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胞室 22.6
理龍的飛行器拉近它與屋頂邊緣的距離,精準的調整動作幾乎像是懸浮、凝固在半空中。比起目空大師粗矮、耐操的坦克,那台飛行器很溫柔、優雅。我納悶著這有多少是刻意如此設計。光用看的,我就幾乎不懷疑,那東西的攻擊範圍會比我交手過的任何其他機型都還更遠。它的設計使我聯想到長型、槍身狹窄而雅緻、設計上近乎十分單純的狙擊步槍。這個穩定性很符合那種理念,也跟目空大師的飛行器截然不同,後者比較像會站在熱戰火線上、在他身邊戰鬥、配合他的風格的機體。
這不是說,理龍作品的美學真的是目前的最優先事項。
「一場失誤。」我說。
「我們知道她工作的方法。」目空大師說。「理龍、民軍小姐跟我在不同時間,有直接在雅麗珊卓底下工作過。非官方的政策,會要讓預選要進入領導位置的人,在三巨頭成員手下工作一段時間。」
「你們上個月發現他們真正的勾當時,肯定真的很有趣吧。」
「一點都不有趣。」民軍小姐說。她得彎下頭才能走出艦體,走上屋頂邊緣。
「我們都見過雅麗珊卓如何訊問。」目空大師說。「她會仔細觀察表情的幽微處。每句話跟行動,都是要取得她想要的反應。」
「而她就想要這個結果?」我問。
目空大師搖了搖頭。「知道她的人,就會察覺到這是場賭博。若只有一項可接受結果,也不行。她會逼迫妳,妳若動手攻擊,她就有藉口把妳解決掉,不需審判也能直接把妳送去鳥籠。妳若是沒有攻擊,她就有手段可以對付妳,對付暗地黨。她會看穿妳比較屬於哪一邊,就能更精確調整手段。」
「目空大師,我還以為,」民軍小姐若有所思:「你不擅長理解這種事情呢。」
「我是有幫手。」他說,瞥向理龍。
「但她哪一邊結果都沒有啊。」我說。「至少,事情不像她想要的那樣發展。她腦力這麼強,有一整組能力可以看穿我,她⋯⋯卻不理解我朋友對我有多重要。」
「我想她理解得夠精確了。」目空大師說。「但那失誤,這整件事的悲劇之處,是她無法準確理解妳。我推測,那八成跟我的謊言探測器永遠無法運作的原因一模一樣。她取得的情報並不好,她就太快、把妳逼得太重。」
這根媘蜜過去曾犯的錯誤,相似到讓人毛骨悚然。我也因此殺死了雅麗珊卓跟拓閣。
「然後⋯⋯我朋友呢?我想確認。他們沒有事吧?」
「雅麗珊卓沒碰他們一根寒毛。她帶進建築裡的都是替身,真正的暗地黨正準備進攻,距離他們進攻前還有⋯⋯」民軍小姐正要拿出手機。
「十五分鐘。」目空大師說。
「十五分鐘。」民軍小姐說。「同時,我們想要處理妳的律師,他已經取得了訊問室的影片,威脅要讓天火降到我們頭上⋯⋯」
他在努力賺薪水呢,我想著。
她毫無停頓地繼續說。「⋯⋯然後我們仍得找出個方法處理這件事,不能引發一場PR災難。一等媒體打聽到這件事,我們就再也無法控制情勢了。」
「我們談話時,理龍正在控管情報。」目空大師說。「她可以隔離、追蹤數位傳輸的資訊,但她無法阻止人們口耳相傳。俠騎也在盡量阻擋流言,但是確認雅麗珊卓死訊的PRT探員,無法永遠緊閉著嘴——事情這樣重大,就不可能沈默了。」
「十五分鐘。」民軍小姐說。
「十四分鐘。」目空大師插話糾正她。
「十四分鐘。」她說:「就是我們的時限。就算掠翅打電話叫暗地黨不要行動,我們也會有情報流出去。」
「那如果我們讓其放流呢?」我問。「我們就說『去他的,PRT已經完蛋了,雅麗珊卓是一頭怪物,就讓大家自己搞清楚吧』。」
「妳不會認真想要那種結果吧。」民軍小姐說。
「這個系統已經完蛋了。」我說。「所有來來去去,教會了我幾件事。首先,所有人都很糟糕。任何掌權的組織都會在指數性規模上搞事。但除開所有影響,大家也比我們想的還要更堅強。我們會存活下來。我們會創新。所以是啊,我認真想要那麼做。該死的,我不介意看到PRT被燒成灰燼,因為我認為,我們不論如何都會撐過去的。」
