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幕 25
2011年,七月8日
「現實情況已十分清楚。如今的影響將會扭轉英雄、反派與平民之間的關係。我們仍得等著看,他們決定接下來的變化是會讓事態好轉或惡化。」
「他挺虛偽造作,不是嗎?」節克說。他渾身赤裸,雙手遮住私處,坐在金屬長椅上,在他後方則有更多磨砂不鏽鋼鋼板。他所在的裝置的角度,會讓他面向天花板。
「他挺喜歡聽他自己說話。」骨鋸同意地回答。「你認為事態會改變?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糟呢?」
傑克只微微一笑,他雙眼邊緣周圍蹙起紋路。他在變老。變老的這件事同時讓人很放鬆,也很令人毛骨悚然。他是隊上的爸比,然後我是隊上的小孩子,他變得更老,就讓他變得像個爸比了。
但這也表示他的行動會更緩慢,更容易疲倦。他遲早會犯錯、輸掉戰鬥。
「結果已經定好了呀?」她問。按下一顆按鈕,燈光再次開始閃爍。
「我是這麼想的。」傑克評論。「但我希望事態是能朝安穩發展呢。」
燈光的閃爍漸趨加速。程序必須緩慢進行,不然他們就會觸發串連循環、過度使用他們從玩具屋手中所解放的能量匣。如果那種情況發生的話,口袋次元的基底空間的框架就會變成液態,流入其他更堅實的次元。他們很可能會被空氣碾壓,在重力扭出炫渦、濃縮成極濃密的單點時,使他們化為肉漿。
那是會很搞笑呢。魯莽、暴力而無法預知的死亡,其實是滿諷刺的吧。幾乎是以反戲劇性的方式,造就一場藝術性的死亡。如果有觀眾的話就更好了——那是假設,有任何人能在知道這個故事之後,還跟其他人講述呢。而藝術若沒有觀眾,怎能成為藝術呢。
「這樣才墜落得更深?」她問。
「正是如此。」傑克回答。他拉高嗓音,壓過引擎的呻吟。「我猜,我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她回以笑聲,對這個點子、這個可能性與這個想法,嘻嘻笑著。
然後她按下開關。一次心跳之間,傑克就被關住,時間凝滯。
她走去電腦那裡。花朵、彩虹與灰綠色、眼睛被打上死亡黑叉的笑臉,在螢幕上亂彈跳。她移動滑鼠,讓螢幕保護程式關閉,輕輕的笑聲依舊竄出她的嘴角。
她設定了倒數計時,在鬧鈴響起的時候,凝滯效果便會結束。
咯咯笑聲音量漸減。
沈默。
光線正緩慢重新亮起,骨鋸發現自己一人站在鍵盤前。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
傑克假定她會凝滯她自己。那個空著的凝滯艙也正不斷強化這個想法。
然而,她對自己說她必須在場才能叫醒他們,那個說法並非全然是錯的。這個藉口很聰明,卻不全然正確。她並不非是恐懼某些東西的那種人,但她對於進入時間凝滯、沒有人來負責管清醒程序——沒有她可以再次醒來的保證——就感到有一點惶恐不安。這也沒談到能量源的話題,只論及監看進度、確保口袋空間的運作不會偏離正常。
不,那種說法也不全然正確。那種事情是有一趴的發生機率,如果她考量到自己缺乏其他巧匠的專業的知識,機率會增加到五趴。但她對那些東西連碰都沒碰,絲毫未移。這樣就應該還算安全吧。
她雙眼掃過一個個培養艙。培養並不屬於她的領域。而這裡每一排都有著不同的、從過去到現任的屠宰場九號成員。
王
尖孃
先驅人
孳殖【Breed】
紅腥人【Crimson】
灰影男孩倪克絲【Nyx】
心靈蘇麻【Psychosoma】
原初的屠宰場成員。每個名字,都搭配了十個玻璃艙。
還有許多,許許多多其他成員。她看著房間其餘的空間。大部分屠宰場成員都只撐過幾週或幾個月。她單手就能算出那些撐得較久的人了。真可惜她手上沒有過往成員的樣板,但她有入手那些最強的成員。
她有自己的,傑克的,偶人的,欷帛力虎的,碎歌鳥的基因。
爬者的能力,也挺不錯的呢。
不過,他最後犯傻了。
她微笑著。那其實就像是家人團圓。但除此之外,還有工作要做。
他們誕生時都會是一片白紙。那可就不成了。她能使用一些他們從玩具屋收藏裡解放的玩意兒。她得自己拼裝新誕生的屠宰場成員的記憶。搞一搞腦袋。弄一弄記憶——或說是那些足夠接近記憶的東西吧。她是有筆記和紀錄,所有傑克曾在她慢慢入睡時跟她說過的床前故事——過去這些年頭的回憶。也還有記錄在電腦上的資訊。這樣,她就能拼湊出一些成果了。
而這才是真正的技藝吧:她有多能重建屠宰場?
腦顱人有在黑市上販賣記憶跟技能。她也有留下淒慘回憶,就能從其他人身上擷取記憶,或甚至把那些記憶販賣給其他人。那些客人真蠢。很多人是想要獲得觸發事件,可是觸發事件不是那樣運作的。
這台電腦只算是終端。其他電腦所佔空間太大,被藏到看不見的地方,眼不見為淨。而假如有東西壞掉,她就得修好故障,但她大部分時間就會在這裡,被她的家人所圍繞,她從來都沒見過其中好些人。
偶人是在希魔翮的襲擊中喪失妻子。這要怎麼做才好呢?這裡有個檔案,寫著有一位女性如何在她開車遭到意外時,失去她的配偶跟孩子。那就算夠貼近事實了。她可以讓記憶有所空缺,腦袋會自行填補細節。也要把所有東西建立在學術背景,讓他當上一個信心絕對夠用的醫生,在某種視角上也算是個建築師,再加上一個靈感一點就通的明星歌手⋯⋯所有東西都會彼此平行,在前兩者的概念上,加上第三個的經歷⋯⋯
但這還不夠。他非常有企圖心,之後被創傷所困。她到底該怎麼將整個記憶拼裝起來呢?她能讓這個概念不斷重複出現,讓這個偶人複製人只要醒著,他眼前就會閃過這些事件?讓他只能以沉靜、冰冷的怒火將其壓抑下來?或者,那是他會捨棄的記憶?
