會失敗。」
這很刺痛人,但希瑞菈沒講出這個感想。「也許吧。我們正要清掉屍體⋯⋯」
「我今晚會處理那件事。」
「根據媘蜜的士兵說的,選民也在靠近妳的地盤邊緣,在四處遊蕩。」
掠翅癱坐到一張椅子上。「有任何嚴重的事情嗎?有人持續攻擊你們?」
「我想,就只有佔據這片地盤吧。也許這對周圍少數人造成了麻煩,可是沒有什麼我聽見的嚴重事態。」
「那麼我在下午休息之後就會處理他們的。也許在我嘗試些大動作以前,先開啟溝通管道吧。」掠翅聲音在說話時還在嗡嗡叫。她拉下那張覆蓋下半張臉的面具。
「妳的聲音。妳還在用那個和蟲子一起說話的東西。」
「抱歉。」掠翅說道,蟲群頓時沈靜。「我甚至都沒想到我在用蟲子呢。」
「妳的這幫人變更小了。有很多人去世。」
掠翅將手肘放到膝蓋上,拿下眼鏡,將臉埋在雙手裡。
是在哭嗎?
希瑞菈猶豫了。她在此該說什麼呢?
希瑞菈冒險走近、伸出手放到那女孩的肩膀上。她在看見那片螞蟻、蟑螂和黃蜂時就停了下。
「我沒事的。」掠翅沒有抬頭,就說著。她將雙手從臉邊放下,往後依靠。沒有眼淚的痕跡——掠翅雙眼是乾的。就只是乾的。「不打擾妳的話能幫我泡杯茶嗎?加牛奶,還有一滴蜂蜜。」
希瑞菈點頭:「我記得的。」
沈默支配著希瑞菈裝滿茶壺、煮水的空檔。還得要送湯。希瑞菈想偷偷細看掠翅。那女孩把假面服的表面還有裝甲縫隙中的所有蟲子,都移走了。蟲群一同湧流上樓梯。
「那三個人⋯⋯他們會死嗎?」
「不會。那不是棕色遁蛛的咬傷。傷口會很痛,會發腫,而那三人八成會離開城市去找醫生。就算他們察覺到我騙了他們,我想,我還是把他們嚇到不會回來挑戰我了吧。」
「啊。」
有人說我們都會害怕未知,希瑞菈自己想著。所以為什麼在我更認識她的時候,她卻更容易嚇到我呢?
希瑞菈為雇主端了一杯茶來,是以她能找到的最大的杯子裝盛。
「狀況現在會更好嗎?」希瑞菈問。「妳在擔心選民?」
「不。我認為他們的領袖不在了,又和屠宰場對戰,我不知怎地不怎麼擔心要處理他們。」
和屠宰場對戰。希瑞菈對此稍有顫抖。
「不。」掠翅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我認為我面對的最大挑戰會是來自於我們組織內部呢。」
這讓希瑞菈一頓。掠翅是想將她涵括在那個「我們」裡面嗎,還是那只是模糊說法?」
「是盟友嗎?有自己的地盤的其他人?」
「我真不該說那句話的。」掠翅說。
她倆一頓。希瑞菈想著自己會如何離開,去照顧湯或看看夏洛特,但掠翅先說話了。「但也不對。不是盟友。至少他們一半都有參與,情況可能會很糟糕,也會迅速就惡化吧,但我想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頂頭的那個男人。」
#口音男 #阿特力士 #夏洛特 #鼻環女 #亂髮男 #希瑞菈 #掠翅
NEXT-> 間幕 14.5
【如果喜歡這篇翻譯的話,還請分享支持。也可以輸入右上角的訂閱信箱,追蹤這個部落格的所有更新。】
【若您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夠好、值得分享,還請點擊按鈕支持我。】
【推薦英文廣播:We've Got Worm,可搭配享用。】
【原作者贊助連結】
【研究室冷氣壞了⋯⋯冷氣機體被螞蟻搞到沒法通電,至於螞蟻到底如何造成這種損害?我怎麼知道呢⋯⋯現在我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工作,就連圖書館也不成選項了。】
【老實說,我只感到麻煩。而今天行政人員都不會上班,更讓我感到麻煩。】
【希望明天能稍微改善吧,不然我又得重改工作習慣了。】
【最近我在想,若我的文字因著這些創作歷程而變得很「魔幻」,那就乾脆繼續寫下去吧⋯⋯寫奇幻,或魔幻,或用有魔幻感的文字擴充普通的語言疆界。】
【如果,能更探索/玩韻筆的中文寫法的話,那就太好了——然後,或許能朝lore為主的韻筆小說寫手發展。這樣,或許也能朝遊戲產業的文字工作發展?⋯⋯也許是能往那種「業界」發展啦。】
【就算沒辦法賺錢,我還是會想走這種道路呢。】
【單純是因為,我個人對這種道路最感興趣。】
【這段的衝突寫得非常好喔。如果要說野豬桑最擅長的東西,恐怕就是這種衝突吧。】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