「為什麼?」民軍小姐問。「從妳決定自首以來,有什麼事情改變嗎?妳的朋友們沒受到威脅,妳也已經知道了拓閣跟雅麗珊卓的事情了。」
「是妳。」我告訴她。「妳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啊。」
「我什麼都沒做。」
「正是因為妳什麼都沒做。」
「妳不能怪我退避到一旁。妳有計畫,雅麗珊卓也跟我說她有計畫,然後沒人跟我說任何實際的計畫內容。我走出一步,就會冒險擋到某個人面前啊。」
我皺了眉頭。
「妳很受傷,妳很憤怒,妳也還在從妳以為發生的事件裡恢復。」民軍小姐說。「好。那樣才公平。但我們沒有時間理清這種東西。妳說妳想合作——想妥協。妳願意妥協嗎?妳願意,至少試著談出一個可行的解方嗎?或者妳想繼續跟我們戰鬥。」
我瞥向目空大師。「我會聽你們談談。」
「我們需要妳打給妳的隊伍,叫他們退下。我們不能有流血衝突,我們也不能讓媘蜜散播關鍵情報。」
我雙臂交疊。「跟我妥協啊。」
「還剩十二分鐘。」目空大師說。「沒有時間執著了。妳不會比我們還更想戰鬥。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妳的隊伍就非常可能被殺死或被逮捕。有三台AI型號、理龍的機體、我的機體、布拉克頓灣英雄們,還有不下十位來訪的英雄。」
「正是要在這種時候執著。暗地黨不會被干涉。那就是我的條件。你們他媽的自己搞清楚該怎麼辦。」
對話一頓,目空大師跟理龍交換了眼神。
「我們正在跟俠騎跟首席主任討論。」目空大師說。
「很好。」我回答他。
幾秒鐘過去。我瞥向夕陽,太陽開始沉陷入西邊的山巒。
「民軍小姐會擔任過渡階段的PRT主任。」一個男性嗓音,從理龍肩膀上的擴聲器發出。俠騎。「我會安排這件事。現今的緊急狀態,很可能會在我們宣布傳送門可以使用時,遇上許多問題,那樣的話我們就能動用某些手段了。」
「我會保持被動,除非我被替換掉,或我沒有其他選項?」民軍小姐說。
「我們會盡所能讓妳留在原位,延遲任何替補,直到人們願意接受這個概念。幸運的話,我們也能讓妳繼續,永久擔任那個職位。若無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就會讓同意我們目標的人來替位。」
「該死的。」民軍小姐說低語。「我感覺我的壽命打了折扣。要加倍工作了。」
「我們會想出方法來的。」目空大師說。他看向我。「滿足了?」
「是的。手機?」
民軍小姐打好密碼,就把她的手機交給我。
我撥出媘蜜的號碼。
媘蜜沒在第一聲鈴響時接起電話,我感到心臟要跳出喉頭。她從來都沒這麼慢接電話。
「瞧啊。」媘蜜說。我讓自己安心地嘆了口氣。她繼續說:「螢幕顯示是PRT電話主機打過來的。敢問我是在跟誰通話呢?」
「是我。」我說。
「妳!妳不會相信我有多擔心妳。或說,對妳有多頭痛。妳知道他們給妳錯誤情報嗎?」
「我知道。」我說。
「妳在寫的東西,跟情報不吻合。我試著要跟妳說,但妳沒聽懂我說的話。」
「我知道。」我說。「先跟我說⋯⋯大家都還安全吧?」
「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媽蛋,他們到底幹了什麼?」
「媘蜜⋯⋯」
「他們試著搞出某些東西。發生什麼事了?」
「媘蜜。」我說,拉高一點音量。「時間很緊張。叫獵犬們退下,字面跟比喻上都要。拖延行動。」
「拖延?」
「他們要做出暫時性的提案。」我說,看向英雄們:「我們就能做出暫時性的妥協。」
「好吧。但我沒辦法阻止我們派出去的幾個王八蛋使出全力喔。我能制止他們。他們也會離開,然後我們就會因此變弱。」