冬女曾經是個軍火商,殘暴成性,冷血無情。
骨鋸對著她對自己說的笑話,咯咯笑著。笑聲迴盪於無比沈默之中。這裡安靜到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耳朵血管裡的流動,甚至也能聽見她肌肉動作時的咯吱咯吱聲。她沒有對聽力做任何強化,人類普通是不會體驗到真正的安靜。而那些體驗過近似於絕對沉默的人,通常都會發狂。
又一道較弱的呵呵笑聲。那方面就沒必要擔心了呢。
該怎麼塑造冬女?她不算是個能創造或操縱冰冷的能力者。那些超能力各有不同。她會抑制力量,使物品或人都喪失慣性。邊緣性的效果則能扭轉物理,對人們起效時則會消減意志。那女人獲得力量、金錢與其他更多東西,她也發現自己在所有事情中,最喜歡折磨人。她轉向經營奴隸交易,然後與屠宰場九號相會。
該怎麼用手上的這些材料,來製作出冬女?要做出一個在能讀寫以前就手握槍枝的孩子,那孩子找到了超越她的背景的雄心壯志,這才能符合所有期待。她自學算數跟做生意,無情消滅了競爭對手,然後在她獲得自己想要的所有東西時,她止步不前,就像過熟的水果一樣發爛。
在腦顱人的筆記裡搜索之後,都無法找到任何這些必要要素。
「喂,爆芽家老兄。」她說,就連她自己也認為,她的嗓音聽起來刻意地尖聲尖氣。她看向自己的部下,後者正站在另一張桌子對面,盯著發呆,全身身體僵硬。一滴淚水滑下他的臉頰。
或許,得要把他的淚管燒掉吧。
「說吧。」她下令。按了個按鈕、打開選單,然後釋放了他的肺部和呼吸控制器。「現在試試看。」
「呃哦。」他發出刺耳噪音。「呃。」
得要練練他的聲帶,不然他就可能會失去說話的能力了。
「現在太安靜了。我們來瞧瞧⋯⋯你知道小甜心【Love Bug】的主題曲嗎?」
「呃。嘎。個⋯⋯幹⋯⋯」
她按下一顆按鈕把他鎖住,內心煩躁。
「髒話太沒品了!好啦。我猜你是不認識他們。我們來看看。我背包裡有些東西⋯⋯」
花了好些時間才能把東西組裝好。她的蜘蛛盒是靠著幾塊相串連的大腦灰質來進行運算,有基礎的脈衝、動作控制和資訊儲存功能,也加上了幾個電腦晶片來處理她自己弄起來會太過麻煩的功能。其中一個晶片會控制機械性的動作。她從放在桌子底下的背包裡,拿出失去功能的蜘蛛盒,將其接上爆芽家的脊椎,直接插入他兩片肩舺骨中央。
覆寫運動控制功能、寫入機械性動作程式,也連上肺部、嘴巴、舌頭、下巴⋯⋯
等到她設置完所有東西,她的雙手就紅到了手肘。她讓一個蜘蛛盒子來接手處理縫線、燒融傷口來止血。迅速動手勞作一下。
如果有一顆真正的眼球的話,就可以做得更好了,但她也能接受攝影機。
她開始播放一個影片。被不上有愛心、和平符號還有其他標誌的毛茸茸卡通蟲子,開始和卡通裡的孩子一起跳舞。
「甜心甜心愛抱抱!ㄅ,ㄆ,ㄇ,ㄈ,一起跳!
他們都在這,一起說你好!
愛愛甜心在這裡,大家不用再哭泣!
當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冷,
你有誰能依賴,讓你全心來比賽?」
「甜心甜心愛抱抱!」骨鋸跟著歌一起唱,然後拉來一張椅子。她用鉛筆敲著鍵盤,好讓按鍵不被弄髒。這世上沒有多少事情跟讓身上的血漬乾涸之後一口氣把血痂剝下來,還要更好玩了。
在她身後,爆芽家看著這個影片。她讓影片巡迴反覆,蟲箱便開始第二輪的歌曲。爆芽家尖細的嗓子與影片一同歌唱。那聲音可悲淒慘到她大笑。
最好讓他先練個幾遍呢。
等到第四次的時候,他已經熟透了整首歌。第五次時就開始一起跳舞,模仿著螢幕上的角色。每一次重複,在攝影機捕捉到必要要素之後,他的動作就會變得更精確一點。
就是這個了。
她在接下來一年半裡頭,就會用這種事情來打發時間。
■
2011年,九月28日
「我要統治全世界!」
「那真是太棒了。」骨鋸評論,裝出滿富文化素養的調子。「再斟一碗茶吧?」
「茶,沒錯!服從我,服侍我。給我上茶。」
骨鋸順忠職守,將燒杯裡的熱水倒入杯子裡,並在一小盞碟子旁放下一根湯匙。「您確定不要牛奶?」
「牛奶是給弱者和小孩子吃的東西。我要純粹的濃茶。」危女說。
「危女,我們正是孩子啊。」
生理年齡七歲的危難少女,死死盯著桌子對面的骨鋸,後者啜飲了一口熱水,然後頓時打起精神,不露出心中所感。危女的臉色很憔悴,但她天生就是這副模樣。那淺藍色雙眼深邃,純白金髮細緻而濃密,髮絲打結。那個使複製人生長的化學藥劑,無法讓頭髮普通地生長。
「我可是會因此那句污辱,就立刻了結妳。」
「是啊。」骨鋸說。「但那樣,妳就不會有人幫妳倒茶了。」
「這茶也太燙口了。」
「我會努力泡出更好的茶。」骨鋸說。「統治世界,是嗎?聽起來是很煩人的工作呢。」
「我天生屬於統治者的位置。」
「或許吧。」骨鋸說。「哎呀,我並不嫉妒妳的野心呢。妳是得需要加緊腳步。我想,這個世界很快就會完蛋了。」
「那我會統管塵埃。」
「瞭了。那不是,比統治世界還更困難嗎?如果沒有溝通的方法,那妳要怎麼管所有人?在所有事物都消失之後,就不會有手機或網路了欸。」
危女的額頭擔憂地皺眉。「那我會指派人管理。」
「妳能相信妳指派的人嗎?」
「不行。我誰都不信任。」
「哎哎。」骨鋸說,在啜飲茶水時停頓一下。「那就會是個問題了呢。」
「是啊。」危女同意。她忽然在椅子上搖晃,抓上那一呎長的桌子,爪指刮過桌面、穩住她的身體。那爪子是骨鋸自己的設計,替換了骨骼結構。讓危女的超能力能被義手導引——而若有需要的話——也能立刻關閉超能力。
「我在妳的茶裡頭加了點東西,來幫助妳睡眠。」骨鋸評論。「我們最好讓妳上床睡覺了。」
「我沒⋯⋯」
「沒想睡?妳這就會一頭栽入茶水裡頭喔。」
危女的困惑,轉化為一點即燃的劇烈怒火。「妳給我下毒,妳這骯髒的東西!」
「是啊。我以為妳誰都不相信欸。真可惜妳的不信任並沒有實踐性。」骨鋸說。她起身,繞過桌子,牽起那個小女孩的手,領她回到培養艙那裡。那女孩順從了她,詞語卻仍是激烈。
