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天映泠然月

　　　　〈肉〉

　　多纖出產的肉，那滋味的細膩，完美的脂肪蛋白質比例……真他媽好吃。

　　我聽說他們之前是做太空人飲食的，但因為公司規模太小，只好配合托爾企業集團的基改技術投資政策。不過多虧了他們明智的抉擇，遠在東洋的我才有機會於這骯髒惡臭充斥的都市生活中，體驗到科技所建構出的，味覺藝術。

　　多纖有機生化食品股份有限公司，真正理解了味覺的美。

　　我到了我家所在的居住區正中央，在絕崖般全無陽光的陰影中發亮的無人超市買了片驚奇豬肉。多纖驚奇豬肉，被放在蛋白塑膠真空袋裡、兩手手掌大的雙片基改豬肉，是即使身為速食主義者，能在保護地球的同時也享受肉食。

　　多虧長春技術和奈米生物結構工程技術，這兩項近十年發展的東西讓我們這些為地球奮鬥的人們也能再嘗一次肉的滋味。多纖使用了被稱作肉天堂的培植管理系統，將豬隻的肉體改造成長春種的天竺豬，或者定期給豬隻們回春手術，好在牠們身上培植特殊的器官。以驚奇豬肉而言，就是培養基改人造肉。

　　今天雖不是我日常的物資補充日，還是額外花錢買了肉，是因為現在我的房間裡坐著一位不請自來的大學同學。

　　回到疊巢公寓的小房間，我從藏在牆內的置物櫃中拉出電磁爐和鍋具，在地上展開，連接上磁電源。黑毛已經找到我放在牆裡的備用坐墊，半躺了下來，翻起Ｔ恤抓著肚子。

　　「欸，為什麼你可以吃肉啊？你不是那個叫什麼的奇怪團體……絕對速食主義者嗎？」

　　『這是驚奇豬肉，不完全算是豬肉。每一片味道都會不同，是體驗微妙差異美味的冒險喔。我每次都對他們對自己的廣告百分之百誠實，感到驚訝呢。再說，市場上最便宜的肉就是這個了。而且這吃起來……』

　　「都可以啦。別在意這種小事。我都已經沒房子了，還讓我吃這種怪肉。你這傢伙還是朋友嗎？」

　　『你又沒付錢，有東西吃就該感恩了。』

　　「老天，你聽起來真像我爸媽。」

　　我的手不由自主抽動了下，仍穩穩抓住炒鍋柄和木筷。不用看我也知道電磁爐的熱量如何在肉片上擴散，但如果不將視線固定在鍋子上的話，我就得要看著黑毛的臉了。

　　我一直都不喜歡這傢伙。大學時，他在班上十分活躍。如果活動不是他主辦，他也有辦法成為眾人群聚的核心。不過，我作為他的室友知道不少，大家所不知道的他的事。我知道他盯著女同學看的「溫柔」眼神代表著什麼，我知道他在大家聚餐散伙之後，紳士地載女孩們到哪裡去。

　　黑皮學業認真，還在首都找到我們班上所有同學中，最高薪資的工作。

　　這傢伙再噁心，我還是要忍住。

　　「欸欸，你看看這個。」

　　我從藏在地板中的小冰箱拿出生菜，切成長條絲狀。搭配從我在牆角種的盆栽所捻下的一點香草，弄出十分清淡的倆人份沙拉。我也泡了兩杯泡麵，將麵從速包的湯裡放進仍裝著豬排油的鍋子裡，用油鍋炒成鐵板麵。過程中順便瞄了眼黑毛遞過來的手機。

　　『喔這個啊。你現在還在追蹤這個科技新聞網站？』

　　「對啊，安怎？」

　　『沒什麼。之前我看到一個網路社論，也是一個理科人寫的。他看這個科技新聞也看了很久，但是發現他們記者和編輯有不少男性沙文主義分子，也還有幾個支持極左派暴動的人，然後我就覺得，這個網站就像是左右腦分裂的瘋子寫成的文章。』