「沒關係。」我告訴她。「這裡的傢伙們也有點處於劣勢。」
「好吧⋯⋯我們來看看⋯⋯好了。要延遲⋯⋯一個半小時?讓最終時間加上十五分鐘?」媘蜜問。
「更長呢?」我問。
「更長的話傭兵就會開始走人,決定只拿我們要給的一半價碼。」
「那我猜,這樣就好了。」我說,向英雄們比出一個讚。
「呵,妳說他們有變弱?所以那就是真的了。我不想用超能力來確認⋯⋯但八卦流言是正確的?雅麗珊卓翹辮子了?」
「是的。我⋯⋯」我住了口。
「妳?是妳幹的?」媘蜜問。「大家⋯⋯」
她的嗓子在她轉離手機時變小。
「別告訴他們。」我一察覺她在說的東西就如此說。
但太晚了。我可以聽到攝政跟淘氣鬼在背景中的嘲弄跟高呼聲。我沒辦法辨認出戰慄在說的整句話,但我聽到某些東西很像是「我他媽的老天爺啊。」
「甜心寶寶,時機已經太晚了喔。」媘蜜說。「我超能力沒多少油可用,但我也不需要任何能力也能摸清這件事。雅麗珊卓的消息已經被傳出來了。」
「雅麗珊卓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我為了英雄們說。
目空大師交疊起雙臂。
「有其他我能做的事情嗎?」她問。
「手機放在身邊。謝謝妳。」我說。也要繼續留住越獄專家,我想著。不是說,我能在捍衛者成員周圍說出這件事。
「避開一個災難了。」民軍小姐說。
「暫時擋住而已。」目空大師說。「消息被傳出去。已經開始在各個頻道上冒出來了。」
「我們需要搶先發表官方說法。」民軍小姐說。
「你們還能說什麼?」我問。「她已經死了啊。」
「她的死會讓非常多人喪失希望。」民軍小姐說。「我們有其他點子,但我們需要更大、更實際的計畫。」
「但她已經死了。」我說。「唯一要改變那個反應的方法,就是要說服所有人說我們有一個不論如何都能獲勝的計畫——PRT沒有完蛋,而你們確實完蛋了。」
「AI機體。」目空大師說,轉頭看向酋龍號。「它們是消耗品,有各別不同的靈活性、破壞力,它們也有設計成特定形象——機體都會激發公眾的想像的。」
民軍小姐搖了搖頭。「會有人起疑的,這樣不夠。伯希魔斯可以創造電磁波,抹掉電子產品。就連許多強化過的電子產品,也撐不過他距離夠近的攻擊。希魔翮可以亂搞程式編碼。我們不只得說服大眾——我們需要說服英雄,而他們都理解這些東西啊。」
「他們都知道,前線少了雅麗珊卓的這件事所造成的區別。」目空大師說。他大聲嘆息。「現在,她已經有四次是擊退希魔翮的關鍵要素。在我還是捍衛者新成員時,她也有一次擊退利魔維坦。」
「我們可以小心措辭、寫出一場好講稿,來減緩這項損失所造成的衝擊。」民軍小姐說。「是假使掠翅願意叫她其他的獵犬退下呢。」
我瞥向我手中的手機。「好的。」
「這次沒有要求了?」
「不論你們相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要修正現況。」我在撥打卡萊先生的電話時,說。「我們在這個場合上,跟你們站在同一邊。區別是我認為我朋友會是那個切實可行的情況中的一部分。我對你們有我的意見,但我會再一次、姑且相信你們,我也希望這不會再次反咬到我身上。」
手機鈴響。卡萊先生回答。「這裡是奎因.卡萊。」
「我是泰勒.赫本。」
「啊,太好了。我還在怕他們已經處決妳,或直接將妳監禁起來了。」
「我對,呃,那個情況感到很抱歉。」我說。
「他們把妳一個好朋友裝在屍袋裡,或說,他們是讓妳這麼以為。妳的反應跟許多人一樣——憤怒與痛楚。妳單純,該怎麼說呢⋯⋯比我們其他凡人還要更能表達出那股憤怒跟痛楚。」
「你離開的話,我也不會怪罪你的。」
「赫本小姐,請放心,我遇過更糟的情況。」
「好吧。」我說。「我需要你撤銷你鄭指向PRT的所有威脅。」
「我恐怕是恕難從命。」
