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 19
「芭蕾、馬術、模特兒課程或小提琴。艾瑪,妳選一個。一個就好了。」
「我或許,或許,或許啊——我什麼都不選,然後⋯⋯」
「然後?」她聽出了她父親音調中的疲憊。他確認過後方,將車子轉入一條小巷。有個包包,裝滿了數管冰淇淋,擺在他倆間中船上。
「也許你會想重新考慮搬家?再更南方一點,有一個真的很優的地方,我會去上同一間學校,然後⋯⋯」
「不行。」
「爸!」
「這世界上有三件我厭惡無比的事情。第一是配搭襪子,第二是燙衣服,第三是搬家。我可以強迫妳媽做前兩件,但第三件工作則是生活風格上的選擇特別是指我的生活風格——我就是想擁有一間我能住到死的房子。」
艾瑪皺眉,轉頭看向窗外。她稍稍噘嘴:「這地方爛透了。布拉克頓灣超爛。」
「有什麼東西那麼糟糕嗎?」
「所有東西都分崩離析了啊。那就像是⋯⋯指給我看任何一間房子,我就能點出那房子的十個糟糕的點。」
「每棟房子都有很糟糕的地方啊。」
「才不是每棟房子都這樣!像是,我去克里絲的派對時?我⋯⋯」
「克里斯?」
「克里絲汀。」艾瑪將一點優越感塞到自己的嗓音裡頭:「才上週欸?還是你已經忘了?」
「為什麼不叫她克里絲汀?那名字非常好啊。」
「因為男女同名很酷啊,爸。那是當模特兒時會想的事。像是,我永遠都不會把我頭髮剪短,但⋯⋯」她話說半句就住了口,接起手機時於鈴聲中答覆。「哈囉?」
「艾瑪!」手機另一頭的嗓音正喘著氣,很是興奮。背後還有其他人的模糊說話聲響。她可以想像出其他年輕人正排著隊要打公用電話。
「泰勒。」艾瑪微笑,說。
「好喔我得要快點說話因為我只有兩分鐘然後我還需要另一半的五十分錢打給我爸。我們今天早上划船穿過了一座湖到了一座瀑布,只不過那不太能說是瀑布,比較像階梯河,我們全都輪流滑下河床然後會掉到這一團很滑的石頭上,還有艾爾莎,她是那個穿比基尼的女孩,她花了三天時間表現得像她很辣,就滑錯邊,石頭勾到她的吊帶,是吧?吊帶沒斷開,而是拉長,所以比基尼就不再合她的身⋯⋯」
艾瑪笑了,靠上車椅靠背。
聽到泰勒對某些事這麼興奮——對小事感到興奮——是很讓人鬆了一口氣。她一年前失去了母親,也還沒完全恢復精神。她的微笑不像之前那麼開了,她會慢一秒鐘才會笑出來,就好像她必須頓一下、制止自己,才能允許自己笑。之前,她都不會這樣憋著笑聲。不論她們是想自娛娛人,不論她們想說什麼話,都會直接脫口而出。完全、徹底的開放。最近有太多電影、太多活動跟話題,會讓泰勒想要迴避。
泰勒那樣啜泣哀怨,這一路走來就不輕鬆了,艾瑪沈思此事。有時候她會打電話給泰勒,她們照常一起玩,艾瑪就會感覺時間被浪費了——她花了好幾個下午跟週末跟那位摯友待在一起,卻沒享受到摯友的陪伴。
不是說泰勒就像一張濕棉被,但,她也許像是一張有些潮濕的棉被?
而這個?這個瘋狂、毫無目標、愚蠢、導向單方面的對話,讓自己只說一個詞彙?這樣就很好了。這讓她有希望,事情可以回歸正常。
「⋯⋯我真希望我有聽我爸的話,因為他至少提了十次說我可能會想多帶本書,我卻只有拿三本書,然後我也已經把所有書都讀了兩次。我的⋯⋯」
泰勒的嗓子繼續傳出手機,但艾瑪感覺到她爸手碰觸了她的手腕,讓她放下手機、多注意自己的周圍。
車子停在一條單行街道的正中央。一個垃圾箱被搬去擋住小巷末端。
她看向身後,小巷另一端。一台白色貨車就停在那,車尾燈微微發光。有二十幾個亞裔美國人走過來,滑過貨車的車蓋、溜進小巷,走向他們。ABB的成員。
這種事情不該在光天化日下發生啊,艾瑪想著。
泰勒嗓音很微弱:「⋯⋯等到我回去的時候我就幾乎能背出這一本書的每一個字了。也許我要跟一個指導員問問,我可不可以拿到更多書。」
艾瑪心臟正全力狂跳時,掛斷了電話。她心裡的某些部分,將這舉動合理化成消除干擾——得集中在更緊急的問題上。
「抓緊了。」她父親說。
她照做了,他將腳踩上油門。車子開始撞向垃圾箱,後方的幫派成員也開始要追趕他們。
太慢了,她想著。
車子只有輕輕敲撞那個垃圾箱。只有在接觸後,她爸才把腳踩上油門,推撞著障礙物,而非直接衝撞上去。
垃圾箱一動也不動。
他們擋住,或是把箱子的輪子拆掉了。或兩種做法都有。
他們後方有太多人,車子就無法倒退——除非她爸想弄傷、殺掉一堆人。就算他想弄傷他們,也無法確保車子會撞上他們,而且,他還能倒車到哪去?假使他把車子倒退、直接衝撞上垃圾箱,不可能保證車子能逃脫出去。
「打電話報警。」她爸說。
她幾乎沒理解這句話。
「艾瑪!打電話報警!」
她胡亂摸索著手機。九、九⋯⋯
為什麼我的手沒辦法按按鈕?