　　「你不看電子記者的網站？」

　　我搖頭：『不，電子記者也不會有差啊。再說我也沒辦法確認那網站到底是不是真人寫的……』

　　「怎樣都可以啦。看看這個，這篇文章。」

　　『你……』

　　文章寫著，客製化豬隻人工器官農場的公司「生命試裝」－－另一家使用永春/回春技術的小科技公司－－正式被一個南美的企業集團收購。這場收購已經談了好幾年，現在終能實現他們ＣＥＯ從公司創立以來的心願：讓人類正式進入更宏偉的人工進化歷程。說了這麼一長篇，卻連那個主角ＣＥＯ的名字都沒出現。

　　『這聽起來就是另一個很幻想的假科技、真經濟新聞啊。』我把手機還給黑皮，但他卻又推了回來。

　　「你要看看下面的留言啊。那個才是重點。」

　　和生命試裝類似公司的多纖ＣＥＯ兩年前來訪東亞，徹底了解我們人口爆炸的結果之後，決定要在世界各地建立合理的肉食生產架構。這個以填充玩偶作為頭像的人，如此留言。

　　「這雖然說是很合理，不過就算是某種……以你剛才所的脈絡來說，左派雅痞正義吧？這東西在科技業還滿流行的。不過，這件事也不重要。重點是我之前工作的地方有個同事很喜歡看紀錄片，然後我記得，他看過一部那個ＣＥＯ，那個人的相關紀錄片。」

　　『所以咧？這很重要嗎？』

　　「嗯等等……在這裡，他的維基頁沒很完整，可是有連結到兩年前多纖增加同行投資的新聞。這兩家公司，實際上是同一家吧？……我不確定那些人是怎麼想的，但同一個人當同一類型的公司的ＣＥＯ？」

　　黑皮坐了起來，煎得噴香的豬肉和他的手機之間，面目穆肅來回看著。

　　「你確定，那個肉真的是豬肉嗎？」

　　『當然……不是，是驚奇豬肉，天竺豬，guinea pig……』

　　「你從以前功課就不怎麼好。你不喜歡讀書，更不喜歡研究，就連我們大一時和化學系的聯誼你也不怎麼想參與。你不知道也是應該的。guinea pig，天竺鼠，用作實驗的老鼠……被用來被實驗的人。」

　　『哈哈，怎麼可能啊！你知道那個人肉吃起來味道像豬肉的傳聞嗎？這東西吃起來一點都不像豬啊！驚奇豬肉沒有像羊、豬，或更野的鹿的那種臭味，它就只有……像小牛肉那種柔嫩，有點點尚未熟成的感覺，但卻是香，濃濃、自然的油脂蛋白質混和香氣。』

　　黑皮盯著眼前慢慢變熟的肉。他正仔細思考著什麼，我不明白。多纖驚奇豬在我心中，一直是個很不錯的產品。味美價廉，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我的理性拒絕繼續吃他們的產品。

　　最好反駁的方式，大概只剩我自己去追黑皮找到的線索，追本溯源，找到真相吧。我完全能想像，黑皮把我們這段對話弄成他那惡趣味笑話，傳給大學其他同學。

　　沒有人會賣人肉，那應該也是違法的吧？！那篇黑皮搬出來的新聞，太可笑了！怎麼可能會有人做這種事！？多纖驚奇豬肉就連那些正義心爆錶的素食主義者和正義左翼戰士的嚴格審查，都可以通過了啊？大學時，我們常辯論左派政策的事，或是說，我看著室友們辯論。之後我自己查了才明白，那些人審查的項目有些還不錯啊，我就是因此才跟起素食主義運動的，這種生活，已經成為我的一部分了。

　　而且人造肉和那種，天然栽培的蔬果肉質不同，多纖產品大多都很便宜，又十分美味。不選擇人造肉，那當素食主義者還有何樂趣可言呢？

　　我唯一一次參加的大學同學會，就是去吃天然肉燒烤，全部的肉都是擬自然環境下栽培的，細緻的香氣和稍嫌粗野的口感過度紮實。老實說，真的不合我喜好。

　　我想，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習慣了那人造的多層次設計，在動物體內經由運動伸展後、與大地所生的截然不同的異質肉－－出自世界上最厲害的口感基因設計師之手，創造出渾然天成、柔嫩卻帶有嚼勁、飽含著各種相混的天然香氣。咬一口，就像嘴唇和舌頭全部都沈浸於美之中一樣完美。

