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與前幾次一樣。這是學校課程的期末論文,不過愈寫論文,就愈覺得自己應該和老師深入討論之後再行公佈,但老實說,我也不是很希望這樣讓老師有多餘的壓力,或在看我的文章之後還得承受二次傷害⋯⋯】
【嘛,再者,我也沒打算繼續歷史脈絡的社群梳理,而只是提出一點,稍微算有趣的觀看方式。】
【因為這篇論文,又是另一篇沒經過老師建言的隨興發揮,所以我不會建議想寫論文的人引用喔。】
【或者說,想引用的話,可以和我聊聊。或許我有些東西必須修正⋯⋯我在這篇文章裡有很多東西必須修正,但至少,現在我還不想面對這些問題。】
兩岸翻譯中的異質語音可能性:以克蘇魯神話的“The Yellow Sign”為例
台文所 碩二 108049509 曠佳信
摘要
本文在台灣TRPG次文化對克蘇魯神話的接受之下,觀察華語圈在接受克蘇魯神話文本翻譯時呈現的社群狀態,試圖捕捉兩岸譯本同時存在於社群場域時,是否能呈現出酒井直樹所說的翻譯「異質語音」。本文以錢伯斯的短篇小說“The Yellow Sign”的竹子、潘志劍與楊芩雯三份譯本,觀察其在翻譯過程中對克蘇魯神話社群的明顯指涉與對話,呈現出譯者在表現出「未知的恐懼」時,所構成的異質語音非聚集社群。然而,這種社群狀態存在的場域前提是翻譯原文屬於任何人都能使用的公眾領域智慧財產,隨語言政治場域的變化,或許這種社群的異質性無法獲得妥善維持或深化、開展。
關鍵字:克蘇魯神話、社群、翻譯、異質語音
一、前言
台灣逐漸適應網路文化的同時,各地流行文化皆有機會於台灣場域扎根,「克蘇魯神話(Cthulhu Mythos)」就是其中一支[1]。筆者推測這股潮流是由日本TRPG(Table Top Role Play Game)跑團紀錄動畫影片所起,而筆者所接觸過的克蘇魯TRPG遊戲COC(Call of Cthulhu)團中,有在臉書上活動包括「北部TRPG推廣會」,成立於2011年[2],以及成立於2012年[3]的「南部TRPG聯合」,可見TRPG次文化中的克蘇魯神話接受脈絡開始時間相當近期。就筆者於2016年左右的少數互動經驗來看,翻譯一直是TRPG這種小眾社群面臨的阻礙——玩家十分仰賴遊戲主持人(俗稱GM、DM或KP)讀懂英文規則書、搜集遊戲相關材料。在遊戲的「互動」與「遊戲體驗」成為TRPG主體時,沒有足夠外語能力的玩家,只能依賴譯者兼表演者兼遊戲敘事主持的主持人作為中介,來接觸克蘇魯神話[4]——這僅限於,玩家沒找到網路資源的情況,因為百度貼吧與各大論壇上都有譯文及譯文轉載。
比如常見於克蘇魯神話入門推薦閱讀清單上的“The Yellow Sign”[5],中國網友「竹子」翻譯的版本為〈黃色印記〉[6],其公布四年後在則有簡本譯本《黃衣王》出版,將本篇篇名翻譯為〈黃色秘符〉[7],2020年台灣則有楊芩雯翻譯的版本《黃衣國王》,篇名譯為〈黃色符咒〉[8]。克蘇魯神話大部分重要重要著作,如錢伯斯的The King in Yellow或洛夫克拉夫特(H.P. Lovecraft)的作品都已屬任何人皆能自由改寫、印製的公眾領域(Public Domain),這情形不禁令人納悶:為何是到二〇一〇年代左右才有相關譯作?在網路翻譯克蘇魯神話之後,直到紙本翻譯印刷這期間,到底發生什麼事?筆者認為這些問題在梳理台灣克蘇魯神話社群時,是相當重要的背景脈絡,然而學力不足,未能妥善處理史料整理與分析,本文就僅意圖呈現此多譯本並行的社群狀態。
處理類型文學的簡繁譯本翻譯策略比較的相關研究,已有施行一的碩論〈《冰與火之歌第三部:劍刃風暴》簡繁譯本比較研究〉,然而筆者無意進行單純的翻譯語言的比較與分析[9]。本文是想探討:在這種多譯本併行的狀態下,能不能形成另一種「異質語音」?