九、一、一。
她右側車窗被粉碎。她尖叫著,在人手抓住她的頭髮、將她半搬出車位時,也再次尖叫,直到安全帶扯住她肩膀跟骨盆。他沒壯到可以真的搬動她,但還是很痛啊。她沒在思考,只想要痛楚停止。那個車外的人能稍以不同方向拖動她、把她的臉扯上被打破的玻璃窗——她的心思被這些可能發生的事情徹底淹沒。她的攻擊者抓住她手腕時,她想減緩頭皮上的撕扯痛楚,電話噹啷、掉到地上。
她將腳平放上車內地毯,將自己從座位抬起來,幾乎是幫助她的攻擊者。
艾瑪在這麼做時正感到後悔,只不過在恐慌與痛苦中,她解開了安全帶。
她單純是要痛楚停下來,現在就有兩組人的手抓住她,把她抬起、搬出車窗。玻璃在她的丹寧夾克下斷開,而她落到地面的力道,重得足以砂礫咬入皮膚。
希望夾克不會被扯壞。這件真的很貴啊,她想著。這道想法很空虛、愚蠢,幾近可笑地脫離現實。精神錯亂。
她的父親於如此遙遠之處,尖叫出那近乎毫無意志可言的恐慌,一次又一次地吼著她的名字。
那些站在她身旁的幫派,每人都穿了猩紅色與淺綠色衣服。其他顏色主要都是黑色,但紅綠對比十分顯眼。他們有些人有露臉,其他人則戴了方頭巾、遮住下半張臉。有一人用大帕巾遮住他一隻眼。她的思緒沒清晰到,可以數過他們的人數。
他們都拿著刀;她太遲才注意到這件事。
她父親再次吼著要他們放開她。
閉嘴啦,爸。你讓我很丟臉欸。她這次,比較有認知到這個想法有多麽不理性。怪的是她感到多麽地冷靜。然而這種說法,並不全然正確。她的心臟在狂跳,她幾乎不能呼吸,她的思緒很混亂而不理性,然而她不知怎的,感到自己比她會猜的,孩更要穩定。
她至少沒變得歇斯底里。她即使有納悶著自己是否有失禁,仍怪異地對此感到歡欣。
「喂紅毛婊子,給我轉身啊。」其中一個站在艾瑪旁邊的女孩說。她迅速踹了艾瑪的肋骨、強調這道命令。
艾瑪翻過身,臉面對著熱燙的地板。幾隻手抓住了她的夾克、將其扯下。袖子內裡被外翻,那半折起的袖口也勾過她雙手。
假使她將夾克脫下來,就能讓每隻手的位置重新移動,她雙手就能掙脫出來。他們反而是把夾克一拉。她頓時感到疼痛,然後他們就獲得那件夾克了。
「這,燕【Yan】。」其中一個男人說,他的口音幾乎有著旋律感。「妳欠我一次。」
「讚啦!」那個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我的夾克,艾瑪哀傷地,想著。
「我們可以把這個婊子送出城。」一個男人說。「安插到一家農場,關一陣子。她奶子很不錯,也能把她賣了。」
「耍智障啊。白人女孩子一不見,他們就會找人。」
有人打開車門、爬到車子裡。那裡傳來的副駕置物箱被打開的聲音,許多物品都掉到地上,她的手機也在其中。
她這一生都無法想起自己有沒有在弄掉手機前,按下「撥號」鍵。有沒有撥號,就能造成兩種不同結果:她的手機就擺在車子的地毯上,號碼留置在螢幕上,或是當局會用那支手機,找出她的位置,然後派來幫手。
有人再次抓起她的頭髮。而這次,她頭皮就傳來一股撕扯感,那股扯動卻猛然停旨。她的臉砸上身體底下的地面,一側顴骨幾乎吸收了所有衝擊。
他們割掉她的頭髮,她剛也讓自己的臉淤青。
「臉。」她含糊地說。
「幹嘛啦,紅毛?」那個站著俯視她的女孩問。艾瑪扭過頭,看著那女孩單手握了她一把長長紅髮。
「拜、拜託,不要打臉。我會照你們說的做,只是⋯⋯不要打臉。」
那是她爸抓住她手臂的那一瞬間的精神錯亂在說話。那不是真正的她,對吧?她在關鍵時刻裡,是不可能如此愚蠢地虛榮啊。她不想成為那種人。
「妳會做任何事情嗎?」其中一人問。就是那個單眼的人。「像什麼?」
她想回答,但她幾乎整片思緒都成了白噪音。
而那個確實冒出她腦海的回答,不可能被說出口。不全然可能說出口。
「那就沒臉了。給我按好。」
兩分鐘前,她從來都沒這樣恐懼過。沒真正恐懼過。怯場,當然是有過怯場。害怕沒有她想要的聖誕禮物?當然了。但她從沒有恐懼過。
在那個單眼混混說出那句話之前,她從未感受到恐怖。她從未知曉,一隻鹿在數隻野狼咬向自己時,兔子想奔逃出鳥兒的爪子時,會有什麼感受。那就像附身般,現在她正在搜索著理由的的腦子裡,全是這樣的思考,白噪音淹過她與她的思緒。她在自己的戰逃本能生效時,感到了一股湧出的力量,而這樣還是不夠。
她在數量上被壓制,而就算有腎上腺素的加持,他們很多人都比她強壯。有兩個人將她雙手拉向兩側,有些人跪在她上方,膝蓋重壓住她頭部兩側,不讓她轉頭。她仰望著,能看到一個女孩,不比她年長,有穿了鼻環,還化上會令人嚇一跳的紫色眼影。她正穿著艾瑪的夾克。
艾瑪可以聽到父親在尖叫,不過,那聽起來·比之前遙遠。
單眼男兩腳岔開坐在她身上,將他左手放到她頭頂,將她頭部固定在地面上。
他握著一把又細又長的刀子,刀刃沒比一根指頭寬、在延伸至刀尖時逐漸變細。那東西是叫什麼?短鑽劍?他把劍身貼上她的鼻尖。
「鼻子。」他低語著。刀刃移動到他的眼睛,她無法移開雙眼。她只能緊緊閉上眼睛,感到他將刀身平放到她眼瞼時的抽動:「眼珠⋯⋯」
刀刃碰觸了她的雙唇,鋼鐵之吻。
「嘴巴⋯⋯」
他用劍刃掃開她頭部一側的頭髮,用刀尖勾起一個耳環。
「哎,妳是能用頭髮藏住耳朵。」他說,嗓音幾乎沒比低語還要響亮。刀尖扯著耳環,直到她的臉於苦痛中扭曲。「所以我也許兩邊都拿走。是要哪個呢?」
她沒能理解,無法在緊攫著她的恐怖中,理清那則情報。「嗯?」
那把刀子又一次,滑過她臉龐,在碰觸到他說的部位時幾乎有著溫柔。「一隻眼睛,鼻子,嘴巴,或兩邊的耳朵。這一位燕認為,她有能正式加入的器量,而不只是個普通的婊子,所以妳選擇其中一個,她就會放開斗子動手、證明她的價值。」
「老天啊,勞。」那個眼影女孩說。她聽起來幾乎歡欣:「那也太糟了吧。」
「選一個。」他再一次說,好似他沒聽見她在說話。
艾瑪將眼淚眨出眼眶,想找到出路、解答。
她看到有個人影蹲伏在她父親的車頂上,身著黑衣,一個兜帽跟一件斗篷,在海灘吹來的溫暖海風中都沒順著風搖擺。她可以在那金屬曲棍球頭盔面罩裡,看到那女孩的雙眼眼白。
幫幫我。
那個黑色人影沒有動作。
勞,那個單眼男人,雙手反拿那把刀,將其交給那個眼影女孩。那女孩她則是將那把刀子刀尖劃過艾瑪眼瞼,輕觸如鴻毛。
「選啊。」那女孩說。「不對,等下⋯⋯」
她將自己切掉的一把頭髮塞進艾瑪嘴巴裡。「吃掉,之後再來選。」
艾瑪張開嘴、想懇求協助,但她無法呼吸了。頭髮並沒有真正的影響。一部分是那個年輕男性的體重壓上她的胸脯——他的體重正在擠壓著她。大多都是,有如實體的恐懼正在影響著她。
在所有人之中,她只想到泰勒。泰勒以她自己的方式,被塞到刀口前,讓自己無法被取代的某一部分被割掉。不是鼻子或眼睛,而是母親。在艾瑪的朋友發現那件事時,一道光芒就從她裡面消失,那股活力也消褪了。她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假使她在幫派成員攻擊車子時,第一次嚐到恐懼的滋味,她就是在勞宣布要切傷她的臉龐時,才第一次嚐到恐怖,之後她才想到泰勒——成為泰勒——一個全新層級的恐懼使她被恐慌給緊緊纏住。