「幹嘛不行?」
「因為就在這一刻,妳正處於英雄方的羈押之下。他們無疑有交給妳一台手機,他們也抓準了妳情緒脆弱的機會。為了妳的權益,我就不能假設妳有著穩健的思緒,或是妳沒有被他們脅迫。」
「我們該怎麽改變你的想法呢?」
「我不介意被邀請入這場會談。」
「我們會把一台飛行器派去你那裡。」我說。「你在哪?」
「就在我今早拜訪的漂亮小店鋪。」
「好的。」我說,將我的手遮住話筒:「他說⋯⋯」
我停頓下來。民軍小姐留下的裝甲已經開始移動,直接前往我的地盤。她有在監聽我講電話。
「沒關係了。」
「我們來談談戰鬥計畫吧。」民軍小姐說。「我們已經開始進行周邊的東西。你們會帶機甲進來?」
「是的。」目空大師說。「她會用上機甲。俠騎正在路上,我們也有聯絡媒體。」
民軍小姐點頭。「多虧掠翅的合作,兩個主要危機都被擋住了。我們沒辦法防止消息從其他管道傳出去,所以就先照顧我們能照顧的所有基礎面向。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做到最好。」
「要解釋清楚我們如何處理雅麗珊卓的死,掠翅在此的角色就最為關鍵。」目空大師說。
「我的角色?」我問。「我以為你們要我停止攻擊?」
「不。」民軍小姐說。「還有更多事情。」
我瞇起雙眼,非常清楚意識到我周圍有三位戰力相當強的假面,還有一台動力裝甲。「什麼事情?」
她瞥向目空大師,然後回頭看向我:「我們希望妳出席在記者會。理龍在整理監視影片,所以只要妳的律師沒釋出一刀未剪的內容,我們就能防止最糟糕的情報不被媒體知道。形塑出敘事。」
「妳要說謊。」我說。
「我們要修正事實。」她說。頓一下然後說。「沒錯。我們要說謊。」
「你們想要我參與那種事?」
「是的。妳在場的話,就能讓我們所說的話更有可信度。我們在公眾眼中,是站在對立面,就會讓我們同意先前發生的事情時顯得更有意義。」
「妳是致力要讓PRT繼續運轉,還是要重建PRT?」我問。
「重建。」她毫無猶豫,就說了。
「妳卻要從一個謊言開始。就跟他們一樣。」
「是的。」她說。又一次,毫無猶豫。「這裡並沒有漂亮、完美的答案,大家都得做出妥協。更大規模的問題跟疑難雜症,就會衍生出更多失敗的後果,而我們若確保記者成功了,就能引起更大規模的妥協。」
「這麼大的事件,有很多權力、力量聚集於此。」我說。「就會有重大的妥協?」
「是的。」她說。她開口時看起來十倍疲憊。
我交疊起雙臂。我沒辦法反對她。我不喜歡這麼做。我也有做過骯髒的決定。我傷害過人。也有說謊、作弊、偷竊、殺人。
太陽已經消失、隱藏在山巒後方,雲朵從紫色轉為漆黑。在新的時限前,還有多久?二十分鐘?
我可以看到目空大師,看他在跟理龍、民軍小姐交談。
我看到他如何交疊起雙手,依舊握著他的戰矛,好讓矛身歇在他肩膀上;他是雙腳如何站開。站出鬥士的站姿。
這激起了我的回憶,讓我回想起最初穿假面服外出的那一夜。壞蛋倒在我腳下的街道,我們周圍的城市暗沈安靜,漆黑的天空籠罩上空,只有丁點燈光照亮了我們。這樣的情況下,我們談起了選項跟優先次序。
這裡的情景沒那麼不同。那位反派不在場——雅麗珊卓在一段距離之外倒下。而城市很安靜,這片區域仍被封死,天空暗沈,這場談話的話題⋯⋯
我想到某些事情,在那場夜談裡,我以為兵器大師或許會跟他的名聲一模一樣,他真的可以是某位我可以景仰的人。
「喂。」我說。
大家將頭轉向我。
「就雅麗珊卓,若是我們反過來做呢?」
「反過來?」
「老早以前,我第一次穿上假面服的時候,有跟兵器大師談過。他跟我說我對於被誤認成反派,該感到高興,因為那表示我不必跟暗地黨戰鬥——那是在我加入他們之前。這讓我想起,我以前是如何處理我得面對的鳥事:要將負面變為正向。我想我們在這裡,就可以那麼做。」