「我會把妳骨頭上的皮膚一片片刮下來,把妳珍視的所有一切摧毀殆盡。」危女說著,音量漸漸昏厥。「妳會對天怒號,直到妳的苦痛折磨吞沒一切。瘋狂會是妳最終的避難所。」
她在說完話時,幾乎只能算是低語。
「是啊,小甜心。」骨鋸回答著,不再演出那個虛假的口音。她向前一靠,吻了危女的臉頰。危女眨了眨眼,彷彿她的時間被放慢速度,她短暫睜開雙眼,然後才閉上眼。
壓下一個按鈕、彈了下開關,玻璃蓋便在危女能倒下前升起、環繞著她。危女在液體從地面升起、讓她有浮力能漂在玻璃管裡以前,就已經全然睡著了。她的茶會服裝在身體周圍飄動,使她看起來像個冷光下的水母。她那頂帽子寬帽簷與淺頂上都綁著緞帶、扎了假花,帽子漂離她的頭部,沉落到玻璃管底。
她找出另一個複製人,發現他正待在她實驗室空間的遠側。他是個男孩,身材窄瘦,金髮悠長,五官神情十分憂慮。他周圍擺著一個燒杯與玻璃杯構成的複雜金字塔。
他正對自己低語著:「把他們關到牆內。把我也關到牆內。把他們關到牆內。把我也關到牆內。」
「小艾葛,來嘛。」骨鋸說。她把手穿過那個結構,牽起她的手。「從門口出來。」
「那不是門。是陷阱。是要趕走攻擊者時最安全的方法。我用頭髮做了引爆線,我要玉石俱焚。如果侵入者穿過界線,就要造成最大的毀滅。」
「那麼,就從窗戶出來吧。我保證,我會把你圍起來的。」
他點頭。極其小心翼翼地爬上彼此精密平衡的玻璃罐,從另一個更高的孔縫裡溜了出去。他在落地時踉蹌了一下。
「往這邊來。我們就能把你關起來了。」
他順從地跟了上去。「我的凱薩琳在哪?她是我的⋯⋯」
「是你的媽媽喔,小蠢蠢。」讓他認知失調就糟了。他會胡亂發脾氣。不是說他現在這個狀態,會很危險呢。
「我剛是要說妻子。我還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七歲一個是五歲。不過,我⋯⋯」
「你才七歲。你是想到了你的姊妹吧。」
「我好困惑。」他幾乎是低聲泣訴地說。「我好痛,思考這些事情就好痛好痛。我、我讓好多人好失望。我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失望,就像⋯⋯就像那些失望從各個方向壓到我身上。我沒辦法躲藏,也沒辦法讓自己不要再在意。我⋯⋯」
「噓。」她說。「你把自己關到牆壁裡頭之後,所有事情都會變好的,不是嗎?」
他無聲地點頭。
「要把你關起來囉。」她這麼說時,讓他站到站台上。按了個按鈕讓玻璃蓋門昇起,她能看出他在此時稍微鬆了一口氣。
那算是有點問題呢,骨鋸在容器內部填充營養液時想著。
每一個個體特別需求的各種元素,可以在行者在延展、接觸宿主時當作辨認信號。DNA,電磁波波形,她儀器幾乎無法測量的波形模式,所有東西都會有所影響,卻也沒有任何一項會成為決定性因素。一當連結建立後,超能力就也能被使用。短暫的創傷就能大幅加速這個過程。她的最初假設,也在有夠多複製人誕生後就被實踐了。
但複製人也在做夢,夢境是建立於她所提供的假記憶。這也算得上一門藝術,是場很有趣的實驗,她得打造出所有正確的風調,形塑出正確的地理、出生地、文化、習俗、習慣跟其他所有細節,加上他們生活最主要、決定性的瞬間。
強粉冠會與本體一樣發展,汲取DNA,在腦部裡從外向內地構成一片腦葉。那些夢境會在冠體和複製人之間拉出連結。那些連結,就會十分簡單而迅速地形成。
在行者對某一對象進行它通常的細微影響時,複製人在發展的年紀裡——在複製程序中——行者就會不斷干涉複製人。
那樣時,她就得清除所有東西。將複製人打回出廠設定,栽培起新一批的複製人。將近三週的工作就會這樣付諸東流。
但她也已經想好,要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了:她得讓複製的程序間斷進行,以不同的階段引入記憶,先從最早期的開始然後依照時間順序進行。或許那樣會比較輕鬆、有組織吧。她可以依次幫每一個屠宰場成員規劃好,決定他們在嬰兒時期時的待遇好壞,他們家庭跟學校生活是否舒適⋯⋯對偶人這樣的成員來說就是很舒適,對奈德——爬者——來說就不是美好回憶了。
她在電腦上打字,打了一陣子。對爬者要有特殊的處理程序。其他人則都可以被煮沸至死。
她觀看著培養艙,直到有泡泡出現。有一、兩人醒來。那都不會有所區別的。
她回去自己的臨時臥室。臥室裡沒有床榻,所以她就自己做了個吊床。
爆芽家躺在地板上。他的嗓子幾乎無法被聽見。他無法站起來,在試著站起來跳舞時,就只讓他的手臂刮過地板。
「甜心⋯⋯抱抱。ㄍ,ㄎ,ㄏ。」
「忘了把音樂關掉了。」她説。找出智慧型手機、關掉音樂。「我得跑個腿。現在先睡吧,我回來之後就會把你修好。」
她的頭髮染成黑色,她以製作出床墊的方法上了點妝、換了衣服——她是特意創造出能織出絲線、染色的生命體。
這綑織得有點粗糙,但還算堪用。
她找出遙控器,按下按鈕。在一陣沈靜的風聲呼嘯後,她來到了另一側。
回到貝特地球。
她心臟狂跳。假如傑克發現的話,他就會暴怒吧。可能有人想確認這個地點的訊號,或是在這裡使用超亞人類能力搜索她,這個想法、這種風險⋯⋯
她想著,但她就是需要個她沒辦法自己做的補給——資源、情報、材料啊。
她走入一家小雜貨店。
「早上好。」櫃檯的男人說。從他的外表來看,他可能是三十二、三十三歲吧。他綁在腦後的頭髮過長,前方髮梢卻也開始倒退,他目光熱切,但他在其他方面就不是很引人注目。
「早安。」她歡快回應。別跟我說話喔。如果我必須殺掉你的話,場面就很難搞了。她糾正自己。我會在修整好你的頭髮之後,再殺掉你。
「我們這裡不常見到新面孔。是算有點偏遠呢。」他微笑。
「剛好開車路過。」她説。「我媽去大街上血拼了。」
「是去雜貨店還是精品店?」
「精品喔。」
「妳不想跟去也是很正常吧。」他說。「如果妳有想找的東西,可以直接跟我說。」