我不會成為泰勒。
我才沒有⋯⋯
我沒有強壯到,可以從那種情況回復啊。
她頓時忘卻了那把刀子,猛烈彎背、亂甩,反抗著。她喉嚨裡嘶扯出一股不成言語的噪音,一陣尖叫、咕噥聲。全混成一道絕望慟哭——這樣一股她不曾想像自己可以發出的醜惡聲響。勞被趕下她身體,她就空出一隻手,抬手沒想要防禦,而是要進攻。她的指甲抓到他健康的那隻眼睛,抓到血肉,鑿入她能搆到的、最柔軟的組織,然後四處亂扯——扯開眼皮、扯過眼珠,扯過他臉頰的顴骨跟肉。
他尖叫著,用力敲打她,使她納悶著他是否有戴上她沒看到的手指虎。
手指虎⋯⋯武器。她遲了些時候才想起那把刀子,然後仰頭看向那個畫了眼影的女孩。
那個黑斗篷人影,已經逮住那個持刀的女孩——那把刀子被扭到她的背後。
一陣急遽、精確的動作後,那女孩的手臂被稍微扭過頭,眼影女就被扭到失卻平衡、體重只會讓她被更扭成奇怪的角度。那女孩尖叫,放掉了刀子,噗地倒下,雙手癱軟、以不可能的角度垂吊在她肩膀上。
那個黑衣人轉向勞。她將斗篷掃向一邊,頓時化為一陣活生生的陰影、透明糊光。她變回普通型態時,姿態已經不同,刀子也從地面消失。端在她手中。
艾瑪在麻木的恐怖與敬畏中,看著那女孩朝勞大步前進,後者則用螃蟹步退到一旁。她拉近距離,伸出一隻手臂,用刀子一刮、切入了勞的右眼。
其他混混都已經倒下了。那個先前抓住她手臂的人,在她可以掙脫前就已經倒下、失去意識。那個女人肯定是站在艾瑪父親旁邊,趴在車子側邊的地面上,一灘血液擴散於她身子底下。
只剩一人了——那個扶住燕左手手臂的混混。他瞬間起身奔逃,他一手拿著艾瑪打開的背包,置物櫃裡的東西也散落滿地——無用、瑣碎的東西。一包糖果,駕駛手冊。他單純是因為他可以動手才搶了這些東西。
艾瑪注意到,那位穿著斗篷的女孩很小。很年輕。那位斗篷義警又一次化為虛無活影,將自己拋向小巷遠處,比那奔逃的男人迅速。她超過他,在實體化成普通狀態時向下躲避。刀子耙過那男人的膝蓋旁側,他就倒了下來。他在倒地時扭身、踢出一腳,勾到那女孩的膝蓋側邊。她便跌到他身上。
之後的亂鬥很短促,也是完全一面倒。他想抓住攻擊者,卻只抓到沒有實體的暗影。他翻過身,以雙手雙膝將自己推成坐姿,但她動作更快,在自己能壓制他時才實體化,她一隻手也撐著牆壁以求平衡。她跌跤,讓自己墜落,然後用全身體重將他的臉重壓上地面。
一秒後,那個斗篷女孩就將他一隻手按上他右邊的門板。她用那把短鑽劍將他手掌釘上木板,還掰歪劍刃直到劍柄被猛然折斷。
「艾瑪。」她父親說。他下了車,擁抱她。「妳有受傷嗎?艾瑪?」
她茫然地用單手挖出嘴裡的髮絲,卻無能弄出所有頭髮。她最終決定把手重壓到嘴上,而這個姿態就跟她可以說出的話一樣毫無連貫性。
那黑斗篷女孩無言地、一拐一拐地從那倒下的男孩身邊走開,進入她的暗影型態,飄離而去、不為任何東西所碰。
■
「艾瑪?」
艾瑪盯著她臥室的天花板。那是她姊姊的聲音。
「我去了一趟店裡,買了妳喜歡的洗髮精。」
艾瑪翻過身,將棉被拉緊身子,轉而盯著牆壁。
「我只是想說,現在沖個澡,就肯定會感覺很不賴吧。」
牆壁上的藍色圖釘依舊卡著碎紙片,是她在一陣情緒中,將牆角海報扯了下來。英語語言中的所有詞彙裡,都沒有一個詞能描述她的感受。不是憤怒,不是恐懼,不是憎恨⋯⋯而是那些更昏暗、沈重、令人窒息的綜合。海報上的男孩們的注視,就太超過了。
「⋯⋯好吧。」她姊姊,從臥房房門另一邊說。「艾瑪,我們愛妳。妳知道這一點的,對吧?」
■
她的母親在門另一邊說:「艾瑪?泰勒打電話來了。她還在夏令營。妳要⋯⋯」
艾瑪在床上坐了起來,擺著腿,遲到雙腿懸在床邊。
「不要。」她的嗓音沙啞。自從她上次說話以來,過了多少天呢?
「假使我解釋的話,她也許就可以⋯⋯」
一個畫面閃過她的腦海。泰勒,在電話另一端,笑著,喋喋不休,十分快樂,跟那個事件以前一樣。
局勢扭轉了。
「假如妳跟她說了,我就永遠都不會走出這個房間。」她嘶啞說著。
沒有回應。艾瑪從床上站起來,走到門邊。她能聽見自己的母親就在另一側。
「⋯⋯現在不想跟妳說電話。抱歉了。」
一頓。
「不。不用,我就不用了。」
另一次停頓,比前一次更短。
「掰了,甜心。」艾瑪的媽媽說。
地板在她母親走開時,發出咯吱咯吱聲。
■
「⋯⋯治療師。妳可以自己去,或是我們一起去。」
她咬緊牙關。
「我⋯⋯我把她的號碼放到手機裡了。我們大家都會出門。你姊有大學宿舍的相關活動,入住前的介紹。你媽跟我都有工作。妳知道我們的電話號碼,但我在想,呃。」
一頓。
「假使妳想採用那麽激烈的作法,也感覺自己沒能跟我們任何人談,治療師的號碼就在這裡了。」
艾瑪抱緊雙膝。她的背部重重靠上門板,脊椎骨頭嘎嘎擠壓著門板表面。
「我愛妳。我們都愛妳。門都有上雙重鎖,所以妳很安全的,冰箱裡也有食物。妳姊從店裡買來妳喜歡的東西。香皂跟洗髮精。」
艾瑪緊抓著自己睡衣的布料。
「過一週了。妳不能⋯⋯妳不能這樣不快樂啊。我們不會在這裡打擾妳,所以給妳自己一點溫暖的食物,讓妳自己泡個澡吧,也許,也看些電視?讓事情可以回歸正常?」
她突然站起來,在臥室裡走了一半,之後就停下來。沒地方去,也沒事可做。
她站在那裡,盯著那被扯下的海報角落碎紙,仍黏在牆壁上,並握緊雙拳。
「甜心,掰了。」
她生根般,留在在原地,盯著那空白的牆面,聽著自己家人按照日常活動。在他們整理東西時低語對話,安排誰要開哪輛車,所有人會去哪裡吃午餐。對話的安靜短促安靜之時,則會發生於他們談論她的時候。
門被關上,她聽到門鎖喀嚓上鎖,那聲音如此輕微到她幾乎那以為是她的想像。
只有在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才冒險走出房間。
咖啡。麥片。她做這這些動作,為了前者加熱馬克杯,也為後者準備碗盤。
她還沒吃完這兩個東西,就起身走入廁所。她沒有碰觸那袋昂貴的肥皂跟洗髮精,反而是用她爸的普通洗髮精。她用香皂塊洗了身體、沖了水,之後就走出澡間將身體擦乾。
當她穿衣服時,她頭髮依舊濕潤,走向前門,遲疑著。
她推開門,讓門在身後關上時,沒有上鎖。她甩不掉自己必須回室內找鑰匙,不然就可能再也進不了家門的擔憂。
她到了街道對面時,牙齒格格震響,室外氣溫卻不怎麼冷。
在她走著路時,思緒是一團混亂無章。她的肚子感覺像一坨黏膠,隨著她踩出的每一步而顫抖。
人們的眼光是最糟糕的部分。就算她試著告訴自己說,她沒站在巨大的聚光燈底下,人們都不會在意她,她仍甩不掉人們正在看著她、分析她每個行動、關注著她的濕髮、注意到她後腦勺的頭髮比較短——被粗糙剪斷——的種種想法。他們是將她視為受害者,每時每刻滿是恐懼焦慮、尖銳地將自己向世界展現為「軟柿子」的人嗎?