「要怎麼做?」民軍小姐問。她瞥向理龍的飛行器,它剛把我的律師載到這裡。
「若我們要說謊。」我說:「就全力扯謊吧。我們要將雅麗珊卓呈現為反派。」
「那會使這個情況惡化。」民軍小姐說。
「要看我們如何呈現這個點子。」我說。
理龍的裝甲又一次停在屋頂邊緣,正如它運送民軍小姐時的動作。裝甲轉到側面,機體打開,我的律師現身——他在那個相當小型的操縱席上,露出了我見過他以來最緊張的樣子。
卡萊先生接受民軍小姐伸出的手,走到屋頂上,然後在他雙腳觸碰穩固地面時就立刻放鬆了。
「嗚啊。」他說。「說老實話,我的工作真是場冒險啊。赫本小姐,妳還好嗎?」
「我很好。」
「妳還沒做任何承諾吧?」
「沒什麼永久的東西。」
「很好。」
理龍碰觸我的肩膀。在我轉向她時,她將手指放到我的手裡,以兩指輕觸、領著我走。輕柔,非常容易避開,但意圖也夠明顯了。
我跟著她到她懸空的龍型飛行器,卡萊先生緊跟在我身後。卡萊先生的腳比我長,但他在跨過間隔到空機艙裡時,就猶豫不決了。
我一登機,理龍就伸手到牆壁上、拉開一個淺抽屜——抽屜不到三吋深。拉開時的噪音,有點像是科幻電影裡的音效。
我盯著那個抽屜的內容物。
「怎麼會?」我問,嗓子裡的所有自信都沒了。「等等,那不重要。妳就是個他⋯⋯妳就是個巧匠啊,該死的。」
卡萊先生走到我身旁,將一隻手放到我肩膀上,非常不合他的風格地需要某些支柱。他往下一看。「我想,我們是達到某種共識了?」
「我想都沒想到。」我說。
「是啊。」目空大師從屋頂上,說。
「那我就需要擬一些文書。」卡萊先生說。「就算只有個形式也行。」
「五分鐘內弄出來。」民軍小姐從目空大師身旁說。「我們很缺時間。記者都到了。」
「五分鐘?」卡萊先生似乎頓時煩惱了起來。「請快點給我張紙。」
理龍交給他一個光滑的鍵盤,指向螢幕。他就開始打字。
「赫本小姐,我會稱讚妳這一點。」我的律師在打字、切換不同的視窗來勾勒出他能複製貼上的表單時說道。「妳成功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引發大量的悲痛跟混亂。」
■
俠騎抵達,然後走入駕駛艙。裝甲金銀閃閃,砲刃放到他一邊肩膀上。他簡短與目空大師擊掌。
我停下整理頭髮的手,從理龍手中收下觸控筆,然後在那遞給我的平板上草草簽字。其他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了——有了民軍小姐跟目空大師的名字。首席主任的字跡,在他遠距離簽字時出現在文件上。
「妳準備好了?」俠騎問我。
我搖了搖頭。「沒有。」
「但妳願意這麼做?」
「是啊。」我說。我摩擦了下雙手,然後拉起我的監獄制式汗衫。「得這麼做,不是嗎?」
「實情不會漂亮的。」他說。「其中會有很多醜惡之處。但沒錯。這會讓我們有最大的生存機會。」
我點頭。我仍拿著民軍小姐的手機。我撥給媘蜜。
「呦?」
「打開電視。」我說。「叫他們撤退。是說,除非有某些事情急轉直下。」
「妳確定?」
「是啊。」我說。我不確定,我想著。
我掛斷電話。
我們全體,一起走出機艙,然後繞過飛行器。
監護者也在這裡。吊擋鐘、遠璟、勝利小子、峻坩,都在站崗。
我們繞過轉角,走到敞開的街道,一群群記者就等在那裡。電視轉播的攝影機轉換焦點,從播報的記者們轉向剛抵達的我們身上,或讓鏡頭追蹤著我們。三腳架上的燈光從街道兩側打下光束,聚集在臨時舞台上的一處——龍型裝甲翅膀上的平坦處。我們周圍的人聲鼓譟,幾乎一口同聲,擲出千萬個問題。
俠騎站向前方,他們便同時安靜下來。他是有那種貴族會有的敬重氣場。
「今天,不下兩小時前,雅麗珊卓被殺身亡。」