她穿過店面。檸檬汁、醋、糖、鹽巴、一盒水果嚼糖,一些牛奶,還有鬆餅粉。營養軟漿在需要省去煮飯、專心工作時很有用,但那依舊是軟漿。
她抬頭一看,就能看到櫃檯的那個男人正在鏡子的倒影裡看著她,在他的視角下,走道一覽無遺。
她頓時納悶著他是否有認出她。不對,那種反應就不會是這樣了。
對外來人士的不信任?那也不對,那種情況,他看起來就不會這樣放鬆。
那,就是別種情況吧。
她察覺到最終的可能性,就感到更為放鬆。
她把商品放上櫃檯、付帳。他把東西裝袋,她在離開時揮手道別,也給了他一道勝利微笑。
她需要跑一趟圖書館,有幾個她需要查的東西。比如,先驅人的情報就很少。王的背景則也是一片空白。就算傑克多情懷念著那些人,卻不常聊起他們。
她可以想像,假如她在做他們的時候,塑造出正確的風格、搞對他們的基礎性格,那麼他就會是多麽地欣喜啊。
之後她也可以買些衣服和床單。如果這裡有一家不錯的五金行,她就能想出幾個能派上用場的工具。她的手術刀也已經變鈍了呢。
這個鳥糞大的小鎮裡沒多少東西,而她在抵達之後,或許只看過一輛車子跑在路上,但說來,她還是在穿過街道時會看向兩邊。
一位皮膚蒼白、黑髮的女人走出銀行,身著黑西裝。
她的態度、氣質,都很隨性。絲毫沒有任何戰鬥性可言。
骨鋸依然感到警戒震動。她現身的時機,那身衣服與這片區域的不搭⋯⋯
最好悲觀假設然後搞錯呢。「妳要跟我開打?」
「沒有。」那女人回答。「我沒要跟妳戰鬥的,骨鋸。」
嘎啦哩該死的ㄍ⋯⋯搞什麼啦。傑克如果知道這件事的話,就會超級氣哺哺啦。
「因為如果妳殺掉我,也不會改變任何東西喔。」
「妳有把生物金鑰裝入傳送裝置。除非妳還活著,冷靜握著那個裝置,它才會啟動。裝置也只傳送妳一人。我們沒辦法靠這個方法進入那個空間,而殺掉妳也無法阻止時間停滯的效果終結。」
「沒錯。就是那樣。」
「我理解了。但我被派來這裡不是要殺掉妳。我們可以殺死妳。我想,現在我們知道入口在哪裡,也能接觸到傑克了。不過,將強力的超亞人類放入那位預言會終結世界的男人所在的空間,就會產生很危險的可能性。」
「妳知道,我可不容易被說服喔。」骨鋸説。她朝那女人戳出一根手指。
這樣就能輕鬆朝她喉嚨射出一根毒針。
「我只想要談話。我想要求妳幫我個忙,然後就會讓妳繼續行動。」那女人說。
「妳不太理解屠宰場九號是怎麼運作的,是嗎?我們可不會幫人的忙。」
「妳會幫這一次的。妳在大量製造屠宰場九號,也會安裝入一個控制開關。妳會把那個開關交給我。不用盡快,但之後妳就會交給我。時機也會比妳認為的還要晚。」
骨鋸大笑,笑聲高頻刺耳。然後她又繼續笑著。
那女人只耐心地等待著。
「蠢蛋。妳不可能搞得這麼錯吧。」骨鋸説。「要我背叛傑克?背叛其他人?」
「妳會背叛的。」
骨鋸再次大笑,不過沒笑太久。她在咯咯笑著時說:「如果妳想操縱我的心智,我可以跟妳說妳還得再更努力喔。我有安全措施。妳只會啟動我的狂暴模式。」
「不需要心智控制。這件事有非常多影響要素,而就算這麽做會留下盲點和隱憂,這仍然是最好的做法。」
「那就是妳最能給我的論點?」
「不是。我能告訴妳兩件事情。」
骨鋸雙眉高聳,微微笑著。「兩件事情?」
「寬度和深度。」
「我不懂。就寬度和深度?」
「不是。還有另一件事。那兩個東西是屬於同一個句子,同一個概念。第二條句子很簡單。就說掰掰了。」
骨鋸寒毛倒竪。她全身上下的機械陷阱、彈壓針頭和毒液排出系統都蓄勢待發。她讓袋子掉到地上。
那女人沒有攻擊。而是轉身離去。
空口威脅?
她掙扎著要不要把空針射向那女人的後背。但如果她射歪了,她會失去大多武器。她得距離那女人更近,才能使用毒霧或毒口水,或是把她的折疊肱骨裡的血肉分解酸液膠囊注入指甲。
那女人走入銀行,骨鋸就趕緊跑過街道、追了上去。
但她的目標已經消失了。
■
2005年,一月20日
蕾莉大口喘氣。她的身體,現在不聽從她的指令了。
她跑到她媽咪的房間,然後倒在地板上,轉頭看向床腳。
那片地毯被沾滿血液。在地毯上、床鋪旁邊,她的母親正趴倒在地,頭部轉向一旁,就和蕾莉一樣。她全身覆滿針線。她身上,蕾莉能碰觸或讓手掌平貼的所有地方,都有著縫線痕跡。
一整排縫線被切斷,傷口大開——從太陽穴,向下延伸到她喉嚨側邊,一直延展至她身側到盆骨。
損失太多血液。她腦子立刻開始運轉,接觸著她當晚早先不曾有過的知識,知道了該如何修整人的知識。她細緻觀察,從媽咪的心跳和呼吸容量——只從血液流動的速度還有皮膚顏色的線索——估算了出血量。她知道她必須修整的方。許多點子從她腦海中衝出,告訴她該如何縫合傷口,如何將血從地毯抽取出來、清理乾淨,或甚至要如何從水跟廚房裡的垃圾,製作出某個能替代血液的東西,然後持續用正確的電量,填充血管、讓小量空氣穿透她全身——強制敲醒她的大腦到蕾莉能搞清楚其他事情。
但是她已經太過疲倦。
「要趕快喔。」傑克先生的嗓子幾乎溫柔。「妳還有時間。妳可以把她修好的,不是嗎?」
她是能做得到。或許她甚至還有行動的力氣,可以爬下樓、爬上廚房流理台,從櫃子裡拿出她需要的東西,再回到這裡。她可以切開電燈電線,用斷開的一端⋯⋯加上很多鹽巴,就能取得正確的電頻了。
但是她累了。她救完媽咪的那一刻,她就得跑去浴室救爸比。然後她也得趕下樓救德魯【Drew】。在那之後她便會去救小悶【Muffles】,然後趕回去救媽咪。在每一個房間裡,都有很可怕的人在等著她。等著、看著她工作,然後抵銷她的所有努力,還會想出更糟糕的手段傷害他們。
她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她過去幾個小時以來都在做這件事。
「來嘛。」傑克先生低語。「妳做得到的。妳不愛妳的媽咪了?」
她盯著房間裡,盯著媽咪。她們趴著時,兩人正面對著不同方向,所以她媽咪的臉是上下顛倒,針線的面積幾乎跟皮膚一樣多。
她知道自己做得非常差。她用學校的剪刀時,也沒辦法剪出一條直線,在這種情況裡她是該怎麼做呢?