也許那所有愚蠢的不安全感,都是在擔心著人們不知怎的,可以讀懂她的想法,他們就會知道她做過的每一件蠢事。
她踩出每個腳步,她的恐懼白噪音就會一點點吞沒她的理性意志。
她發現自己回到了那狹窄單行道的路口。垃圾箱已經被移開,貨車也不見蹤影。
她感覺自己並不像個受害者,因為她在這裡,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求人來攻擊她。毫無武裝,閒逛在眾所皆知的幫派地盤裡?這毫無常理可言。這次,他們就真的可以貫徹威脅的內容了。只要有壞人看到她,一切就都完了。
艾瑪無法讓自己在意起這件事情。她很害怕,但她過去七天以來,每天的每時每刻都很害怕。現在?她比較像是絕望,而非害怕。
她希望自己能撞見那個黑斗篷女孩。她不夠幸運。她的肚子開始抗議著那完全不夠吃的半碗麥片,但她還是留在原地。她沒帶錢包、手機或手錶,就沒辦法取得食物,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得等多久。
在太陽位於頭頂正上方時,她就轉身離去。
沒地方可去了。回家嗎?她會想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世界中躲開。她沒什麼想做的事,她也沒有想談話的對象。
這是個很醜陋的世界,充滿了醜陋的情景,而她跟之前不同——她沒辦法將世界推開,也沒辦法不去想著,有某些可怕的事情在所有黑暗角落裡發生。全世界每一秒,都有上千人在受苦。
讓她有那個縈繞在心頭的朦朧想法的是,這些場景的衝擊。有這麼多會定義人的時刻,這麼多大小危機,形塑了它們所碰觸的人。最巨大而最關鍵的時刻,就會將過去一切一筆勾銷,會無視那個先前曾存在的人,或使她無效化,之後直接創造出另一個人。
艾瑪曾以為,在絕望的時刻裡,戰鬥會讓她變得比泰勒強,會讓她有所不同。然而她失敗了。她無法承受了。她痛恨自己。
她雙眼看著人群,搜索著那些會將眼神瞥向她、評判她的人。她無法找到任何明顯的人,但她也甩不掉這些人會存在的信仰。
「很有膽子嘛。」
她可以感到自己的心臟要跳出喉嚨,轉過身,想像那個眼影亞裔女孩站在她身後。
不是她。那女孩有著深色皮膚,身材苗條,還有著長直髮。她的眼神很冷酷尖銳。
「膽子?」艾瑪沒辦法想出任何,更不適合用來形容自己的詞彙了。
「回到這裡。妳這麼做的原因只會有妳想要復仇,或妳想找我。或兩者都是,要看妳有多失常呢。」
艾瑪張開嘴,然後閉上嘴。她這才忽然理解。這就是那個黑斗篷女孩,親自現身。
她問出那個,她冒這些風險來要問這女孩的問題:「為什麼⋯⋯妳為什麼等了一陣子?妳有看到我陷入困境,但妳什麼都沒做。」
「因爲我想看看妳是誰。」
艾瑪之前,以為自己會因為這問題的答案而感到被冒犯,對這女孩讓她去受苦、讓她性命垂危的這個想法感到驚駭。現在呢?怪的是,她幾乎能理解了。「那我是誰呢?」
「世界上有兩種人——那些在經歷危機之後會變強的人,跟會變軟弱的人。那些變強的人自然而然會來到頂端。還是會有上下起伏,但他們最後還是會獲勝。」
「那我是哪種人?」艾瑪再次,問道。
「妳還在這裡,不是嗎?」那女孩微笑。
艾瑪對此沒有回答。她緊閉著嘴,十分有意識到人們走過她們身旁,過著自己的日常生活,只會聽到她們的片段對話,而無能理解任何重要的事情。
「我想成為會變強的人。」
「我不幹合夥的那種事,或隊伍那種東西。」
艾瑪點頭。她沒預備好一句應答。
那位女孩的雙眼在觀察著她,她似乎下定決心。「那個哲學,是一個觀看所有事情的方法。妳可以將世界看成⋯⋯那個詞彙是什麼來著?非彼即此?」
「二元論?」
「二元論的東西。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會分開贏家跟輸家。強跟弱,狩獵者跟獵物。我上一次是有點像獵人獵物,但我是在獵人那一邊。」
艾瑪回想起那女孩是如何,毫無阻礙地解決掉混混。「我是能相信那一點呢。」
那個女孩微笑了。「而妳也得記住,現在,最大的問題得由妳自己來回答。是倖存者還是受害者?」
「有區別嗎?」
「在我們這顆暴力、殘酷的小小行星上,倖存者最後將成為眾人之中的最強者。」
■
艾瑪站在廚房餐桌旁邊,有意識到全家人都在看著她。
重點是要看態度。
三週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可能恢復正常生活、不讓自己過度恐懼。
也許說她還是很害怕,只不過沒表現出來——這麼說,才比較正確。假裝到她可以將其化為現實為止。
「妳要出門了?」她姊姊沒辦法在嗓子裡藏起驚訝之情。
「索菲亞會順道過來啊。」艾瑪說。
我就是想網際那件事,將其甩掉。然後繼續前進啊。
「泰勒今天早上就會從營隊回來了。」她母親說。
艾瑪頓了下。「好喔。」
「她也許會來拜訪。」
「好的。」
艾瑪忍不住,稍稍在她整理餐盤、在水槽裡洗好晚時,加快了步調。
「假使她過來時妳不在家⋯⋯」
「我會跟她說的。」艾瑪說。「別操心了。」
她走到前門走廊,停在鏡子前,梳過頭髮。她整頭頭髮都被剪齊了,吻合那片被刀切短的頭髮長度。
她沒辦法等頭髮變長,而且光是留長頭髮,就能消減其中一個會提醒她那軟弱與羞辱時刻的事物,還有她當時多麽接近死亡或毀容。在頭髮長回來以前,這就是她會想忽視的醜惡提醒。
索菲亞在她穿上鞋子時,正等在外面。
「嗨呀,小義警。」艾瑪微笑著,說。
「嗨呀,小倖存者。」
她可以看到泰勒正走過來。泰勒曬得很黑,仍穿著布料大多是亮藍色、有商標的夏令營汗衫,還有穿了短褲跟拖鞋。這只讓她顯得更像個孩子。竹竿般的瘦長雙手雙腿,行動笨拙,有著一張大大的、毫無狡捷的微笑;她的雙眼只比她的眼鏡還要更稍大一點——那副眼鏡是有點太老派了。她的深色長捲髮綁成了鬆散辮子,其中一條辮子末端,綁上七彩的「友誼手環」風格的結。只有她的身高才能讓人看出她的年齡。