我在那照亮了舞台——照在我們身上的——劇烈光芒下,幾乎無法看到那些記者。記者們神情穆肅,專注在每一個詞彙上。他們甚至對這項新聞毫無反應。他們已經知情了。
「雅麗珊卓是我們假面中的老練成員。她也是其中一位最先出現的假面,幾乎每一次都有出席阻擋過去二十年來每一場重大災難。她每一次克服的挑戰,都重新確立了我們對她的信心,她也向我們展現她有多強壯、多麽堅強無敵而高尚。」
他低下頭。我也抗拒著躁動的衝動。這場記者是實況播出,在美國所有人的家中播放。
有假面傳送到附近的屋頂上。其他假面則是飛過來,降落到新聞車車頂。鳶尾,身旁跟著枯焦。
「若事情僅止於此,這則消息也夠難受了。」他說。「但她也是個傳說性人物。她是活生生的象徵,被全世界的人所認可。她是我們的一位領袖。她也是我們某些人的朋友。」
我感知到昹奪羅,而非看到他,懸在燈光所及處上方。傳奇也在近處,不過他多少有想隱藏自己。
我為接下來的內容,讓自己變冷酷,逼自己保持冷靜,不要洩漏任何東西。
「而她也是個叛徒。」
那一句話在新聞記者身上引起反應。有人吼出疑問,打破了俠騎發言後、繚繞四處的沈默。
他繼續說。「今天早先,在雅麗珊卓被擊殺之時,是由這個舞台上的某人所殺。」
所有詞彙都被小心選用,所以那句話至少在技術上有部分真實。雅麗珊卓那樣深入大鼎,確實是個叛徒,她也是由台上某人的手所擊殺。
「現在,人們對近期的事件緘默不言。過去還不到一個月,這座城市裡就有一場事件——一個威脅——被理論家視為初生的終結召喚者。而在那個事件後,雅麗珊卓作為應負部分責任的身分就被揭發出來了。」
我注意到,記者們如死般靜止。就像在車頭燈之中的野鹿。
「善良的假面,」俠騎兵說:「被良心所迫,離開了PRT。而缺少他們作為我們的骨幹,PRT便被掏空。有人大膽推測PRT內部所發生的事,推測是什麼樣的事件能造成如此眾多假面拋棄組織。我們——他們——都沒辦法談這件事,因為雅麗珊卓掌握大權,因為她刀槍不入、無懈可擊。因為她能造成的威脅太大,能隨意使用的資源太多。」
其他人正在加入記者的行列。現在封鎖線已經解除時,回到此處的平民們,或許是要回家,或單純來觀望聚光燈下的英雄們。他們聚在一起,或將車子停在人群邊緣,然後下了車遙望。
在這一刻,有幾百萬人在看著這裡呢?
「我們之中有一些人離開,因為他們的良心使他們無法服務這樣腐敗的力量。其他人——包括在這舞台上的許多的我們——留了下來,因為我們感覺PRT、捍衛者跟監護者計畫,還有那些仰賴我們資源的隊伍,都非常重要。我並沒有要說其中哪種決定會比較好,或要怪罪那些決定跟她站在同一邊的人。我們在接下來的數週、數個月中,假面、會計師跟律師會跟捍衛者計畫或PRT高層的任何人開會,確保這種規模的醜聞不會再次發生。」
有個東西進入了我的能力範圍。一隻昆蟲。巨大的昆蟲。
阿特力士。
我實驗性地讓他移動,感到他有多麽疲倦。他的能量庫存已經被抽光了,身體組織垂死。他的前腿碰觸周圍的牆壁。他被放在一台貨車後車廂。
至於貨車裡的乘客——蟲子進入了那打開的車廂,接觸了其他人。莉莎,布萊恩,艾力克還有愛紗。我能聽到回音,他們在看著筆電上俠騎在說話時的五秒延遲。
「雅麗珊卓在基礎層面上背叛了我們,而整體假面社群都為此感到沈痛。公眾也有所感受。我督促人們不要怪罪她。她與希魔翮戰鬥不下十八次。我們有理由相信她的超能力使她免疫於希魔翮的影響,但她也聰明到能夠隱藏、扭曲證據。她是一個受害者,而她如此長久抵抗希魔翮的影響力,就是她人格完備的最佳證據。」
那就是第一個惡性的謊言了,我想著。
幸運的話,不會有任何夠老練的人指出這一點。也不會有人想要相信他們。這個想法很醜惡——這樣的雅麗珊卓,竟然能被扭曲到回頭來威脅我們的安危。她為大鼎工作,也在人類身上做過實驗,那全都是⋯⋯為了什麼?要創造超能力?販賣超能力?