　　多纖驚奇豬肉。

　　那怎麼可能是假貨呢？

　　我畢業後期待已久的第一次同學會，那種體驗才像是假的一樣。假得，如夢似幻。大家都是社會新鮮人，每個人卻穿得像剛從金貿中心出來似地，西裝筆挺，吃著豪華的純天然牛肉。居住於都市叢林，想像荒野。那真的是非常美好的回憶，不是因為食物或老同學們的陪伴，而是那個餐廳的裝潢。我就像個國王一樣享受，享受自己被供奉著。

　　我還記得那種被付了錢的服務員圍繞的感覺。如果有這樣的奢華，我想，即使無視那些人藏在眼睛背後的想法也無所謂。其實，我也已調查完所有完成目標的必要細節，我利用電子專業當上了首都的結構水電維修員，也兼差作建築工，穩穩賺錢、朝目標邁進的同時也以新學會的繪圖技巧重現當初的設計。我已經知道自己該如何重新創造出那只屬於王者的夢。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實現。

　　幾天後，我特別為了多纖的事買的新隨身碟，填了有４Ｇ份量的檔案，加上影片和錄音檔的話就有另外２０Ｇ。黑皮在我著魔似地蒐集各種資料時，已經找到住處搬了出去，可是他還有些東西還留在我這裡。

　　「怎麼，還在對我的人肉說，執迷不悟啊？」

　　『我一定會證明多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麼愚蠢的事。』

　　「但如果真的是人肉呢？你都沒想過嗎？反正你都已經吃這麼多『驚奇豬肉』了……」

　　『你也吃了啊！』

　　「是啊，我也吃了。你覺得我會在意嗎？如果你吃了這麼多人肉，我卻連一餐都不敢嚐嚐，當我和你一樣沒卵蛋啊？」他咧嘴笑著。

　　『你……算了。反正我一定會讓你啞口無言。』

　　黑皮瞪大雙眼。我從來都不曉得，黑皮是個這樣容易驚訝的人。或者，是這個城市巨大得令人喪失正常心智。

　　我發現多纖能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找到空間做一個全自動化肉質簡加工廠。絲毫不讓人意外呢。

　　如果他們在這裡有工廠、駐點，實際踏上這片土地，就會留下痕跡。特別是辦公室。一天只待八小時，毫無情感連結的沈重的場所，專門用於賺取金錢和壓榨勞力，只需要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網路、電腦等用途的水電連接和幾張漂亮桌椅就能完成了。

　　他們在首都的加工廠只有工程師進出，還有政府稽查人員。甚至連廚餘都沒有處理，進去是食物原料，出來是新鮮包好準備上架的商品。

　　我花幾個小時翻了正當管道的資訊，沒找到多少有用的東西。

　　在黑皮來拿他的東西時，我把目前整理出的東西大略和黑皮講時，說完之後我才發現，黑皮整理他的個人衛生用品的手，已經停了下來。

　　「……你真的很認真欸？為什麼我從來都不知道你這麼認真？」

　　『或許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面對我吧。』

　　「什麼鬼話。我一直都把你當朋友啊。」

　　朋友，會睡你感興趣、有意願進一步瞭解認識的女孩子嗎？

　　所有資料都顯示出多纖跨國公司經營的完美。完美配合法規。完美品管。完美ＰＲ。即使他們沒想增加市佔率，光靠不斷推出新周邊商品，配合集團的技術發展政策，把他們自己當作讓人瞭解長春技術的機會……我不得不承認，以前自己都沒有細想過這背後到底需要多少腦力。

　　在黑皮自說自話地加入我的調查後，我們的搜索方向急轉至一些於社群網站上苟延殘喘的陰謀論社群。

　　『為什麼你會找到這種東西啊？』

　　我正看著明顯是外行人自己摸索架設的網站，文章裡總是充斥一大堆不同的螢幕截圖，以及看似ＡＩ產生，卻標註不少真人作者的內容農場風格文章。隨便一打「天竺豬」進行站內搜尋，出現的結果不下百篇。