她看起來就像好幾年前的樣子。她媽死去以前的樣子。她好像留在九歲,而不是十三歲了。
「這他媽是誰啊?」索菲亞低語。
艾瑪沒有回答。她看著泰勒走近房子前方大門,走上階梯前的小路——她跟索菲亞站立的地方。
「艾瑪!」
「妳他媽是誰啊?」索菲亞問。
泰勒的微笑散去。一抹疑惑的神色閃過她臉龐。「我們是朋友啊。艾瑪跟我一直都是朋友。」
索菲亞咧嘴笑了。「真的啊。」
艾瑪抗拒著強烈尷尬感。要假裝到成真。
「真的啊。」泰勒應和著索菲亞。她極細微地,皺起雙眉。「艾瑪妳怎麼了?我有好一陣子沒聽到妳的消息。你媽說妳沒接電話?」
艾瑪猶豫了。
要直接解釋,要跟泰勒說的話⋯⋯
泰勒會同理她的心情,也會聆聽她必須講述的所有事情,爲每一個想法、每一道迷惑跟焦慮,給出一個毫無偏見的聆聽的耳朵。艾瑪幾乎無法承受這個想法。
但那也會有友誼。那會有支持。伸出手接受援助,那會是多麽簡單啊。
「我很喜歡那個髮型呢。」泰勒想填滿這股沈默,就像她忍不住一般說著話、微笑著。「妳都讓任何風格看起來都很美呢。」
艾瑪閉上雙眼,用一秒讓自己冷靜下來。之後她回以微笑,可是不像泰勒那樣開懷微笑。她也能感到索菲亞的雙眼正注視著自己。
她走下一階台階,更靠近泰勒,將一隻手放到她肩膀上。泰勒也舉起一隻手、想擁抱艾瑪,卻在艾瑪手臂不讓分毫地阻止她拉近距離時,手停頓在空中。
「回家吧,泰勒。我沒請妳過來。」
她可以看到泰勒臉上的微笑消失。只剩有一絲笑意殘留的,半微笑。「這⋯⋯這之前從來都不是問題。我很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妳,自從我們說話以來已經過了好幾週。」
「那也是有理由的。這次我剛好可以切斷我長久以來、一直想切斷的關係了。」
就這樣。最後那半道微笑,被抹除於從泰勒的表情上被抹除。「我⋯⋯什麼?為什麼?」
「妳認為這樣很好玩?過去這一年,花時間當妳的朋友?」言語十分簡單地流瀉而出。她說,都是不完整的真相,但這都是她憋著、壓抑住的情感。「我好久以前就想切斷我們的友誼了,甚至在妳媽翹辮子前我也很受不了妳,但我找不到機會啊。然後妳就接到那通電話,妳就像掉到垃圾坑,我以為假使我告訴妳實話,妳就會傷害自己,而我可不想負擔起那種罪疚啊。」
半真實。言語這樣輕易地被說出來,令她感到訝異。
「所以妳這樣跟著我,對我說謊。」
「妳對自己說的謊言數量,會超過我對妳說的謊言吧。」
「去妳的。」泰勒厲聲回嘴。她轉身離去,索菲亞伸出腳。泰勒沒跌倒,但有踉蹌了一下,她得抓穩大門才能平衡住身體。
泰勒轉過身,瞪大雙眼,就像她幾乎不能理解索菲亞剛才竟做了這種事,還有艾瑪就站在一旁看著這種事發生。
之後她就走了,跑走了。
「感覺好一點了?」索菲亞問。
好一點?沒有。艾瑪無法讓自己感到罪咎或羞恥感,但⋯⋯那感覺並沒有很好。
深刻的放鬆感,減輕了負面情感的結的沈重。少了一個東西能讓她想起那個老舊、軟弱、可悲地虛榮的艾瑪,又朝嶄新的她前進一步。
■
艾瑪的手機震動著。她從床上起身,壓住嘆息。
她盡可能安靜地拿出了她床底的多功能工具箱,穿上衣服,然後下了樓。
她的父親坐在餐桌。他雙眼瞪大,起身。
她將手指壓上雙唇,他沒有說話,張著嘴巴。
艾瑪猶豫了一下,接著低語:「我需要你幫忙。拜託了。你能⋯⋯你可以先不要問任何問題嗎?」
他遲疑了,然後點了頭。
她將鑰匙交給他,坐上了副駕駛座。
他啟動車子,開到她所說的方向;她雙眼一直盯著手機。
他們發現自己開道鬧市區,到了一團屍體之中。
在屍群中央、靠著一面牆壁的,是彎著腰的暗影潛行者,正用她雙手止著腿傷的血。
艾瑪彎下腰,打開工具箱,開始拿出急救物資。
他父親無言地跟她一同工作。
我們至少,欠她這一次吧。
■
「還回來。」泰勒的嗓音很安靜,但也很平穩。
「還回去?」
「妳們打破我的櫃子。拿走我的長笛。那是我媽留給我的東西,是她曾用過的東西,也是我爸交給我、讓我好記得她的物品。就⋯⋯假使妳決定妳要恨我的話,假使我有說錯話,或讓妳相信了某些不真實的事,好吧我可以接受。但別對我媽做那種事。她對你很好。別對她的回憶無禮。」
「假如那支長笛對妳來說這麼有價值,妳就不應該帶來學校啊。」
泰勒好幾秒鐘都沒說話。「妳能怪我嗎?從開學以來,妳就一直⋯⋯追著我打。好像妳想證明什麼事情似的。然而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我想證明的就是,妳是個魯蛇。」
泰勒沒能讓情感不顯明於她臉上。「⋯⋯就算這只是長笛跟一個回憶,也許我是想感覺自己有些支援啊。我以為妳不會墮落到,在這種事情上搞我的程度。」
「我猜妳是搞錯了。」艾瑪說。她讓言語停頓幾秒,然後才補充:「看來,她完全不會給予妳任何援助呢。」
艾瑪沈思著:自己在幾週前,依舊因著將近死亡或毀容事件而感到暈頭轉向,那些轉瞬時刻改變的許多人的命運、轉變了人們的人生方向。有些轉變很小,有些則十分重大,其他的轉變則大到無法被反轉。光是發出言詞,就如此簡單,而那些反應也如此深刻。簡短的混合情感會剝光泰勒的遮掩——她會在一連串面部神情轉變中,暴露出一切。
艾瑪並不享受於此,沒有感到陶醉。但這⋯⋯很令人安心?世界會很合理——有狩獵者與獵物。攻擊者與受害者。這就像毒品,只不過她從來沒感到爽快或純粹的喜悅。她只有戒斷症狀,光是為了能再次集中精神,就需要再來一劑。
反擊啊,憤怒啊,揍我啊。
挑戰我啊。
泰勒花了幾秒,才讓精神穩住。她與艾瑪相互凝視,然後就丁向地板。她含糊回答。「我認為,這比較能描述妳,而不是我啊。」
那不是我的意思啊,艾瑪想著。
她感到不理智的憤怒、厭煩,也無法指明原因。
她花了一分鐘才找到索菲亞——她倆的課在建築對側,就在此事上毫無幫助了。
索菲亞將硬幣放到販賣機裡。她抬頭看向艾瑪。「什麼?」