在第二節中,筆者按照時間順序整理出前述三個版本的翻譯脈絡,呈現出各自所服務的「克蘇魯神話」社群的差異與變化,然而這種意圖建構社群的脈絡翻譯,是建立於,已有社群能被翻譯、拼湊。
第三節筆者想回到譯者所引用的脈絡,從克蘇魯神話自洛夫克拉夫特發起時其意圖書寫的「未知的恐懼」中,觀察他亟欲處理面對種族他者的未知性時所抱持的焦慮恐怖,反而造就文本中無法擺脫的異質語音被刻意呈現。以此來看錢伯斯的The King in Yellow的話,我們不會發現洛夫克拉夫特寫作時那樣描述非人類的語言,而是以英國腔加上法文,反觀三版本譯文中雖能表現出兩岸華語差異,但筆者認為更重要的是在表現「未知的恐懼」時,錢伯斯的原文已刻意呈現出刻意缺乏描述的「未知」,造成譯者必須在譯文中表現虛構的克蘇魯神話背後其本質的「空白」,並在讀者身上引發面臨未知時的恐懼,形成酒井直樹所要求的翻譯的「異質語音」社群。本文希望透過這樣的思辨過程,描述華語圈翻譯克蘇魯神話社群時的狀態。
二、各版本的翻譯脈絡
按照出版、公布的時間順序來看,譯者竹子在公布〈黃色印記〉時於標題寫道:「[译]黄色印记, 我比较习惯将之归类为克苏鲁言情小说……」後記註明洛夫克拉夫特引用錢伯斯小說中的元素,如「黃衣之王」與「黃色印記」等,便以其影響克蘇魯神話來將本文歸類。此外,他也點出浪漫幻想風格與普通克蘇魯神話文本相當不同,錢伯斯文中較重視女性角色,而洛夫克拉夫特作品相較之下缺乏女性出場。[10]
TIFF工作室翻譯版本的前言中強調《黃衣王》處於「美国的惊悚文学史和民间惊悚文化」脈絡,提及電視劇《真探(True Detective)》[11]引用「黃衣王」,[12]然而劇中的美國南部鄉野警探風格,與克蘇魯神話相關較多的The King in Yellow前四篇風格,相差極大——後者的角色是「名望修復師」與畫家等中產階級,而《真探》多是以敗落的城鎮為背景的藍領階級或社會底層人為主。《真探》主要參考當代宇宙恐怖類型中相當有名的利高蒂(Thomas Ligotti)作品[13],利高蒂的小說多半被歸類為恐怖或驚悚,專引克蘇魯神話的作品並不多。譯者若如此定位The King in Yellow,會將近年克蘇魯神話的廣泛運用脈絡拉進來,又連上克蘇魯神話成立前的作品,可見其翻譯過程中與克蘇魯神話社群對話的意圖。《黃衣王》的註釋多試圖梳理錢伯斯的引用、洛夫克拉夫特及其他克蘇魯神話創作者的引用脈絡,如書本開頭詩的註釋四所言:「这两人后来都成为洛夫克拉夫特创造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人物。」
同樣的脈絡梳理也出現於楊芩雯版的《黃衣國王》[14],黃涵瑜在本書裡的導讀清楚闡述The King in Yellow的學術定位[15],然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出版本書的逗點文創總編輯陳夏民所說:「時隔一百多年,《黃衣國王》終於在臺灣出版,衷心期待能夠為臺灣恐怖文學愛好者和研究者,提供一個值得參照且好讀的版本。」[16]美國智慧財產權中的公眾領域已經成立這麼久,克蘇魯神話在台灣TRPG次文化扎根也有段時日,如此刻意強調「在臺灣出版」,不禁讓筆者疑問:Google就能找到《黃衣王》的簡體電子檔,而只要跟讀新手書單就可以找到〈黃色印記〉,而能使用網際網路的台灣讀者所處位置,似乎與陳夏民所處的紙本翻譯出版相當不同——但其中的差異到底是什麼呢?