媽咪嘴型說話,但嘴唇上的縫線將她的嘴巴拉成了奇怪的形狀。
蕾莉想著,她或許是知道媽咪在說什麼。
「不愛。」她告訴傑克先生。
「不愛?」
「我不愛她。」她回答。她緩緩眨眼,好讓她不必看向媽咪的眼睛,淚水在眨眼間被擠了出來。
「好吧。」傑克先生說。「那麼,就說掰掰了。」
就說掰掰了。
「掰掰,媽咪。」蕾莉順從地說。
她媽媽沈默,嘴形回應。
下一件事的耗時長久。
在一長段時間裡,看著大量血液滴落,看著呼吸頻率改變,心跳減緩。她也知道大腦會被如何影響,知道各個器官正在做的事,還有哪些器官正在停工。
在某個時間點,那東西就不再是媽咪,而是其他東西了。在她媽咪變成一個死物的瞬間,血肉的機械正逐漸關閉。
這樣想就比較輕鬆了。
也不會讓她的胸口這樣疼痛。
被不平整縫線縫好的嘴唇,無聲說出最後一句話。
「就是這樣。」傑克先生低語。「⋯⋯這樣。正是如此。」
就一小陣子,他們三人都歇息在那個房間的地板上——傑克先生,蕾莉,還有她的媽咪。
其他人都出現在門口,籠罩下陰影。
「她完了?」
「她做完了。」傑克先生起身說。他伸展著。「至於我們要怎麼處置她,我們⋯⋯」
走廊上的小丑大聲、毛骨悚然、節拍錯亂地笑著時,打斷了他。那道笑聲裡似乎缺乏著多數人大笑時所具備的事物。傑克似乎得花了一陣子才理解了那個小丑為何笑了出來。
在他俯視時,蕾莉正仰視著他,微笑著。那個表情很牽強。
「這是要幹麻呢?」傑克問。他回以微笑。「有事情很好笑嗎?」
「沒有。我就是⋯⋯我想要微笑。」
「嗯哼。」他說。「我也是呢。我們一起微笑吧。」
她看起來頓時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強硬固定微笑。
「是啊。跟我們來。我們會保護妳的安全。」
她不想跟他走。她什麼都不想要做了。
但她也無處可去。
「是的,拜託了。」她說。「那⋯⋯聽起來很好。」
她的母親最後的話語,那句她在變成一台停止運轉的機械以前的遺言,敲響於蕾莉的腦袋中。
當個乖女孩。
她會乖。她會很有禮貌、心情振奮,做好家務,然後她也會注意自己的禮儀,要吃掉晚餐裡的所有東西,然後她也要打理好頭髮,不可以罵髒話,然後⋯⋯
■
2011年,十一月15日
她從一個自己太過熟悉的惡夢中醒來。通常,她一週裡只會遇見幾次片段。現在,惡夢就更鮮明,更有凝聚性。
她很不喜歡這種情況。
她習慣性地伸手抓過床鋪,將她的夥伴拉到近處。
那依然不夠。不夠溫暖,不夠有反應,也不夠有心照顧她。
他不是家人。
她惱怒,將自己的棉被推開。
爆芽家毫不動彈地,趴在床上。
「起來。」她說。
裝入他全身的硬體啟動,使他開始移動。
她盯著他,許多她不熟悉的感情都在她心裡爭鬥。那個夢境仍鮮明地殘留在她腦海中,她也無法打消那個夢,正如她昨天都沒能使那個夢消失,或如前天,或如大前天那樣。
而現在,每一天都變得更困難了一點點。
她感到一抹怒氣,但反是將一抹微笑貼到自己臉上。
要想著快樂。
要乖喔,她想著,那個想法也太靠近她的夢境裡的概念。那卻有相反效果,讓她的決心隨風消散。
她只感到不安與沮喪的感情混雜。
沒有心靈控制?親我的屁股啦!那個可惡的西裝女人肯定有對她下了個擾心咒!
這使她很不爽。這樣開始新的一天真是太糟糕了。在大多日子裡,她都能依偎到一個睡在她旁邊的人身上。爆芽家就不是很擅長依偎呢。
爆芽家在前一週裡死去,就對此毫無幫助了。他中風——無疑是在小甜心主題曲的副歌舞蹈中,因壓力而造成中風吧。現在唯一讓他繼續移動的,就只剩她裝設的機械裝置了。
死人就沒那麼擅長抱抱了。
在大多數日子裡,抱抱也不太有用,傑克會給她做事,讓她忙著做事、娛樂她。她耳中的他的嗓音,總是催促她向前進,為了她的藝術跟才能而稱讚她是個好女孩。其他人——她的家人——也都很有趣。
現在,她孤身一人。
她離開那個成為她的臥房的衣櫥,爆芽家則站在那張血肉床鋪旁,她就走向玻璃箱。
第三版,依然處於胎兒狀態,每個成員都有九個個體。她對這個版本的預感很好。還有需要製造幾個人的腦子,還有幾個性格需要被研究、草擬,可是她對於自己把所有東西拼湊起來的能力相當有自信。
唯一的難點就是骨鋸。一整排的骨鋸,都是空的。
他們不需要多久就能誕生,但她還沒開始搞清楚該怎的打造她們。
她可以掃描自己的腦子、複製結果,但那樣的話,裝置會很難操縱,最好是用一個睡著的實驗體。她可以設定好讓爆芽家來操作,可是⋯⋯那本身也會很難搞。
她不習慣自己這樣缺乏自信。在藝術裡,人人都能創造任何事物,也能吸納錯誤。但藝術也需要觀眾,而她在這裡就完全沒有觀眾。
她著手開始做著傑克和其他人在醒來後的預備工作,現在感到自己像是被拆開,在沈靜孤獨中,零碎地破散開來。
她盯著那些還沒生長的骨鋸育種,納悶著自己觀看自己的時間是否足以見到真正的她,並且能編造出任何近似她的東西。她對其他人的測試都成功了——就算有小細節的偏差,他們與原版的距離接近到,感覺起來會很相似了。他們的性格、行事方式,都夠靠近原版。她有修補偶爾幾個地方,糾正出那些會對成員不利——會讓他們被捕獲、殺害——的性格特質。
她唱著歌,轉身離開。她慢悠悠地穿上她買來的衣服,然後用那個搖控裝置,傳送到貝特地球。
「我們的常客回來了。」櫃檯的那個男人說。「妳這樣在家自學,也很常出門欸。」
「是啊。」她說。她將雙手疊上櫃檯邊緣,然後將她的下巴放到手上。「艾利,你的髮型很好看呢。」
「謝謝妳的誇獎。」他說。他看起來真心感到害躁。她對此稍稍微笑。
「你最近看過有什麼電影很好看的?」她問。
「妳喜歡恐怖片,對吧?」
「嗯哼。」
「《黑暗》。妳會喜歡的,那部片的製作方成績都很好。劇情是關於一個黑道⋯⋯」
一位女性走進店面,艾利跳了一下,就像他被逮到自己做錯了事。
「我能⋯⋯我能在窗口上貼個告示嗎?」那女人問。
「我必須要先看告示內容。」艾利回答。「或許得問一下我爸。就算這家店是我在經營,這還是他的店。如果有任何問題的話,就得要他做決定。他這週一才會回來。」
那女人在把紙張交給她時,臉色黯淡嚴肅。
