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一如往常。

  明亮得刺眼的辦公室,從窗外的玻璃往內看,會是一片昏暗。

  被都市酸雨清潔乾淨的玻璃窗,把汙濁的街道都隔在兩公分的玻璃外的世界。一顆顆坐在辦公桌前的腦袋上,空調吹著過濾的冰冷空氣,鋼筆的墨水清香融入影印紙和油印墨汁的氣味。

  刺耳的電話鈴聲,冷氣低鳴,咖啡機咕嚕叫著。老舊螢幕閃爍,螢光的時鐘指針緩慢前進,酒紅領帶上的肥碩禿頭點頭喃喃。不斷疊高的文件檔案,是我們的七彩金字塔,但我從來都沒有想立志走上瑞克的埃及探險之路,也不想成為缺頂的馬雅金字塔上,見證殘酷活人生祭的戰士虎爪。

  『在發呆嗎?』螢幕右下角跳出一個小對話方塊,我皺起眉頭。

  那傢伙又侵入公司的系統管理了?明明不是技術部門,卻擁有亂搞電腦統一管理系統的知識,半年前那傢伙甚至試圖用公司的網路建立起駭客攻擊的中繼站,用大家能理解的話說,就是公器私用。理所當然地在上層發現之後,他被訓斥了一頓,減薪加降職處分,現在又死性不改?

  『這是什麼東西?』我打字。

  『你說聊天室的話,我還沒命名,應該是「我和櫃檯小姐的甜蜜聊❤天❤室❤」!』

  我眉頭皺得更緊,扔下筆尖乾涸的原子筆,怒敲鍵盤:『你這混蛋!不是說好今天晚上聚餐才要跟她搭上話嗎,竟然先搶一步!』

  『笑~用不著擔心啦,這是另一隻喔~』

  竟然說「另一隻」,你當女孩子是可以被奇怪的球捕獲,從草叢中冒出來的奇異生物嗎?就決定是你了,使出十萬伏特電死這多情混帳!

  混帳……真的好羡慕啊。

  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同時也是二十二年沒有女朋友,這真是何等令人驚奇的巧合呢哈哈……沒有女友的時間竟然和年齡一模一樣,這麼偉大的事情絕對可歌可泣,但我只能啜泣……

  『我沒時間和你閒聊了,我可是很忙的。』

  『那你幹嘛特地找我。』我答覆,這傢伙讓我不耐煩到惱火。

  『我想問一下,前輩你知道女孩子通常都會看什麼書嗎?』

  『怎麼突然叫我前輩了?你明明年紀比我大。』

  『拜~托~嘛~前輩,聰明如你,一定能給小弟指導一下。』

  我深深歎息,回覆說:『好吧,但是你要今天請客喔。』

  『絕對沒問題!前輩最棒了!這個聊天室我也作了手機版本,要不要試用看看?記得把手機音效關掉,我還沒把提示音的控制弄好。』

  有何不可呢?

  『你是不是沒事做啊?公司竟然會付你這種冗員薪水。』

  訊息傳送之前,他早已離開聊天室了。

  我大學時進入了這家廣告公司,一開始只是打雜的打工仔,沒想到畢業之後,意外順利升格成正職員工。

  這個工作時偷閒聊天的傢伙──顏世雲──就是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作為人事部的行政人員進入公司。

  因為公司規模小,再加上顏世雲本身是個十分吵鬧的自來熟,多吃幾次飯後,自然而然地就和他成為朋友了。顏世雲的人緣還不錯,長相雖算不上帥氣俊美,但天生魅力使不少女生想接近他,有幾次和他吃飯,發現他靠著牆等著我時,有幾個女孩跑來和他搭話。

  然而,我和他相處了不少時間,至今都沒看到他的女朋友,大多數的女孩都撐不過一個星期。每一周就像看電影院的時刻表一樣,新片上映舊片下檔,仍舊視同一套枯燥劇情,但也讓人有點羨慕。

  「我也想要轟轟烈烈愛一場。」幾個禮拜前,我和顏世雲在麵館裡吃晚餐。

  他苦笑答道:「別拿我開玩笑啦,你不懂這種生活,會煩死人的。」

  「我也知道你的難處啊,」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讓他嘴裡的牛肉湯差點噴出來。我接著說:「有一段真實的愛情,只要有一段就夠了,人生在世了無遺憾!」

  「說的也是呢。」顏世雲識趣地點頭回應,只顧著專心吃著他的牛肉麵。

  在小酌幾杯的我的眼中,顏世雲看起來像混雜幸福和悲傷,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只能算穿著筆挺名牌西裝的唐.德雷柏的配角,完全沒有對文宣的工作感到枯燥乏味,反倒是刺激過頭了。