筆者認為是這些翻譯在「克蘇魯神話」架構及其核心概念——對於未知/不可知的恐懼——之下,服務既有的社群參與者,希望使讀者得以接觸這類型的文本。這種拼湊起「神話」的語言,並不全然是班雅明在〈譯者的任務〉中所說的「語言彼此並不陌生,卻是,獨立於驗證、與所有歷史關聯分別,並在它們所想表達的事物中相互關聯(Languages are not strangers to one another, but are, a priori and apart from all historical relationships, interrelated in what they want to express.)」[17]的這種關係,或班雅明所說的純粹語言[18],但這三個版本譯文皆意圖拼湊起某個能被視為整體的神話體系,一如班雅明所說的,將克蘇魯神話視為等待被翻譯黏合的花瓶(vessel)[19]——這種整體性,毫無疑問,是在回溯中拼湊起來的,畢竟譯者竹子直接解釋:「本文和你惯常看到的克苏鲁神话有一定不同,请有所准备」[20],因為在錢伯斯寫作時,並沒有所謂的「克蘇魯神話」。
三、於克蘇魯神話中面對異質語音
順著這樣的翻譯前提,我們或許得先提起洛夫克拉夫特在創作時,建構出克蘇魯神話的脈絡。
洛夫克拉夫特所抱持的種族歧視相當著名,不少人認為他作品的歧視是出自於當時的時代氛圍,然而他對於種族他者的厭惡也不斷與描述怪物的文風重疊,如Zachary Snowdon Smith所說,「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怖是最純粹的異種厭惡:對陌生種族的恐懼(Lovecraftian horror is xenophobia at its purest: fear of the strange.)」[21],筆者認為洛夫克拉夫特的種族歧視,是環繞著對「未知(unknown)」的恐懼,如此才造就他的文筆與克蘇魯神話的盛行——洛夫克拉夫特竭盡全力描寫那無法被描述的未知,就連他自己也必須寫信澄清「克蘇魯(Cthulhu)」此名字不屬於人類語音的唸法,[22]而這種書寫同時必須涵括他所「厭惡」的陌生種族的語言精確描述,意外呈現出無法擺脫的「異質語音」。
當然,錢伯斯與The King in Yellow並非書寫於克蘇魯神話場域,但就語音的異質性而言,仍有“The Yellow Sign”的譯者竹子解釋自己相當不習慣倫敦腔與文本中經常出現的法語,[23]三位譯者也都發現原文台詞所表現出的不均質——牧師(minister)的拉長音,原文是“And the Lorrrrd said unto Moses; the Lorrrd is a man of war; the Lorrrd is his name. My wrath shall wax hot and I will kill you with the sworrrd!”[24],竹子將其拉長音為「耶和和和华对摩西说,耶和和和华是战士,他的名是耶和和和华。并要发烈怒,用刀刀刀杀你们」[25],TIFF工作室的譯者潘志劍同樣也是採取拉長音,卻是用「耶耶耶和华」與「刀杀杀杀」[26],而楊芩雯則是以「耶和華兒——」與「刀兒——」表現拉長音[27]。
而說到華語譯文的不均質,更明顯的差異如原文117頁的supper,被竹子譯為「晚飯」而楊譯為「晚餐」[28],潘則採用大陸用語「夜宵」[29]。
類似的差異也在別處展現。如以下(粗體為筆者所加):
…I had watched her shoot up into a lender but exquisitely formed woman from a frail, awkward child. She had posed for me during the last three years, and among all my models she was my favourite. It would have troubled me very much indeed had she become "tough" or "fly," as the phrase goes, but I never noticed any deterioration of her manner, and felt at heart that she was all right. She and I never discussed morals at all, and I had no intention of doing so, partly because I had none myself, and partly because I knew she would do what she liked in spite of me.[30](原文版)