艾利花了一點時間讀過。「我想鎮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了,漢姆斯登太太。」
「我還是可以貼吧?如果所有經過的人都有看見⋯⋯」
艾利不安,換了個姿勢。「我看不出妳有什麼理由不能貼。我爸是不會拒絕。」
漢姆斯登太太沒有回應,就開始拉出膠帶,在玻璃門的背面上將紙張貼到眼睛高度。
她瞥向骨鋸。「妳不該在沒有監護者時出門的。回家吧。」
「好的,女士。」骨鋸微笑著,回答。
然後那女人就走了。
骨鋸打開門,好讓她能看到那張告示。一個走失通告,有一張一位女孩的照片。她讓門板擺回去關上。
艾利遲疑著。「蕾莉,我是在想,如果妳想來,我們可以一起看那部電影。」
「不行。」
「不行?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她說。她走過櫥櫃間的走道,抓來一些點心。軟糖,更多水果嚼糖,還有一些牛奶。
「妳知道我不會,我⋯⋯」
「我很確定,你是位紳士呢。」她回答。好笑的事情是,她是很確定。她很懂自己的怪物們。
他掙扎著想恢復過來。「我⋯⋯妳是在說在家自學。妳家長很嚴?」
那真是站不住腳。她也知道那很站不住腳。
「就是那樣。」她回答,將那些東西擺到櫃檯上。「抱歉了。」
「八百九十八。」那就是他說的所有東西了。
他很受傷。他會有所恢復的。她收好自己的東西,稍稍揮手跟他道別,然後就走了回去。她瞥向那個女人,那女人正要走入下一間店呢。
她走到沒人能看見的地方,用遙控器回到口袋空間。
她在把牛奶放入冰箱,把水果嚼糖跟糖果一併放上處理台,就感到內心的不安逐漸增長。那不是對艾利身上的事情的不安——那件事會自行解決。她會在兩、三天裡見他,情況會很尷尬。然後她就會在那之後再見到他時,事態就會再一次正常了。
不。那不是重壓在她心頭上的事。
她叫喚來爆芽家,然後走入其中一個櫥櫃。
那女孩的名字叫梅蘭妮。
一週半以前,直接解決她的問題,是如此稀鬆平常。她就在那裡。能如此輕易地被靠近。脖子上來一劑鎮定劑,當場考慮體重和整體健康,就計算出了劑量。她得重新調整傳送裝置,帶著失去意識的女孩回到裝置所在的偏遠空地是有一點冒險,但這個小鎮平時都沒有什麼事發生。
骨鋸也發現自己忙到,那個女孩可能會被留在這裡,脖子上插著靜脈注射針,導尿管和糞管都插到了她身上。現在她有自由時間,就能來處理冬女的問題了。
她需要一個童兵。而也有個方法能製作出個童兵——把腦顱人的庫存記憶塞入那女孩腦袋裡,讓它生根,然後再收成成果。其餘的部分就可以微調、平衡、修正。
然後,又會出現那一股,不安感。
她沒辦法想起母親的臉龐,而只想起縫線。她的父親,在夢中則是根本沒出現。她腦子裡的他的臉就只成了個模糊的概念,僅有幾個個別的五官,沒有任何東西將五官組裝到一起。
然而在她試圖想像自己動手時,艾利的臉龐就會衝進來。失望,困惑。
現在,就有了艾利跟漢姆斯登太太了。
那女孩只是一團肉。一個工具,一組要被拆解、以不同組合方式組裝起來的資源,一台血肉機械。她是很多種東西,卻不是一個人。
但是那女孩人生周遭的人⋯⋯他們就更難被降解了。他們很遙遠。不像資源那樣,可以被輕易觸及、使用。
情感因素。
可惡,她想著。她在她對自己說話的這個習慣讓艾利感覺很詭異之後,就開始阻止自己這麼做。
她將注意力轉向房間對側的電腦。需要分心。
然而這個做法卻反咬上她。她想到那個西裝女,還有那一句話。寬度和深度。
她心靈的注視焦點遵從著慣常的軌跡,畫出一道連結。看過所有她手上的問題、挑戰,要處理複製人的事情,要搞清楚該如何為他們設計計畫。
第一批複製人失敗是因為他們太年輕,行者的連接太過寬廣,消耗他們太多性格,為他們自身所留下的——作為人類的——成長空間太過狹小。很多東西都會不見,其他東西則會依照行者的需求,被膨脹、誇大。
傑克則有個不同種的連結。一種深沈的連結。他與他行者的特定天性十分一致。而行者自然會尋求衝突,傑克從非常早期就開始滋長那種需求,如此維持數年之久。二者之間的界線薄到不可能被清楚標注,但傑克的性格也依然屬於他自己。有被修改,但未被吞沒。
而骨鋸⋯⋯哎,她是很有才能。她的行者也無疑給她填鴨了許多情報。
但那是哪種連結?
可惡的擾心咒!可惡,小人,靠腰,幹你娘的老天爺!
她俯視著自己雙手,雙手五指伸張,放在鍵盤上。
那是什麼樣的連結呢?
年輕?有了。那對其他人來說就表示寬度。
以衝突餵養?有了。假使在傑克這個單一資料點之中能看出跡象,那就是深度。
有多少我算是我呢?
她盯著自己的手背。
這又有什麼區別?這個疑問並不是修辭的設問。那是有所區別,在大局之下也很重要。她只是不確定那個區別是什麼,還有為何會很重要。
她之前從沒自己下過決定。或是說,她都沒做過重要的決定。身為傑克是有一種安全性,因為這表示她不必面對這種事。在一道評論下,那個問題就已經被裁決了。
她轉頭看向梅蘭妮。那女孩跟她同齡呢。
這樣想還真怪。
那女孩看到她的臉了。她也不相信自己抹消記憶的能力——有測試對象的話就行了,但那會造成全新的風險,全新的問題。那只會讓她試圖解決的問題變更複雜。
她過去不會這樣思考呢——將混沌最小化。
她無法信任她能抹消正確的記憶。那不在她的巧匠技術內。
也無法相信她自己能覆寫記憶。植入記憶,是可以,但大腦是個古怪的玩意兒。又說回來,那不是她的巧匠技術。
那採取最安全的方法吧。
她想到艾利。朋友,不是家人——像屠宰場那樣——而是一個朋友。
她想到行者對她性格的影響。藝術是屬於她,還是屬於行者呢?又說回來,她在屠宰場之中的家庭感,是屬於哪一邊呢?
她咬著指甲,她在門牙上塗的特殊裁切材質,深深切入指甲,然後在一咬的迅速動作下截斷了指甲末處。她的指甲嫩肉就開始流血。
疼痛給予了她清澈。
或許那個家庭的東東是屬於行者。或許藝術也一樣。
但是艾利?那並不完美。也不普通。但假如行者從未接觸過那個情感,她若繼續過著現在的這段小小生活,她就認為自己會變成艾利的朋友。
這樣一想,她就做出了決定。
■
2012年,十二月12日
她侷促不安地晃著身體。
漫長的孤獨。漫長的思考時間。
現在每個決定都會做成一個支點。她是要演出蕾莉還是骨鋸?