「妳打開了她的櫃子?」
「是啊。」
「偷了長笛?」
「是啊。」
艾瑪停頓了漫長的數秒鐘。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長笛還回去,就會打破這個節奏,這個循環。
泰勒的話語使她惱火。現在要還回去,就會朝老舊的艾瑪——那個受害者——前進一步。
「亂搞一下。弄上點噁爛的東西,確保要弄壞到她沒辦法再次用那支長笛。」
索菲亞微笑了。
■
「妳茲此證實,依妳所有認知,這份文件裡的所有陳述皆為真實?」
「我發誓。」艾瑪的父親說。
艾瑪伸出手、牽起他的手,然後緊捏他了一下。他瞥向她,她以言語的口型說:「謝謝你。」
在長桌另一端,文書被整理推移。「本委員會我們已經檢閱過了文件,同意案例一六三一號——暗影潛行者——已經達到必要條件。在未來某日,就會特別針對她的超能力與先前她身上的指控,製作出規約;她現在就是監護者的緩刑成員,直到她成為十八歲,或是違反了緩刑狀態的規條。恭喜了,暗影潛行者。」
「謝謝你。」暗影潛行者的語調很順從,她的雙眼將那瞪視的雙眼看著桌子,而非在場的任何人。
艾瑪看著她周圍的假面們跟官員權貴們,從椅子上站起來,群群聚集。
無畏走向艾瑪她爸。她只聽見無畏問句的兩個低語的詞彙。「⋯⋯離婚律師?」
暗影潛行者,她則是站起身、大步走出房間。艾瑪趕緊跟上去。等到她走到階梯時,暗影潛行者已經走到通往屋頂的半路處。
「妳很生氣。」
「我當然生氣了。規約,規則,法規。我有超能力已經兩年半,我阻止的壞蛋可是比那房間裡半數假面還要多啊!」
艾瑪沒辦法不讓記憶衝擊自己。
那男人掙扎著。暗影潛行者可以將她自己變為非實體時,並將自己從任何連結中解放,就無能抓緊任何事物。他就向後絆跌,跌出屋頂邊緣,而要恫嚇人的意圖就變成了謀殺。
暗影潛行者盯著那掉到屋頂邊緣之外的屍體,之後看向艾瑪。
「他⋯⋯他死了嗎?」艾瑪問。
「妳最好別再跟我一起巡邏了。」
「妳是有呢。」艾瑪猛然回到現實,回答。妳有「阻止」多少人呢?
「那就像是把狼放入羊群裡頭,還期望牠會咩咩叫!」
「只有三年而已。還是比坐牢好。」
「三年又四個月啊。」
「還是比坐牢好。」艾瑪重複自己說的話。
「這就是監獄啊,媽的!」
「像妳說的。就⋯⋯裝到妳將這變為真實吧,這幾年先別用致命彈藥了。」
暗影潛行者回過身看向她,朝她刺出一根手指:「幹他娘的非致命彈藥。」
艾瑪盯著自己的摯友,在索菲亞眼中看到了那種神情,那份憤怒、冷酷。
她有一瞬間,對自己所做的選擇感到後悔。
之後她將自己的思緒整理好——她正在裝假的小事,扭曲了現實,直到她無法再分辨真假區別。
人們可以對自己說服任何東西,這世界上也有比說自己很強壯、很有能力、成為了頂端之人說服自己說他們不是底層的一員,還要更糟糕的事情。
■
臥室的門被打開。索菲亞將一隻手繞過艾瑪雙肩,艾瑪便與她一同笑著。在她們右邊——她們三人組的第三人——正咯咯笑到她打起嗝。
泰勒跪在一大灘果汁跟汽水之中,周圍還有些汽水依然在嘶嘶發泡。她從頭到腳,全身濕透,水滴仍滑下她的頭髮。她的衣著風格在過往一小陣子有些改變,卻不全然為泰勒所察覺。她現在穿的衣服顏色更深,會將自己遮掩於汗衫、合身的鬆牛仔褲之中。她的長髮成了盾牌,成了她臉周圍的障蔽。所有措施都是要隱藏自己,也是挫敗的訊號與姿態。
不只這樣,她的行為也有所轉變:她停止反擊了。最主要是她停止有所反應。她表情變得更無感。這就少了些樂趣——幾乎令艾瑪感到失望。
我得想出一個比這更好的方法。要打破那個假面,艾瑪想著。她在麥迪森領路走出廁所時,咧嘴一笑;她們將泰勒留在原地。
泰勒變成了受害者原型,艾瑪在一次清醒冷靜的時刻裡,差與另外兩位女孩分別後沈思著,我則是發現,我自己變得能真心對這樣的事情笑出來呢。
她打發掉那個想法,轉換思考方式,重新建立出她打造的自我信心構造。她每這麼做一次,下一次要建立時那種信心時,就會更輕鬆了。
■
房間另一側的風扇,零件很鬆散。扇葉每轉三次就會嘎吱嘎吱叫。
她檢視著自己的指甲,挑掉指甲根部突出的白片,然後確認著角質。
風扇吱吱叫,她就轉頭好像自己能看到那個冒犯人的噪音缺陷,然後予其修正。
「妳走來了這一長段路,就沒有任何話要說嗎?」索菲亞問。
艾瑪聳肩。那是我們的道路啊。
「說說妳在想什麼吧。」
「這整件事都是在倒退著走,不是嗎?」
「怎麼是倒退著走了?」
「上下顛倒,前後相反。兩個錯誤加起來就變得正確了。」
「有什麼錯誤啊?」索菲亞嗓音冷硬。
「不是妳。不是妳做錯。那不是我在說的東西。我們要搬回布拉克頓灣了。是說,我們還在搬家過程中。有一半東西都還放在波特蘭,一半則是放在灣城。我們總算搬家了。」
「搬到好地方?」
「搬到更北端的地方。」
索菲亞咧嘴笑著。
「但那就是我在說所有事情都是在倒退走的原因。事態被翻轉了。現在,城北變得更好了。他們有在重建,所有東西都更穩定。鬧市才是被重擊的區域。妳還會有妳沒辦法去的三大區域——有那個坑洞,隔離區還有我聽說大家稱作傷痕地的地方——就是他們用爆彈的東西轟炸過的地方。在南方的建設比較慢,因為那裡有很多交通,卻沒有很多路。」
「呵。」
「壞蛋們在執法,但事情有好轉,妳有跟任何人說話的話,就會看到希望。我不知道那是怎麼發生的,還有妳在一個有人累能想像出的每一種悲劇的地方,一個地十個不同的惡夢局面發生過的地方,事情卻有好轉。那到底是怎麼好轉呢?」
「我真的不在意。」暗影潛行者說。
「那是妳的城市啊。」
「全世界會在兩年之內終結。而我在那時候也出不去的。我⋯⋯那個詞叫什麼來著?我要複誦:我真的不在意。」
「我正在試著閒聊啊。」
「妳卻聊得很差欸。」索菲亞回答。
艾瑪閉上嘴,盯著她的這位友人。
「世界在兩年內會終結。」索菲亞補充。「假裝事情有所好轉,像是世界上有希望——那就是場笑話啊。這個世界再轉個幾百圈之後,就會終結了。」
酸葡萄嗎?