⋯⋯我是看着她从一个娇弱的黄毛丫头长成了苗条优雅的淑女。这三年她一直替我做模特,而在我所有的模特中,她是我最喜欢的。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她变得“粗俗”或是“轻佻”就会让我变得很为难,可我却从未见到她在礼节上有任何的倒退,并由衷地觉得她一切都好。我和她从未讨论过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我也无意去这么做,一部分是因为我本身也谈不上道德;另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她能做任何她喜欢的事情,而无须顾忌我的意见。(竹子版)
⋯⋯我是看着她从一个瘦弱的、笨手笨脚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一位风姿绰约的成熟女人的。过去的三年里她一直担任我的模特,也是我所有模特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如果她像闲话说的那样“翅膀硬了”、“跟人乱来”,我可就真的陷入麻烦之中了,但我从没发现她有学坏的迹象,我也打心底里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我俩从来不讨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和她聊这个,一方面是因为我本人就谈不上有多高尚,另一方面我也明白,她这人喜欢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去做,才不会管我呢。(潘志劍版)
我看著她從一個脆弱笨拙的孩子長成纖細卻優雅的女子。過去三年來,她擔任我的人體模特兒,在我所有模特兒裡,是我最喜愛的一個。假如她變得「粗暴」或「匆促」會使我極其困擾,一如那些老生常談,不過我從未發現她的態度變得惡劣,而且打從心底覺得她令人滿意。我們從未討論過品行,我也無意這麼做,部分原因是我自己從未遵守過所謂品行,另一方面是我曉得她會無視於我而隨心意行事。(楊芩雯版)
這樣比較之下,能看出中國性別化的「丫頭」與台灣中性的「孩子」的用法差異,和前文所提及的兩岸用詞共同比較,則能顯示出中國與台灣的華文用法各有特色,但筆者認為這種「兩岸」的分隔之下應有更多細緻的用詞差異,比如對tough或fly的詮釋與表現,連竹版和潘版之間就展現出不同的策略。筆者認為,將「兩岸」一詞拉升超越取樣而建立起兩岸各自國族身分,或許會有些牽強。
這些案例更有趣之處是,當克蘇魯神話被翻譯進入鬆散定義的「華語圈」時,產生了相當接近酒井直樹於其作Translation and Subjectivity: On Japan and cultural nationalism導言所提及的異質語音(heterolingual)翻譯狀態——文本的溝通無法先於翻譯存在[31],換句話說,為了避免同質語音(homolingual)將語言內部的異質抹消,就得同時呈現原文和譯文兩方語言的各別複雜性。筆者認為這可能在克蘇魯神話的翻譯中實現——「未知的恐懼」因為必須面對「未知」,「未知」已然存在的前提便無法被描述、被化為已知,因此就成了位處於語言訊息之外的文學效果。
以“The Yellow Sign”為例:
We had been speaking for some time in a dull monotonous strain before I realized that we were discussing The King in Yellow. Oh the sin of writing such words,--words which are clear as crystal, limpid and musical as bubbling springs, words which sparkle and glow like the poisoned diamonds of the Medicis! Oh the wickedness, the hopeless damnation of a soul who could fascinate and paralyze human creatures with such words,--words understood by the ignorant and wise alike, words which are more precious than jewels, more soothing than music, more awful than death! [32](原文版)
我们沉浸在一种单调的紧张状态中,交谈了一小会儿。紧接着我才意识到我们在讨论《黄衣之王》。写下这些字句是种何等的罪孽啊——这些字句明确得犹如鼓泡的泉水般清澈、畅达而又富有旋律;这些字句犹如麦迪奇家族那遭诅咒的钻石一般闪烁发光!那种邪恶啊!那种降临在那能想象出这样的字句、能用这样的字句使得人们呆若木鸡的人所当受到的诅咒啊!——这字句能同为愚人与智者所理解,这字句比珠宝更珍贵,比音乐更让人舒缓,然而却比死亡更恐怖。(竹子版)
我们在沉闷、单调又紧张的气氛中谈了好久,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一直在讨论《黄衣王》。噢,写出这样的文字真是罪过啊——这些宛如水晶一般晶莹的文字,似清澈、悦耳的汩汩泉水,又如梅迪奇的毒钻一样光芒闪耀,绚丽夺目!噢,那邪恶的、遭诅咒的绝望灵魂才会用这样的文字迷惑、麻痹世上的人们。无知者和智者同样都懂这些文字——比珠宝更珍贵的文字,比音乐更抚慰人心的文字,比死亡更可怕的文字!(潘志劍版)