我重重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接下來的部分。
「多虧了今晚的合力行動,我們才能在雅麗珊卓造成更多損傷以前阻止她。」
俠騎伸出手,將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他將我拉近自己,直到我站到他前方,他的雙手放在我雙肩上。
「許多人都會認出泰勒.赫本——她在一週前很有爭議的學校交火中,被暴露出了掠翅的假面身分;那場交火也是由雅麗珊卓下令。泰勒.赫本在終結戰鬥的危機之刻裡,成了阻擋雅麗珊卓的關鍵要素。」
現在全世界一半的人都會恨我,我盯向前方,想著。眼神熱切到我以為自己可能有了鬥雞眼。另一半的人⋯⋯我不知道另一半的人會怎麼想呢。
我同意要享有殺死她的「功勞」,但那單純是因為我全盤接受那份責任的話,大家都同意,人們不會相信我。
俠騎沒說話。我看到我領口一角上的紅光。理龍夾在我衣服上的麥克風,已經開始收音了。麥克風的訊號會被所有官方攝影機接收——有些攝影機是PRT不久前為了方便而裝設的。
我有機會在千萬、上億人眼前,為自己辯護,那些詞彙卻卡死在我喉嚨裡。
我的思緒徹底煞死。我是該說什麼去了?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時間準備。我們根本沒有時間準備。
我應該要說的許多句台詞。我應該要表達出那些概念、那些氛圍,我卻發呆了。
就算有排練台詞,我也沒辦法這樣為自己辯護。
俠騎救援了我。他開口,嗓音清晰。「這並非一個喜慶之日。」
那是要提醒我應該要講的台詞。我並沒有感到驕傲,也不喜見事情發展至此⋯⋯
「這並不是個喜慶之日,卻也是個好日子。」他說,跳過兩分鐘左右的台詞。「今天是改變之日,記下我們向前的這一步。不再會有人妨礙我們,我們無需再擔憂身旁的人是誰,或領袖們是否已經被滲透——我們就有機會與終結召喚者一戰。」
理龍的艦艇從空中降落。在艦艇降落我們兩側時,我的頭髮跟汗衫的兜帽飛動。十一台機體。被我們摧毀的那些機體,都已經重建、更新過了。理龍裝甲的其他舊機型顯然也裝設了AI,能夠自主飛行。它們閃閃發光,裝設了各種的金屬護甲與槍砲鋼鐵,裝飾上也有不同的金屬與顏色的細飾。
她做出更多台機甲了,我想著。
「我們有機會在與終結召喚者戰鬥時,避免再有大量傷亡損失。」俠騎說。「也有希望。我們在調查那扇通往另一顆地球的傳送門時,確認了資源,甚至是避難處——人們更能在緊急時刻中逃脫。」
我盯著那一輛,暗地黨所搭乘的貨車。
「我們也有了新的朋友——乍看之下,不可能存在的聯盟。」
他的雙手放開我肩膀。
我舉起手,拉開汗衫。我解開囚服,甩蛻衣料。俠騎將囚服疊在他的手上。
我彎過腰,脫掉那鬆垮的監獄褲。
目空大師交給我新的面具,我便將其戴上。電藍鏡片,與我之前面具的顏色正相反。鏡片可以幫忙遮住我的眼睛,不過跟我的舊鏡片相比就沒有那麼好了。
先前假面服的黑色部位都換成淺灰色布料。裝甲板是跟之前一樣的深灰色,只不過線條更清晰,更沒那麼笨重,尖角也比較少了。我的手套上沒有尖銳處,我肩膀上掛斗篷的地方、衣服繞過腰帶的地方,都有著電藍的連接處,每一處也都有著我的小型幫派徽章,倒反著好讓蟲子能飛向天上,吻合著假面服的新設計。
「我承認,我做過該指責的事。」我說。「我不會反對那一點,或假裝我沒有說出或做出那些事情。天若有道,我就該去坐牢。假使法院要求,我就應該服刑。我不會反對那一點。」
我頓了下。在那嚇人的轉瞬之中,我以為自己又忘了要說什麼。然後我將雙眼定睛在人群最遠處、那輛貨車的擋風玻璃上。
我忽然才想到,我並沒有感到怯場。這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不想說話,因為一說出口,我就回不去了。
我總算開口時,我並沒有服從他們給我的暗示。我的雙眼沒有離開暗地黨正在看著我的地方。
「我在布拉克頓灣裡佔據地盤。我領導過當地的反派,在各方各面大獲全勝。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安穩。我有財富、友誼、愛情跟尊敬。人們仰賴著我。那不太像我最初的想像,但那仍是我會想要的全部。我可以留在原地,舒適度日。
「然而,這世界上有更宏大的事情,有更重要的事件。」
注視我的眼神跟攝影機,讓我感覺像潛入海洋深處,沈重的海水壓到我身上。
「我相信俠騎所說的、嶄新的理想PRT。我相信這個理想到願意自首,使這個PRT能夠成形。我願意將所有東西留在身後。如果我得先服刑,那就這辦吧。如果我會面臨鳥籠⋯⋯我希望我不會被送去那裡。但至少,我可以跟我自己說,或許超能反派這麼做,就能說服其他人回來。或許我們能改變那些,為了某些原因放棄PRT的英雄們。」
我喉頭卡了個腫塊。我知道自己在無法開口前,沒能再多說話了。
「就算除開所有事情,這也是我想做的事。」我說,我對暗地黨如此說。「若有機會,我就會服務人們。正如我會跟利魔維坦、屠宰場九號跟其他邪惡戰鬥,我也會為了保護你們而戰鬥,直到我吞下最後一口氣息。在⋯⋯」
遠方一陣嗥叫打斷了我。
下一段轉瞬間,其他狗兒也高聲哭嚎。十隻狗,然後是二十隻狗。城裡其他地方——各式各樣的避難所與房屋——的狗兒也接連長嘯。上百隻、兩百隻狗一起咆哮,而最開始呼嗥的,就是那隻狼崽。
「⋯⋯在我接受這份工作之後,我就會為了你們捨命。」我在喉嚨逐漸哽咽時,結語道:「你們之後,可以叫我織手【原文Weaver】。」
俠騎將一隻手放到我肩膀上。
「這就是今天的所有聲明內容。」這位英雄說。「我們在確認情報之後,明天早上會有另一份聲明,然後會有一場記者會。」
記者們已經在喊出問題。這是你們第一次招攬反派嗎?雅麗珊卓是怎麼死的?她實際到底犯了什麼罪?