「這從大局來看是挺不錯呢。」艾瑪說著,無視索菲亞。「就像是,未來看起來沒有那麼明亮。但還是有著前途,而假使那個關於跨次元傳送門的謠言是真的,那裡就會有未來。假使妳真的相信謠言,那裡就是有著數個傳送門。有逃脫路線,有資源,有工作。布拉克頓灣會是所有東西的中心。」
索菲亞噴了聲鼻息。
「然後除此之外,那像是,假使我們要談希望、未來的事,還有誰會比孩子更有代表性呢?你知道的,那種孩子就是未來的台詞?英雄也是,他們也是有標誌性的希望。將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妳就會得到阿爾卡迪亞高校。文斯洛高已經消失了,但阿爾卡迪亞那裡學生數量不怎麼夠,他們就會將我們所有人圈到一起。」
「所以?」
「所以,那就像是,在所有這些希望之下,妳會看到布拉克頓灣處於所有事情的中心。而在布拉克頓灣的希望中央,就是阿爾卡迪亞高。而在那個的中心?妳會有英雄跟贏家。我完全意圖成為後者。那算是以某種方法,成為世界中心的女王。」
「成為高中裡受歡迎的孩子?」
「是那一所高中喔。」艾瑪說。她也聳了肩。「那也是其中一種觀看方法呢。」
「真可悲。」
艾瑪咧著嘴笑。「某人氣哺哺了。」
「那很可悲,是因為妳在讓自己難堪——妳錯失了一個重要情報。」
「而那一個情報是?」
索菲亞聳肩。「妳最好自己發現吧。我可不會手拉著手教妳。」
艾瑪翻白眼。索菲亞只是在鬧著亂搞她的腦袋。這可以直接輕易無視吧。
「我要走了。我想說這場談話很讓人愉悅,但是⋯⋯」
索菲亞聽到了那句「但是」。「賤人。」
「是啊。很強喔。」艾瑪回答後就掛斷電話。她從那被釘入地板的凳子站起身,伸懶腰,之後就小小揮了手。
索菲亞將雙手一起抬起,用右手微微揮手。她雙手被銬在一起,LED燈突出那副手銬,發出了暴露在外的電流。
艾瑪沒辦法說服自己回來找她。現在留下來、保持忠誠的話,就會背叛她自從拋棄泰勒這個朋友的所有原因。泰勒曾是個很讓人掃興的輸家。現在,索菲亞也不會比較好了。
這是很諷刺呢。但索菲亞在她自己擁護的哲學中,證明出她比起狩獵者,更像個獵物。
■
「欸爸?」
她爸轉頭,表示有聽她在說話,雙眼同時也在注視著路面。「什麼事?」
「可以繞一下路嗎?我想看看泰勒家。」
「我以為妳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艾瑪搖了搖頭。「我⋯⋯想考量到所有事情的各方各面。事情真的有很多變化,而假使我能看到熟悉的地方,才會容易理解那些轉變吧,而且我是滿熟她家。」
「當然了。假使其他人都沒有意見?」
她媽媽跟姊姊都沒反對。
這座城市一直都在起起伏伏、經歷高峰跟低谷,但現在反差就更劇烈了。她有次評論到,她能在任何一棟房子裡發現三項錯謬之處。這座城市算是,以它自身的方法扭轉了這一點。每十間房子,就有一棟廢墟、一棟荒廢的建築結構或是一堆殘骸。每十條完整的道路,就有一條路不能讓車輛通行。
他們轉離羅德街,來到了泰勒家所在的街道。
在他們駛近時,艾瑪能看到泰勒正在幫她爸爸,從一台看起來像新車或新洗過的車子,搬下箱子。他說了些話,她就笑了。
這樣隨意展現情感,很令她驚訝。在艾瑪爸爸讓車子放慢速度時,泰勒轉過頭、她雙眼看著他們,這也同樣令人吃驚——在艾瑪他們經過時,她的頭部跟上半身都在追蹤著他們。
她根本一點都不像艾瑪先前認識的泰勒,她不是那位在從夏令營回家後,就會來她家拜訪的那個女孩,她也不是那個全身是果汁的女孩。她的顴骨與下巴的輪廓線條都十分清晰,她的皮膚被太陽烤成淺褐色,她的修長黑色卷髮也在長久暴露於風中時,變得更多了一點野味。在她抬起箱子時,那精壯肌肉就凸顯了出來,她爸則站在後方、為她指方向。
就連她的衣服也依樣。她沒再將自己隱藏於兜帽跟長袖底下。她的肚子也在她的黃色無袖上衣跟牛仔褲之間若隱若現。磨損的褲管捲起,捲到那雙新跑步鞋周圍,而泰勒跟她爸,似乎都對她背上腰間刀鞘裡的刀,毫不在意。
這使艾瑪十分吃驚,所有細小線索加總起來,都指出一個事實:泰勒有留下來。她留下來,也安全撐過來了。從那輛新車、鞋子跟她的衣服來判斷,赫本家比艾瑪上次見到他倆其中一人時,有更多錢了。他們是布拉克頓灣新興財富的最初受益者嗎?