我們用低沈單調的語氣交談一陣子以後,我才意識到我們正在討論《黃衣國王》。噢寫出此般文字是有罪的——剔透如水晶,清澈悅耳如噴泉水沫,如梅迪奇家族那有毒的鑽石閃閃發光!噢那邪惡、那不可救藥遭天譴的靈魂,用此般文字蠱惑麻痺人們——愚者和智者皆能理解的文字,比珠寶更珍貴的文字,比音樂更療癒人心,比死亡更可怕!(楊芩雯版)[33]
包含“The Yellow Sign”在內的The King in Yelliw前四篇小說,不斷提起錢伯斯文中虛構的劇本「黃衣國王」,並且描述劇本的文字如何逼瘋角色、使他們明白一些遠遠超越人智的星辰宇宙真理,而這段文字大概是全書中最詳盡描述「黃衣之王」的段落了。劇本本身以及劇本的內容、人物、指涉事物都不是重點——若要以克蘇魯神話閱讀“The Yellow Sign”——「黃衣之王」對文中人物造成的瘋狂影響才是最讀者關注的重點,因為這會使讀者納悶:「到底這劇本如何使人癲狂?」讀者會如這三版本譯者與編輯們一樣不斷找引用文獻、想與克蘇魯神話產生關聯,試圖彌補「黃衣之王」劇本背後因「虛構」而產生的「空白」,讀者不斷迴圈的納悶便會形成「未知的恐懼」。
不論翻譯有多順暢好讀,都沒辦法建構出原文中所沒有的事物——那刻意形成的空白。一旦多增添任何新解釋都會破壞空白,進而無法順利形成未知的恐懼。因此,譯者只能相信翻譯能發揮原文的效果。亦或者是,相信願意找克蘇魯神話文本的社群參與者,已能理解或體驗「未知的恐懼」的構成,如此一來就回到了本文最初的愛好者身分問題。筆者認為,這與譯者們在未進入翻譯之前就已經得知「克蘇魯神話」這一社群的存在,有著直接相關:因為已經是愛好者——溝通已然成立——並在此前提之下進行翻譯。
然而,若「未知的恐懼」如筆者所言,是「虛構」所創造出的「空白」,也在讀者身上引起那股想要填滿空白卻又無能為力的文學效果,而且這效果就是克蘇魯神話的核心概念的話,這真的能算是「溝通」嗎?一來,未知的恐懼是在「讀者身上」所引發的效果,不同讀者自然有不同感受,這怎麼能稱上成功的溝通或連結呢?[34]另一方面,刻意的留白才能傳達「未知的恐懼」的話,克蘇魯神話的文本正是刻意拒絕將「未知」變為「已知」,並拒絕「已知」之內的溝通方式,這能算溝通嗎?正是在此種推演之下,譯者拼命傳達他們自己必須承認為無法傳達之物,使「傳達」這一行動本身得已——也可能是必須——異質化,向譯者自身所面對的讀者,進行明知不可為而刻意為之的展演。
而這種狀態的「克蘇魯神話」,正是洛夫克拉夫特亟欲處理自身對於種族他者的未知恐懼,以及他鼓勵其他人共同創作後的餘波,使各個語言皆可能透過「未知的恐懼」這一概念相互連繫,組成遠遠超越種族歧視的,非聚集社群(nonaggregate community)——網友能自由翻譯、再創作,中國華語圈能自稱引入美國驚悚恐怖文學經典作品,台灣這邊也能有自身的出版,在二〇一〇年代中各自獨立卻又彼此連結[35],展現「華語」這不完全均質的社群。
思索至此,筆者認為我們應回到簡繁譯本比較的前行研究,並更進一步質問:《冰與火之歌》理論上也能如此進行華語圈內異質化的翻譯,那為什麼本文會避開《冰與火》這類作品,而專挑克蘇魯神話社群來討論呢?原因有二:
第一,本文一開始是從TRPG社群切入克蘇魯神話,轉向探究其根源文本,但如此的「轉向」已經脫離「玩家」的身分了。如此一來,就至少有兩種克蘇魯神話的參與者:一是克蘇魯神話玩家,二是克蘇魯神話讀者。然而其中的複雜性不止於此,因為克蘇魯神話是在創作者以互文性、彼此引用衍伸的互動下所確立,而並非所有創作者都認同引發「未知的恐懼」的創作方式,因此又可能分出「宇宙恐怖」這一類型兼元素。[36]
第二,克蘇魯神話的文本大都已屬於公眾領域。也就是說,只要能看得懂原文,任何人都能進行翻譯、改編、轉譯、印製等等計畫——就原文與相關資料而言,不存在版權爭議。這一場域前提,提供參與者絕對的自由,沒有任何人能限制社群內部的異質發聲,直到有強力的政治權力介入為止。
四、結語
本文挑出錢伯斯短篇小說“The Yellow Sign”作為克蘇魯神話文本,從中國網友竹子與翻譯團隊TIFF工作室的潘志劍,還有台灣於2020年出版的楊芩雯,以此三個譯本觀察各個翻譯所處的脈絡和位置,理解克蘇魯神話在廣泛華語圈譯介的社群複雜性,並從此探究酒井直樹「異質語音」與「非聚集社群」的可能樣貌,但也無法脫離公眾領域所給予的極大自由度的場域先決條件,再加上即使這三版本翻譯都有非常明確的社群指涉,是依靠克蘇魯神話的「未知的恐懼」這一文學效果才能使異質語音得以不斷開展,筆者認為這種社群狀態難以複製到其他話題上。
在本文最後,筆者想回歸到本文最前面的TRPG次文化,重新講明這一連串研究的初衷是在,成為必須做功課的遊戲主持人,可是希望成為主持人的TRPG玩家並非多數,就更不用說有參與TRPG的人在台灣次文化之中,佔有多少比例了。克蘇魯神話文本的引入,勢必能更廣泛開展這「一個」社群的變化與影響。筆者將克蘇魯神話定調為,以文本為基礎且有「未知的恐懼」這一概念作為核心,來討論這種社群的複雜性,但包含利高蒂在內的克蘇魯神話「接班人」都不怎麼寫「神話」了,想必華語圈日後可能會引入其他宇宙恐怖類型與元素的作品,使這種社群的邊界更發模糊、近乎消失吧。