　　「我還滿喜歡看這種陰謀論文章啊？你知道那個『平面地球』的陰謀論運動，其實一開始是一家電視公司弄出來的搞笑節目，可是在他們開始認真找支持的證據，製作出陰謀論之後，沒想到太具說服力，竟然引起一票人真心相信地球是平的。」

　　『這樣啊。』

　　「你不覺得這種事情很可笑嗎？」黑皮輕輕撞了下我的手肘，想把我的視線從電腦螢幕上引開。

　　『很普通吧。這世界上什麼樣的可悲人渣都有。』

　　沒兩下子，我們就找到了一些對於天竺豬「有所疑惑」的社群。

　　「你相信這些人嗎？」黑皮越過我的肩膀，與我一起看著一條條滿載著各式各樣理論的討論串。他雖然有洗澡，但那種肥宅體熱依然令我作嘔。

　　『你自己都說是陰謀論了，幹嘛問我。』

　　「因為如果你相信的話，我想我們的冒險就到這裡為止……」

　　『你來這裡是幹嘛呢？』

　　「嗯？……來找你玩啊？」

　　『哼，算了，你這個無業人士。』我有些得意地笑了出來，黑皮現在還沒開始上班。說出這句話比我想的還要更有成就感。『我們的冒險才剛開始呢。』

　　這裡什麼都有。而隨便搜尋一下那些經常發表文章的人的帳號之後，我很快就建立起一些距離自己的居住區和車站很近的人出入的位置。

　　黑皮的作法比我更直接。如果能在社群網站上找到，他就會竭盡所能聯絡他們，電子郵件、直接傳訊息，或追蹤網路ＩＰ和風格近似得幾乎是同一個人的帳號，然後在不同平台上留言，等對方回應。

　　黑皮說，這些是他在學生時代的興趣之一。把自己當作駭客，隨便在網路上面亂學，沒有拜師，只有心照不宣的合法技術竊盜。我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黑皮的手法順暢到，能讓毫無阻礙想像出這年齡三出頭的單身肥宅，還是學生時就用社交工程技巧詐騙他人，騙財，或騙色。現在我理解，那些他早上才回宿舍的夜晚，黑皮到底去哪玩了。