更多的問題,全攪成一團。
他將我領走,一手穩健放在我的肩膀上,然後民軍小姐、目空大師、理龍跟我的律師都跟到我們後方。
我向那輛貨車看了最後一眼,然後走入理龍的飛船。
「妳結巴了。」目空大師說。「臨場發揮來救場。但救場救得很好。」
我沒有回答。
「妳知道妳不能留在這裡。會有衝突⋯⋯」
理龍伸手,食指按上他的面具「嘴巴」的位置。
然後她將雙手抱住我。她摸起來很冰冷、堅硬而絕不會崩垮,但她的雙手依然像個母親的擁抱。
我將臉靠上她的肩膀,我發現自己很欣喜這張面具隱藏起我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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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沒想到,民軍小姐還真滿笨的⋯⋯泰勒講出她的投降條件時,那就是她的計畫了。民軍在場聽泰勒說話之後卻說,泰勒沒講出她的計畫?三小?】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知道這種策略有多冒險了吧?掠翅的邏輯超跳tone,她怎麼可能有後備計劃?這就是她的後備計劃了啊。】
【她是青少年高中生,腦子還沒發育完全,這種思考程度應該還算可被理解的範圍之內吧?民軍小姐這種人,恐怕也是體制如此臃腫、僵硬的原因:她可以思考,卻不願意思考。】
【老天,她原本可以開口詢問,但最後也沒問泰勒啊!蠢不是問題,反應跟思考都很慢,這都不成問題⋯⋯知道自己不知情,卻不詢問,這才是問題吧!PRT的體制只獎勵順從,而我也驚訝,這個組織竟能存續這麼長久呢。】
【我想,我總算能理清為何我認為野豬桑的為人跟他的讀者,這麼有問題了。】
【如果我真的問,他們為何會在哲學的層級上,論理、解釋他們為何這樣討厭「種族主義」之類的「右派思想」,我不認為他們能正確展開歐陸哲學的那套人道主義、形上價值的偽哲學/真道德崇拜。】
【創作者只會聽他們所在意的人的聲音、回應,就像教授只會在意同儕的審查,野豬桑自然而然就會累積起一群,會同意他的道德崇拜的讀者。】
【他們會認為,那些右派分子不過是盲從了右派媒體所設計出的價值體系,卻沒想到他們自己也同意了另一種崇拜。】
【幹他媽的這真的很智障,而如果他們不願意做哲學論述、分析,那當然沒有關係,只是⋯⋯我會說,那真的很智障。】
【覺青(woke)不是左派。稱呼覺青為左派,是在污辱所有認真進行哲學論述、政治論述、社會研究的專業人士啊。覺青就只是有錢的體制下的白種人政治消費者罷了。】
【反應(reactionary)的反應,依舊是反應。】
【如果你的哲學是「反對XXX」,你的主體就會寄託在XXX上,那麼,你就會失去我的關注——你的思想跟情感,都不值得我花時間仔細觀察。】
【仇外情感跟敵視仇外情感,這兩件事情在哲學上一模一樣,因為「反應」本身幾乎不會有任何主體可言,你的價值會直接連接到你所反對的事物上。】
【這就跟YT的反應影片是一模一樣的東西⋯⋯如果你沒提供你的想法跟價值,那我幹嘛不直接去看原本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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