聚集了主要華語使用者的「兩岸」,加上網路與公眾領域的資源,才能使這種異質語音非聚集社群成為可能,可是法規與語言政治操作的場域隨時都有可能變化,本文所採用的「兩岸」分法也無法更進一步細緻探究兩岸華語圈各自的異質,因為筆者所能找到的「重要」譯本大都也是採用這種分法,並在本文中勉強以克蘇魯神話的文學特質強硬將其納入酒井直樹的理論體系,實在稍嫌可惜。筆者很希望未來能看到此一文類更廣闊發展,但也因著語言政治場域日新月異,不敢抱持此種望想。
五、參考資料
(一)專書
H.P. Lovecraft, Selected Letters V (1934-1937) (Wisconsin: Arkham House, 1976).
Naoki Sakai,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 Subjectivity (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1997).
Robert W. Chambers, “The Yellow Sign,” The King in Yellow (US: F. Tennyson Neely, 1895).
(美)罗伯特・W・钱伯斯著,TIF工作室:《黃衣王》(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4年,電子版)。
羅伯特・錢伯斯著,楊芩雯譯:《黃衣國王》(桃園:逗點文創結社,2020年)。
(二)學位論文
施行一:〈《冰與火之歌第三部:劍刃風暴》簡繁譯本比較研究〉(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6年)。
(三)網路資料
Alex Abad-Santos, “The True Detective plagiarism controversy: explained”, Vox (D.C.: Vox Media, 2014.8.7, 網址:https://www.vox.com/2014/8/7/5975769/true-detective-a-work-of-plagiarism-a-guide,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Zachary Snowdon Smith, “Lovecraft’s Otherworldly Xenophobia”, Areo Magazine [Culture & Media] (公佈日期:2019.5.3,網址:https://areomagazine.com/2019/03/05/lovecrafts-otherworldly-xenophobia/,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甘唐沖:〈大陸與台灣常用語〉(台北:中華民國觀光領隊協會,2014年,網址:http://www.atm.org.tw/Uploads/201408/53e1a2c00d65b.pdf,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台北TRPG推廣會:〈關於這個社團〉,FaceBook,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50373375026980/about,查詢於2021年1月18日。
南部TRPG聯合:〈關於這個社團〉,FaceBook,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19674934851199/about,查詢於2021年1月18日。
[1] 本文無意討論克蘇魯神話延伸的「宇宙恐怖(Cosmic Horror)」類型/元素是否在台灣扎根。筆者認為洛夫克拉夫特的文風、哲學與創作意識等面向,屬於更深入接受克蘇魯神話的話題,而並非本文主題。
[2] 台北TRPG推廣會:〈關於這個社團〉,FaceBook,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50373375026980/about,查詢於2021年1月18日。
[3] 南部TRPG聯合:〈關於這個社團〉,FaceBook,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groups/119674934851199/about,查詢於2021年1月18日。
[4] 相對地,若想成為遊戲主持人,便不得不做功課。筆者當初希望成為KP並創作模組劇本,才開始這一連串研究。
[5] Robert W. Chambers, “The Yellow Sign,” The King in Yellow (US: F. Tennyson Neely, 1895), pp. 99-130.