　　我也能想像黑皮用這些手法追蹤「表兄弟」們所有的關係，然後將魔爪伸長到，得了ＳＴＤ也毫不意外的程度。

　　「啊哈哈哈！你真的相信那些文章？我都是在寫搞笑的啦，上次我到站上，應該是半年前的事吧？」

　　「你知道我們政府其實有和外星生命做交易嗎？以人民的性命及人生安全，來換取超高科技！你不相信的話我有證據想看看嗎？」

　　「喔，那個吃人肉的故事啊。我是有聽說過一些滿值得追蹤的故事，但因為站上沒多少人回應，我以為沒有人會在意呢？」

　　「嗯？我有上過那種網站喔？不好意思，你應該找錯人了。沒、沒錯，那文章的作者很明顯不是我啊？我一直都在網站上顯示真名。」

　　……

　　『有誰願意見面的？』

　　「這個自稱教授的人。說他能在學校碰面。再給我一些時間，我就能找出他的真實身分了。」黑皮十分起勁。我不懂，為什麼會有這麼熱衷於挖出他人隱私。

　　『先和他講好見面地點，背景調查什麼的之後再做就好。』

　　我想了下，才開口對黑皮問道：『你時間都可以嗎？』

　　「什麼？」

　　『我週末都可以，就約你方便的時間吧？』

　　「嗯嗯恩？什麼什麼？」

　　黑皮笑得十分狡詐，傾過身子享用手肘戳著我身側調侃道，沒想到巴戴伊看了眼手錶便起身，從冰箱裡又拿出兩片驚奇豬肉。原本開心的黑皮的神情馬上沈了下來。

　　『最好是這週末就解決吧。』

　　什麼時候才是真正該後悔的時刻呢？

　　是見面時，這位自稱大學園藝系教授，穿著無比筆挺西裝，鬍渣刮得一乾二淨，指甲也剪得十分整齊，而且皮鞋擦得油亮乾淨，皮革上完全沒有皺紋裂痕嗎？

　　還是被邀請來看他整理、有關多纖的產品資料時，教授走來的方向和大學校區正相反嗎？

　　黑皮對此一點都不驚訝，他似乎對於這一切都不驚訝。

　　那位教授向我們兩人介紹了一個以前的學生，他的學生則把我們帶到一個精巧裝潢的空間，感覺就像某家特別開心、充滿開朗氣氛新創科技公司。

　　一個因為陰謀論而聚集起來的社群，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場所？

　　我在這個時候才開始思考，坐在塑膠椅上時忍不住抖腳。我瞄向黑皮了幾眼，他老神在在的，和在走廊上來回走動的社群成員點頭打招呼，或回覆友善搭話的人們。

　　黑皮站在公佈欄之前看著各式各樣的文宣、海報。過了十五分鐘，我們還在賓客等候區，一位看起來像大學生的成員把我們的茶換過了兩次。

　　我終於等不住，開口問黑皮，但黑皮臉上掛著大大微笑在我能說話前問道：

　　「你想聽聽我說我的故事嗎？」

　　在這一瞬間，我真心後悔自己的抉擇，後悔相信了黑皮。或許我不該相信任何人，或許我應該像黑皮一樣學會如何挖出人們在網路上的痕跡。

　　『你不會是他們之一吧？』

　　「哈！聽聽你在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

　　『這就像是任何想假裝和陰謀論者沒有關係的人會說的話。』

　　「那你呢？你有什麼證據能說你不是他們其中一人嗎？」

　　『……』

　　一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ＯＬ帶我們進到一個狹小，完全沒有窗戶的房間，感覺像個會議室。潔白的牆壁，回收木的手工木桌，簡約設計的塑膠椅。還有和教授同樣十分體面的長者，梳了頭帥氣白髮，端了小盤點心搭配我們手中已經有的茶。

　　黑皮吃點心吃得非常開心，我有些猶豫。

　　「放心，這些餅乾是用我認識的，本城的都會科技農場小麥做的。」

　　黑皮看了巴戴伊，笑了下。我搶在他再次伸手前，也將一塊餅乾塞到嘴裡。

　　酥甜，燒烤的香氣，手做的精心巧意似乎能在他舌頭上舞躍。讓我想起自己想成為人上人的夢想。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想起我家那首都常有的公寓的窄小，和我在銀行裡存的幾個零頭，最近沒向目標跨出半步。

　　依然沒有超越黑皮。

　　「叫我黑皮，這位是巴戴伊。」

　　「你們想知道多纖的消息嗎？」

　　「啊啊，沒錯。我們來這裡就是因為我們知道你們一定有比我們這些市井小民，還要更深入的資訊。」

　　『我就直接問了。驚奇豬肉真的是人肉嗎？』

　　黑皮愣了下，那位氣息優雅的長者只是單純微笑，從公事包裡拿出一疊疊資料夾。

　　「什麼是人肉呢？或者我應該問，人到底是什麼？」

　　「Homo sapiens。」

　　『人應該是要有，活生生的有意識的，才能被稱為人吧？』

　　「要是你這樣說，依然沒辦法反駁多纖有機生化食品，他們使用原人類的材料喔？」那位長者轉頭對我靜靜地說道。他臉上神色自若的微笑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改變。

　　『又不可能是「活人肉」，器官的代製、客製化生產被聯合國明言禁止。那是人倫道德罪。』

　　他將組織收集的資料遞給我們倆看，包括近年來每次驚奇豬肉改版時的基因資料。由附近那所大學的遺傳科學專家做出報告，說這些基因組成雖然有明顯修改的痕跡，可是仍然算是「人類」這個種族的肉。