這令她感到不安,她難以理解自己為何不安。
直到他們抵達新家時,她才恍然大悟、回想起了索菲亞曾經說過的某些話。
在我們這顆暴力、殘酷的小小行星上,倖存者最後將成為眾人之中的最強者。
#艾倫 #無畏 #艾瑪 #麥迪森 #鼻環女 #暗影潛行者 #索菲亞 #泰勒 #泰勒
NEXT-> 成繭 20.1
【如果您喜歡這篇翻譯的話,還請分享支持。也可以輸入右上角的訂閱信箱,追蹤這個部落格的所有更新。】
【若您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夠好、值得分享,還請點擊按鈕支持我。】
【推薦英文廣播:We've Got Worm,可搭配享用。】
【原作者贊助連結】
【美國911緊急服務專線的接話員,沒有辦法定位你的手機啊!】
【這是電影經常誤導人的細節——大多數能追蹤電話線的裝置,必須事先設置好,就算駭入手機基地台,也需要定位的計算時間⋯⋯而你在緊急狀況中,時間拖越久,你就越可能死掉。】
【這樣一來,不如在一有人接起911,你立刻說明緊急情況、你位在何處,這樣幾十秒的告知,絕對比接話員匆忙搞一大堆東西來定位你,還要更有效率。】
【美國的緊急接話員除了接電話,還要派遣警方、救護車,必須詳細告知現場的第一反應人員說他們需要注意什麼事情——畢竟,不會有人想把警察或救護員派去送死。就算沒有法律責任,光是道德上的重擔就會壓垮任何人了。】
【因為911是政府組織,接話員一人就得接不同縣市的電話。畢竟是政府組織,能壓低人事成本,他們就會竭盡所能壓榨人事成本。就算自己沒接到電話,也可能得幫同事安排派遣人員。這個工作非常有意義,也非常、非常操。】
【換言之,911的人都很忙,拜託不要用電影的邏輯,妨礙他們工作。】
【當然,這是在你可以正常說話的前提下應有的常識呢。如果你真的說不了話,艾瑪的那種想法也可行⋯⋯】
【歷史上的「毀滅」、「終結」、「崩壞」、「黑暗」,並不全然尊崇字面上的寬廣意義。】
【像銅器時代大崩壞,實際上地中海周圍許多城市都沒有崩壞;或黑暗時代,實際上歐洲很多地方並沒有道德敗壞,諸如此類。】
【有些時候,這些「終結」的對象是非常特定、特殊的脈絡。只要那些脈絡斷裂,終結這個詞彙就可以為真。】
【最近我一直看到我自己會想做的作品。小說有《帕迪多街車站》,故事框架則有電視劇《龍族前傳》。】
【感覺新版的冰與火之歌,比較像小說——它寫成小說的形式會比較好,因為這種寫法完全比不上超強的原傳第一季第一集。但假如龍族寫成權力遊戲,就不會是「尊崇原著」吧⋯⋯權力遊戲說起來,也並不是「史詩」或原著那種近似史書的寫法。】
(聽說龍族的小說不像電視劇改編那樣有人味細節。這是,很容易理解呢:大小螢幕的改編故事往往都會比小說還要更注重人物。)
【YT的反應影片,雖說沒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原創,但它們也能提供非常有趣視角:對大部分現代人來說,這些十分講究考據的古裝劇,幾乎就跟異世界奇幻一樣陌生。而電視電影沒辦法做到的文化沈浸感,我相信,小說就可以做得更好。】
【這些作品,會讓我更想寫小說呢。】
【至少現在,我已經能自己找出技巧,來製作出我想做的故事。我需要的只有時間,能讓我寫小說呢。】
【Penana這次作家問談,十分令我意外地⋯⋯十分浪費時間。】
【許多問題有所重複,許多問題根本沒獲得正面、嚴肅的回應。更慘的是,其中許多回答還會誤導人。】
【我知道我的問題,八成不會被這些人回答,但我還是問了——我問了非常實際的工時、薪資跟年資。結果這些作家們相當⋯⋯無法實際思考他們自己回答。六人中有兩位並不想提供數據,將其說成「身家調查」,或轉移到「活不下去」的話題,而非討論到他們為何先前沒有實際舉出例證,更不用說其中只有兩人提到「工時」。】
【如果你認為,嚴肅文學的作家很喜歡講些虛無的話題,我會說,華文通俗小說作者也好不到哪去。說不定嚴肅作家那種詩意的說法,還會比較精準呢。】
【這些人講了那麼多大話,說寫作要為自己的樂趣而寫才好,卻不敢匿名公開自己的收入跟工時?這不禁讓我懷疑,這些人的不認真回答還會誤導人,是否意圖阻礙他人的發展呢?真想分享的話,為什麼不認真就事論事,思考自己的創作生活與生活背後的機制呢?為何不呈現出他們創作的現實面貌呢?】
【或許,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想認真分享,也沒希望分享的情報可以提攜後進。或許他們是單純停止思考了,但這原因在我看來,也沒好到哪去。】
【我會說,現實既受如此:華文圈子的作家前輩,八成只有一半的人會願意跟你提點意見。其中又有多少人會認真給予評論,就只能見仁見智了。】
【我會說,你應虛心發問,然後假定你問話的所有對象都是混帳王八蛋。這樣,他們不甩你或對你人身攻擊,就是常態。若有人願意認真跟你對話,你就是中了大獎。】
【我覺得我之前的想法並沒有受到挑戰:台灣文學不值得你付出心力,但說不定,華文文學也沒好到哪去——你想寫小說的話,就別用中文寫作。沒有人會願意投資你,而你最實際的機會,會是走純文學的正當管道,然後申請政府補助。】
【在這事情後,我在意的事情又更少了。】
【或許,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以「華文創作」為主要的思考對象⋯⋯而是「中文」這個語言作為對象才對。而在我愈多思考後,就愈覺得對語言的思考,絕對會比對文學場域的思考還要有效率。】
【我想試試,能不能用翻譯屌打這些不動腦的「創作者」。如果可行,我就會直接升級行動質量;如果不可行,也沒關係——我就慢慢地,把他們蠶食鯨吞掉。】
【這個道理,也同樣適用某個號稱想推動本土奇幻的單人出版社⋯⋯】
【他們好幾年以來,都是做上下兩欄的日式雜誌小說排版,然而,日本小說有二十五個字元,這個出版社卻只做十八個字元。】
【如果你認為,台灣的書本為什麼側邊、上下空白都很多,就是這個原因:所有出版人都知道中文閱讀時,一次吸收的最佳字數是二十五到三十個字(些微有個體差異),那麼,拉鬆排版的意圖就非常明顯了吧?——他們就是想增加頁數。】
【頁數越多,出版社就賺得越多。事實就是如此。】
【台灣多得是好人、認真的人,技藝匠人也絕對不輸其他地區,但台灣也有強烈的投機性格。而有些時候,投機的重要性會遠遠超出技藝。】
【在這個時代裡,人們連工作投資與報酬的情報都不願意分享時,你就知道這些人到底有多愛緊抓著他們僅有的資本不放了。就像資本主義者,絕對不會放開他們所掌握的市場資源。】
【所以,我希望用更多內容作品來攻擊他們——不是抨擊,而是用翻譯將大量閱讀價值呈現在人們眼前。翻譯能保證故事的質量;免費的翻譯作品,自然而然就能威脅,這些巴著經濟資本不放的人的重要性。】
【我的目標,就是要擊敗這群不願意分享的,資本的創作者。】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