[6] Robert W. Chambers著,竹子譯:〈黃色印記〉(The Ring of Wonders,網址: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19343,張貼於2010年3月30日,查詢於2021年1月18日)。
[7] (美)罗伯特・W・钱伯斯著,TIF工作室、潘志劍譯:〈黃色秘符〉,《黃衣王》(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4年,電子版)。
[8] 羅伯特・錢伯斯著,楊芩雯譯:《黃衣國王》(桃園:逗點文創結社,2020年),頁172-219。
[9] 施行一:〈《冰與火之歌第三部:劍刃風暴》簡繁譯本比較研究〉(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研究所碩士論文,2016年),頁10。
[10] 同註6。
[11] 台灣譯名是《無間警探》。
[12] 同註7。杜成泉:〈前言〉,《黃衣王》(北京:中國長安出版社,2014年,電子版)。
[13] Alex Abad-Santos, “The True Detective plagiarism controversy: explained”, Vox (D.C.: Vox Media, 2014.8.7, 網址:https://www.vox.com/2014/8/7/5975769/true-detective-a-work-of-plagiarism-a-guide,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14] 例如同樣是開頭詩的註釋,卻是簡短介紹Carcosa此一虛構城市的克蘇魯神話母題,沒談論「卡茜達」與「卡蜜拉」。
[15] 同註8。黃涵瑜:〈導讀 從《黃衣國王》看美國怪談小說與超自然恐怖〉,《黃衣國王》(桃園:逗點文創結社,2020年)。
[16] 同註8。陳夏民:〈編輯室報告 恐怖大王降臨臺灣:在當代閱讀《黃衣國王》〉,《黃衣國王》(桃園:逗點文創結社,2020年),頁13。
[17] Walter Benjamin, translated by Harry Zohn: “The Task of Translator”, in The Translation Studies Reader ed. Lawrence Venuti (London: Routledge, 2000), p.17.
[18] 同註17,頁18。
[19] 同註17,頁21。
[20] 同註6。
[21] Zachary Snowdon Smith, “Lovecraft’s Otherworldly Xenophobia”, Areo Magazine [Culture & Media] (公佈日期:2019.5.3,網址:https://areomagazine.com/2019/03/05/lovecrafts-otherworldly-xenophobia/,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22] H.P. Lovecraft, Selected Letters V (1934-1937) (Wisconsin: Arkham House, 1976), pp.10-11.
[23] 同註6。
[24] 同註5,頁107。
[25] 同註6。
[26] 同註7。
[27] 同註8,頁186。
[28] 同註8,頁203。
[29] 甘唐沖:〈大陸與台灣常用語〉(台北:中華民國觀光領隊協會,2014年,網址:http://www.atm.org.tw/Uploads/201408/53e1a2c00d65b.pdf,查詢日期:2021年1月19日)。
[30] 同註5,頁111。
[31] Naoki Sakai, “Introduction”, Translation & Subjectivity (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1997), p. 14.
[32] 同註5,頁124。
[33] 同註8,頁215。
[34] 筆者在論壇上經常發現剛開始閱讀克蘇魯神話文本的讀者,對於這種「空白」非常困惑,這種時候身為圈內人,非常難以解釋「未知的恐懼」到底是什麼——因為一旦解釋了,它就不再屬於未知。反而,經常會出現意象或身體感知的描述,使用近似文本的方式旁敲側擊、引發「未知的恐懼」。
[35] 筆者僅能找到這三份翻譯,或許在網路上還有更多版本。而因為原文屬於公眾領域,也可能有其他紙本印刷的翻譯。
[36] 筆者僅在此非常粗略地講述克蘇魯神話作為類型的分化演變,礙於學力有限,沒辦法詳盡闡述。
【如果各位覺得很難懂,可以上網搜尋The Task of Translator和Translation and Subjectivity來看。畢竟這是「學術論文」,重點在於和學術界對話,所利用的基礎概念稍微有些複雜,我覺得是在所難免。】
【或者說,只要知道一點點班雅明和酒井在談什麼,應該是能看懂吧?】
【更生活化一點,就是針對「支語警察」的語言政治場域,給予一點回應吧。】
【我已經用小說解釋過,支語警察實行之後,可能會是什麼樣子。這次則是,用克蘇魯神話的社群譯介,進行不同角度的切入。】
【如果各位覺得有趣的話,那就太好了。至少這是我自己第一次,感覺寫論文很有趣呢。我享受其中的挑戰,但至於各位讀起來,有沒有感到「有趣」⋯⋯就超出我的掌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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