這⋯⋯並不是一個很困難的決定。她算是想像著,自己總是會這樣決定。但這,就像所有其他抉擇,都必須小心而準確。
第一次經期,已確認。
倒不如快點幹完吧。她在電腦上的記下筆記。
自主子宮切除術。
自主乳房切除術。
四肢截短手術。
骨骼刨剪手術。
整形手術。
骨鋸會贊同這麼做吧。或許長更高會比較好,她會有更多放道具的空間。不過,她也能撤銷手術效果。那不會是她的身體部位,但那不成問題。
但對蕾莉來說,這至關重要。這會在傑克醒來前的數月以內進行。她會需要時間恢復。複製人的狀態良好。只有骨鋸的艙缸是空的。其他每缸裡,都有青少年或將近成年的複製人。一、兩個月之後,其他人就會從冷凍滯時效果中醒來,她會開始做手術,增加填充質,將好幾種擴大劑混合。
她將所有東西都放在身旁桌子上。手術刀,血袋,靜脈注射的點滴,螺絲起子,纜線,U型釘,燒灼槍,錘子,打釘機⋯⋯算是自由混搭風吧。
她舉起骨鋸,稍稍皺眉。那個詞彙,在最近幾個月以來,對她而言有了不同的意義。從某時候起,骨鋸不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的行者的名字。
麻醉?不用了。她需要身體具備最佳的感知力。任何會減緩感知的東西,都會毀壞那個效果。
她可以隨心所欲關閉痛楚。她不會使用那個功能。
不。她不會說自己對她曾做的事感到愧疚,但是她認為,她現在已經壞掉了。她也認知到,自己應該愧疚。
她有些希望自己可以找尋內心,然後找到那個自由自在的心靈,那個她曾享受的天真。她也有些高興。她全身上下都可以被改造,能被修復,能隨意適應。全是機械之中的零件。但這次?她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修改身體,或她是不是真的想這樣改造自己。
這不是補贖。補贖會暗示贖罪。但這是她最能想出來的正義。
她開始切割。
■
2012年,一月24日
「那張告示被拿下來了。」她評論。
「蕾莉!」艾利看起來很震驚。他瞥向他爸,後者正在上貨。「已經⋯⋯真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呢。我還在擔心我說錯了話。」
「不是啦。是去跟我爸住了。」她說。那個謊言很滑順,毫不費力。她甚至也不會有罪惡感。
「妳回來了?」
「只是路過,跟你第一次見到我那時一樣。」
他點頭,依舊有點震驚。「呃⋯⋯他們發現那女孩死在林子裡。有幾隻狗把她咬得滿糟糕的。」
「喔。」她回答。她有照著鏡子練習擔憂的神情。就算是現在,她仍沒有真正的罪惡感,但她也無法像以前那樣信靠任何東西了。「我順路過來是要來道別的,艾利。」
「道別?」他看起來,驚訝遠超失落。
或許他心裡已經跟我道別了,她想著。她沒感到心痛。在屠宰場九號裡成長,會讓人在許多方面上麻木。現實也在這種反思中,變得更合理一點點了。
「我要給你一個禮物。」她說。「作為電影推薦還有之前一陣子談天的謝禮。你幫了我一把,在我需要朋友的時候當了我的朋友。」
他皺眉。「妳是說,在妳雙親離婚之後。」
「對啊。」另一個輕鬆的謊言。
「我理解的。」他說。他看向那張卡片。「我可以打開嗎?」
「不行。那上面有貼個日期。等那時候再讀。打破這個規則的話,我就會抓狂,理解了嗎?」
「我理解的。」他回答。俯視著那個信封。「那是我的生日欸。」
「是啊。我不認為你有確實理解。」她說:「但那樣也沒關係。就別打破那個規則,也別弄丟那封信了。」
「好的。」他說。「呃。我也想給妳點東西,可是⋯⋯噢。」
他在袋子裡亂抓亂找,然後把一個錄影帶交給她。
「我⋯⋯我租了一部電影,但我會付錢給他們換新的。那是我去年其中一部最喜歡的電影。」
一部恐怖片。還有個小孩是狼人?
孩童怪物。
她瞥向他,但他沒有絲毫表情。她多年經歷下變得十分擅長讀懂人,然後⋯⋯不對。他對這個禮物有多諷刺都毫無概念呢。
「謝謝你。」她說,抱著那個錄影帶。「如果我們就像平時那樣說聲嗨跟掰,八成也沒關係,不是嗎?那樣很適合我們?」
「妳看起來不一樣了。」他陡然衝口說道。
她希望冬衣會藏起她所做的任何逆轉手術。
「妳看起來很好呢。」他補充。
「艾利,你他媽最好要乖喔。」她回嘴,瞪著他。
之前,他或許會反嘴,裝出困惑。他已經改變了,就和她一樣。
現在,他只點一下頭。「我會乖的。」
■
2013年,五月25日
她坐在桌上,撐起雙腿,一碗水果嚼糖擺在她肚子上,在那時警報音就響起。
她頓時感到悲傷。拇指小指相碰兩次,內裝的磁鐵接收了信號。她紀錄了自己在考量骨鋸複製人時的腦波活動跟行動,而那就是她所汲取的目標,她正如操縱爆芽家的身體那樣操縱自己的身體。
她的肢體語言並不屬於她自己。她走路的方式、她的微笑與姿態,所有東西都被精校成先前的骨鋸。
她的身高也有被修改。她搭配身高剪了頭髮,視覺上就像過去一年半的成長從未發生。
這算是斷了一條後路。這將會遏止她的成長,而那也會引人懷疑吧。
這也算是,讓她不再能繼續保持著跟屠宰場的關係了。其中會非常多線索,她也沒時間秘密改造自己。
每一個蓋子都緩緩而穩妥地打開,現任屠宰場九號成員走了出來。傑克、鐵血狼牙、臭皮囊【Skinslip】、暮婆【Night Hag】。
她可以看到傑克有意識地保持鎮靜。他幾乎無法站立。
他雙眼定睛到她身上。
她不知怎地,就是知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但那並不令人驚訝。
而她真正需要的是合理懷疑。他會有著疑心,之後會對她做出某些事。
同時,她也有著選項。
「妳醒了。」他評論。
「你什麼都沒穿。」她說,遮起雙眼。「你的禮儀都到哪去了?」
就像騎著腳踏車。回去做她的舊我。扮演那個角色。
「我等下立刻就會糾正這個狀態了。麥片?」
「我自己做的。整整花了我三小時才調到正確的比例。感覺要繼續忙著才比較好。」
「還有牛奶?」
「我自己做的。」她回答。露齒而笑,那個裝置便接手,讓那道笑容更寬,做出她自己無法扮演的誠實笑臉。
「我就不問了。衣服呢?」
她為他指向她擺放每一件粗織制服的那個櫥櫃,那裡還有著傑克與其他人的衣服——在他們踏入冷凍滯時艙時脫下來的衣服。
他踏了一步,然後踉蹌。
「我⋯⋯沒有我應有的協調性。」他說。
「看來恢復階段裡是有點麻煩了。」蕾莉說。「要過一、兩個月你才能站穩吧。」
「我們有個時間行程的。」
「我知道。但我沒辦法修那個東西。那不是我的東西啊。」
他盯著她,將那結冰的頭髮從臉龐上撥開。
但她並沒有在說謊。他挑不出任何虛假的。
「妳可以更早叫醒我們的。」
「不行,不行。」她說。「那樣就會搞亂時間行程了。」
那道視線,依舊穿透人。這就是轉捩點了。
「哎哎。」傑克說,微笑著:「計劃趕不上變化呢。我們得讓效果格外特別才行呢。」
「三倍特別!」她回答。「我們不在時,事情的發展很有趣喔。」
「有趣?」
「我等下會讓你看看。」
「還有複製人呢?」