　　我倆沉默地聽著他緩緩解釋所有數據。

　　當我們走出房間，黑皮又對我說：「你想聽聽我剛才沒說到的故事嗎？」

　　『今天的故事，對我，有點太多了。』

　　「沒事的沒事，這個故事才沒有剛才那位先生所說的那麼勁爆喔？」

　　『是這個社團的嗎？』

　　「其實這裡根本不是社團，而是俗稱反肉改的組織，正確名稱是種族純淨進化協會。你自然是不知道，畢竟他們根本沒有什麼正常的宗旨。

　　「說起來，他們成員也很怪異。畢竟是個環保組織，可是身為素食主義者的你卻從沒看過他們？是因為他們有一些人是從多纖上頭的長春科技技術公司出來，集團成員們帶出來的除了專業技術之外，也有科技公司的保密方法。

　　「你已經知道多纖ＣＥＯ之前有飛去一趟南洋大陸，但你知道他之後完全失蹤了嗎？」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上禮拜？上上上禮拜？差不多一個月之前？」

　　『既然是你的故事，就給我弄清楚啊。』

　　「不管怎麼樣，我認為反肉改一定和這件事有關係。」

　　『為什……』

　　「要說為什麼的話，就是因為反肉改在南洋海州創立，可是因為他們的訴求太過激進，被趕到大陸，而大家都知道，荒野裡什麼是情都有可能。即使是在荒野大陸的大都市裡。」

　　一個人走近他們，說：「我們現在有供餐活動，主要推廣我們的道德真肉產品，來向大眾介紹天竺豬的真相，並且推廣真正健康的基改肉。你要不要來參與呢？」

　　他們去領便當。兩人拎著道德真象炸肉便當，回到我們方才拜訪過的大學校園裡，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吃飯。

　　眼前景象明明是第一次看見，卻感覺有些熟悉。來來往往走著的人全都是學生，幸福、青春洋溢、營養均衡到旺盛的學生。

　　我沒辦法停止想像肉。

　　「人說到底，也是肉、骨頭和內臟做成的」，我想起那個長者極為理性將一切證據擺在我眼前。黑皮不斷點頭若有所思地聆聽他所說的內容，而我的世界就在那個小房間裡，一點一點地被拆解下來。

　　都市的完美生活，不斷出現在廣告上的科技新世代，我的王者享受，對生活百分之百的掌管與控制……

　　那位長者靜靜的陳述。他完全如山不動的微笑。我手中拿著的「道德真象炸肉便當」。以及對多纖所做的事一無所知的學生們。

　　「你不吃飯嗎？」

　　『……當然要吃。』

　　我咬了一口炸的蘇脆的便當肉片。柔嫩的香氣頓時充滿口腔鼻腔。這是我一直以來熟悉的口味。但有些不同，稍微有些粗澀，像是野味的特殊香氣，可是吃了幾百、幾千片驚奇豬肉的我，完全瞭解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黑皮看起來完全沒問題。我知道他並不常吃驚奇豬肉，應該說，只有最近幾天他來拜訪我時才吃過。我都用沒炸的，而且黑皮並不是個這樣在意食物口味的人，他說，他的生活還沒有無趣到必須享受美食。但這能解釋黑皮完全無感的反應嗎？是他白癡？還是他也是他們一份子？

　　「幹嘛？用那表情看我？有病……」

　　黑皮看著我的嘴巴，看了眼筷子中的那片，焦黃漂亮的炸肉片，咀嚼中的嘴停了下來。

　　「不會吧？」

　　『味道有點不太一樣。但沒錯，是天竺……』

　　「別！別他媽的說出來啊！幹！幹你他媽啊！嘔呸！呸呸！」

　　「這，這不應該是象肉嗎？」

　　『黑皮……你知道南洋大陸有沒有產出大象？』

　　「……大象的必須生活區域大得很誇張，大陸差不多一半以上都是荒野，幾年前是有通過象牙培植法……不會吧？」

　　『我到底在吃什麼？』

　　「幹！我們在吃什麼都不重要吧？是他們到底做了什麼才對吧？那個叫什麼什麼Ｋ的ＣＥＯ，他該不會……」

　　「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能理解呢。」

　　教授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在我們背後。他正在轉身剛向學生們揮完手，臉上掛著親切滿足卻有點疲倦的微笑。

　　他手臂上掛著，黑色的細臂章。不祥的顏色，死亡的標誌。

　　教授注意到了他們的視線：「啊。你們不是住在這一區的嗎？」

　　「我是上京來找工作的。」

　　『我的居住區在這裡上面兩層。』

　　「其實兩個禮拜以前，這附近的天然氣管線因為溫差控管失誤而氣爆，死了兩個我們學校的學生。我作為輔導人員之一，要帶這個到守喪結束為止。」

　　「請節哀。」黑皮穆肅的表情不曉得是認真，還是忍著不對他發怒。

　　『請告訴我，你知道這個象肉是怎麼回事嗎？如果你們廣告不實，我肯定要把你們告到破產，家破人亡為止！』

　　教授上下打量巴戴伊的身著，輕輕笑了下：「我不是反肉改的人，您忘了嗎？我只是認識裡面的人罷了。而且我想，如果你對他們的便當有意見，你們應該會想先告多纖吧？」

　　黑皮靜靜地盯著眼前的便當，說：「天竺豬……這個名字是在玩文字遊戲吧。guinea pig本來翻意是天竺鼠，只是因為長得體型很像豬，才會被稱做pig。而guinea pig另一個意思，是被實驗、被觀察的人。就像那個反肉改老頭所說的，你沒辦法證明到底什麼才是人類，假使用基因劃分界線的話，那麼機械義體所用的肌肉纖維或接合液製造商，全都觸犯了人道倫理吧。但事實上卻不是這麼回事。」

　　「沒錯。」教授擠出勉強的微笑，他抬起手，讓我們看見他也拿了反肉改的免費便當。那棟建築物前，幾乎都擠滿了學生和沒什麼錢的教授。

　　「你們認為地球上最兇殘的生物是什麼呢？」

　　『是人類吧？』我看著教授抽掉綁著便當的紙條，便當裡裝著的食物和我們的一模一樣，炸「象肉」。

　　「那是因為你認為地球環境生態都被人類破壞，還有……這個的事情……但，比如昆蟲，也有可能對生態系統造成毀滅性打擊啊。」黑皮看了眼教授，試探地帶著疑惑語氣說：「我認為，世界上最殘酷的生物應該是植物，畢竟絞殺、毒殺不同基因型的同胞，又毫無情感的，就是植物了。」

　　「嗯，這兩種想法確實都有道理。但我認為，海鞘才是最殘酷的生物。」教授說著的時候，夾起一塊炸象肉，放進嘴裡，皺著眉頭咀嚼，一邊說：「雌雄同體的海鞘原本有腦子，找到適合生存的地方後，牠們會將自己的腦子－－或說神經球－－消化掉。人類自豪的大腦，這塊……」他用筷子尾端戳了戳太陽穴，「……蛋白質與脂肪組成的複雜肉塊，實際上根本不適合生存競爭。海鞘的殘酷，在於牠們的存活的事實直直接接否定了我們一直所用的……意識。」

　　教授細細咀嚼著嘴裡的肉。緊蹙的雙眉像是忍著不射精的和尚，堅忍不拔，南無，喃喃無無，無心，虛空。

　　不要去享受這片肉到底有多美味。

　　「啣尾蛇嗎……」

　　「嗚嗯！這個比喻真好，啣尾蛇，吃食自己以獲得永生的奇幻生物。」

　　「我知道一個冷知識……每七年，人體的細胞，包含所有骨骼架構，都會換過一次。如果海鞘會吃掉自己的腦子……我們不也早已吃食自己的身體嗎？」

　　不知道過了幾天，我已經不再看黑皮的訊息，生活回歸常軌，我繼續修著首都居住區的管線水電，和其他水電專業工一起靜靜地做著我們的工作。沒有討人厭的訪客多消耗我的荷包，銀行帳戶穩穩地堆積起更多個零。

　　今天是星期日，今天的工作量出奇地比較少，我有時間走到商業區，坐在一個路邊攤位前。

　　我點了盤炸豬排，大口大口，幾乎噎著地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