「我在等妳醒來之後,我們才會跟他們說嗨。」
「很好。」傑克說。「棒極了。」
他轉身、遮著背後並走向櫥櫃時,她就算感覺到內心的冰冷,依舊大大微笑。
鐵血狼牙他則是,只顧著把刀刃拉引到身體周圍,構成一具巨大金屬形體。她納悶著他在頭部全被覆蓋在那團變形、尖叫的鐵鉤鐵針以前,他看起來是不是有點在深思呢。
她嚼著麥片,繼續看著自己的電影。
她最後,確實喜歡上了這部電影。艾利是對的。
她微笑,隱藏起那股失喪感,並從系統上抹除那部片、清理證據。
最近被解凍的屠宰場成員,一個接著一個穿上了服裝跟假面服,並重新加入他們的行列。
傑克打出手勢,她就按下鍵盤上的按鈕,打起燈。
每盞聚光燈底下都有一個玻璃艙。
排水。
液體被排掉,抽入地板裡的空隙。模糊的人影逐漸變得清晰,只被殘餘、黏存於每個艙室內部的水滴所玷污。
「妳沒做妳的複製人。」傑克評論。
「沒成功。」
「瞭解了。」他說。
每句台詞,都感覺像在棺材上打入釘子。
但那個棺材不是今天要面對的問題,甚至也不是明天的問題。
就現在,傑克需要她。就現在,她還有選項。
她大大微笑,笑出她毫無感受到的歡喜。
那個西裝女也有選項。她會來找蕾莉,取得遙控權。
無數敵人都會湊集戰力,預備要處理這種情況。
艾利也有那封信。他會發現信封裡放了個機票,還有催促他離開、不要回來的字條。為了強調這件事的嚴重,她會暴露出自己的身分。
然而,蕾莉頓時依舊感到疑懼。
有些人站了起來。其他人則在艙體內溶劑流去之後,繼續站著。在他們起身時,超能力閃爍啟動。
曼頓周圍,欷帛力虎閃動現身。有六個比較像女兒,三個比較像曼頓自己,所有欷帛力虎身上黑白班雜。
笑笑,高大、肥胖,雙手手臂成之字——那是她添加的設計——有三十一個手肘,在他們移動時,就會到處拖著他們的手。他們之中偶爾會有一人抖動,痙攣發作。那個小丑妝是一連串刺青上去的傷疤。其中一個笑笑,實驗性地啟動他的加速能力,在一瞬間裡就穿過整個房間。
那是有點令人感到懷舊。笑笑在她加入時,還在屠宰場上。
殺人鼠。不像原版那樣補補丁丁的。她有花時間把工作做好。在成員倒下時,骨鋸就額外創造出了殺人鼠當成屠宰場九號。她有通過測驗,但在精神和肉體方面的衰弱便使她最終被退役了。
冬女,頭髮雪白,眼白成黑而瞳色成白,全身光攞,雙眼勾勾窺探。蕾莉想著,那就是麥德琳的雙眼。當然,冬女會需要槍。
紅腥人,冬女短命的愛人。蕾莉有花時間把他倆的關係編入程式。紅腥人曾經是隊上最初的成員,冬女則是最近才死的其中一人。冬女之後是爛斧臉——而後者正在那裡,他們九人都在那裡——在爛斧臉之後的就是寶愛。
九個寶愛,都聚在一起、緊緊相依。她忘了給她們那些刺青。刺青是很不重要呢。隨意一瞥,就能知道他們正在討論要怎麼設計她們的頭髮。
她自己臉上的微笑十分寬闊,那卻也不是微笑。
王,高大而鮮血淋漓,對自己的裸身暴露毫無羞恥。整整九個王都有著寬大的肩膀,每人都比傑克高出一呎。
他們之間的互動會很有趣吧。她納悶著,她該不該把傑克是殺掉王的人的記憶編入程式,然後她就三思了。
喔,其他人就在那裡呢。有些人比較難辨認。九位艾倫・葛拉密,缺少了他的裝甲。九位奈德,肩膀狹窄,身高只有五呎半。在其他人給他一些傷害、讓他有機會恢復時,他會看起來更像他的真身爬者。
「而最後的人是?」傑克指向剩下的培養艙。
她按下一顆按鈕,然後在營養液排出艙體、玻璃蓋被放下時,有一瞬間,她的表情出錯。她閉上雙眼的時間,閉著有一點點太久。
但並沒有人看向她。
那男孩走了出來,沒有絲毫阻礙。他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掙扎,不需要努力站穩雙腳。他的外貌看起來還沒度過青春期,比十歲大但不到十四歲。他的頭髮整潔分岔,穿著一套私校制服,搭配了油亮亮的黑皮鞋——衣飾全是乾的。
只不過,他在玻璃館內還是裸著身體。
又說回來,那就是他的噱頭呢。或說,那是他其中一個噱頭。
視覺上,他全身上下最值得注意的東西就是那環繞著他的能力效果。他只有單色,只有灰白漆黑,還有著亮光陰影在他周圍閃爍。他偶處閃動,重複的影像頓時重疊到他身上,宛如鬼魅,看向不同方向。
就超亞人類的能力來說,他的能力就有著最不公平的等級了。
「傑克。」灰影男孩說。他嗓子頻率很高,清晰如銀鈴。
「尼可拉斯。」
傑克伸出手,尼可拉斯便與他握手。
蕾莉感到內心一沉。
感覺就像,灰影男孩用超能力解決掉房間裡的一人,單純因為他可以這麼做然後就這麼做了。傑克只想要一隻灰影男孩,他沒講出的現實就是,他只想要一隻,因為他只能控制一隻灰影男孩。
如果他沒要殺掉傑克,那麼⋯⋯她就是這房間裡唯一一個,沒被複製人所環繞著人了。
他走向她,表情溫和。
她簡短一眨眼之間,感到極其冰冷的恐懼。
或許是她的系統在她臉上拉出的笑臉,讓她的恐懼能被虛假所掩埋,才能讓她得救。那道逐漸拉大的假笑,驅使她從座椅跳下來,走向他。她靠向他,親了他的臉頰,雙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就像老電影一樣地翹起一隻腳。
「弟弟。」她低語。
「骨鋸。」他說,講述出了一個她沒為他編寫程式的名字。他抬起手,牽起她的手。她感到一陣涼意。「我想,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不會再分開了唷。」她回答,假笑著。
房間裡其他排的複製人緩緩走來。她看著傑克一覽此景。總共有兩百七十五人。普通的屠宰場有兩百七十人。有五個是特製的:冬偶【Snowmann】、倪克婆【Nighty Night】、斧笑【Laughjob】、爛皇【Tyrant】、爬植【Spawner】。
命名從來都不是她的強項。
我給了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她想著。現在我們就來看看誰輸誰贏吧。成功的話,骨鋸就會站到前頭。失敗的話,蕾莉就會勝出。
她想要蕾莉獲勝,但那並非像下決定一樣簡單的事情。她必須埋沒自己與屠宰場的人生回憶。埋沒傑克,然後看到他被擊敗。
灰影男孩捏了下她的手。假使她的肢體語言沒被系統控制住,她就會跳起來了吧,她看向他,他就眨了一眼。
她的表情沒有動搖,她也不允許自己暴露出丁點跡象,但他不知怎的,和傑克屬於同一種人。
他已經知道了。
傑克盯著聚起的人群,似乎得到了一個結論。他看向蕾莉,就像灰影男孩那樣。
「很好。」他說。
所有這些天殺的精神變態的標籤有 #骨鋸 #烙疤女 #寶愛 #笑笑 #爬者 #紅腥人 #灰影男孩 #爛斧臉 #鐵血狼牙 #傑克 #偶人 #倪克絲 #碎歌鳥 #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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