  許多同事為了一個靈光一閃,會做出驚悚駭人的事情。

  比如說坐在我鄰側隔間的仁兄,總是咚咚咚地像過年的日本百貨,努力用頭和桌子搗看不見的麻糬。他的座右銘是「碰撞出的激烈火花中,必存在謬思女神的側臉」。雖說我完全不懂其中的邏輯是什麼呢。

  當然,文宣再辛苦,也比不過企劃設計的那群人,每次看到在公司的走廊上遇見他們,總是大口喝提神飲料,或面色如新鮮的殭屍。

  和他們相比,我們的辦公室應該是天堂吧。

  辦公室裡不缺人才,他們就像一隻隻圓滾滾的倉鼠,若如尼加拉瓜大瀑布的轟轟波濤,彷彿超新星爆炸或白洞的物質噴射,坐在電腦前面,文思泉湧一瀉千里。他們是真正的天才。

  而我呢?我是和他們呼息同樣空氣,擺在櫃子裡的學歷上的字樣也差不了多少。但我就是那個負責在老闆前鞠躬的人,而他們只需要害羞地抓頭,或抬頭挺胸就足夠了。

  不過,我想他們一定不知道公司裡的偷閒景點在哪,也不會撞見這棟大樓的骯髒之處。

 

  「若是有煙可以抽的話就好了……」我闔上一個淺藍色檔案夾,再抽出另一個堆在資料堆頂上的文件,擺在面前。手中的廉價原子筆早就被我轉到不適合寫字,忽然有個衝動想要染上菸癮。

  叩。隔壁又再撞額頭的同仁把一盒皺巴巴的香菸放在隔間板上。

  『SHUT THE F UP!』奇異筆寫著的字像鬼附身般扭曲。

  我嘆了一聲,拿起我的黑瓷馬克杯走向茶水間。在一片陣雨般的鍵盤聲中,喝劣質咖啡實在不是很健康,第一個出現在腦海裡的點子是顏世雲,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剛好可以去我自己的專屬偷閒地點。

  公司裡有很多很奇怪的地方。比如說大廳,寬敞的空間加上高雅的灰黑大理石磁磚地板,一走進來就可以看到一整套高檔沙發後面的兩隻紅龍,聽說那是公司高層的寵物,但除了幾個別部門的同事,負責餵食的老婆婆還有熱衷此道的客戶之外,我從來沒看過別人來看過牠們。說起來,公司的「高級主管人員」到底有誰呢?

  另外,在走廊上,有時候也會看到「秘書科」的同事,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好像每個秘書科的成員都是女生?還且還是年齡相近,三圍相似,看起來十分有氣質又有自信的美麗女孩?這應該是我的錯覺吧,因為這件事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

  公司也很愛裝攝影機,任何地方都不會放過可能的死角,但卻有些部門的辦公室,或是茶水間,完全沒有攝影機的影子,但卻也有到處都裝監視攝影機的房間。

  「我為什麼要待在這裡啊?」

  這裡是公司少數幾個沒有裝設任何攝影機的地方。普通的資料檔案儲藏庫房,詭異的是,在這一排排裝滿箱子的鐵架旁,最深處的角落中有一個寬敞舒適的雙人沙發,即使是沒有什麼評鑑眼光的我,也看得出那張沙發的光澤飽滿得十分高雅,坐起來想必也十分舒適。

  豔紅沙發在儲藏室的昏暗光線下,就像異次元般的存在,是空間的扭曲,氣場中的不祥之物。我徑直走過那東西旁邊,耳中彷彿震動著大衛芬奇用的驚悚配樂。

 


  這裡放了不少以前前輩做出的好東西,比如完全無法引起購買衝動的宣傳海報,每次找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都令我想原地立正敬禮以表敬意。

  每次我都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不錯的點子。可是,總覺得找到的東西,都不是我真正在找的。

  藍灰色的高聳牆壁沒有一扇窗戶,慘白的日光燈讓儲藏室的牆看起來有如金屬般的閃光。一排又一排鐵架,一箱又一箱的廣告,在公司眼裡可能是過去的鈔票,但在耳背明明作響的空調聲,只讓我覺得自己站在冰冷的靈骨塔裡。

  時間在這棟建築物內停滯了,死了。只有顏世雲每天出奇不意的搞怪,才讓我感覺到時間的運轉。他那不想長大的孩子心總是能想出新點子,在閒適的片刻娛樂自己。

  某一天,在俯瞰中央大廳的走廊上,我們兩個各自端著自己的即溶咖啡。

  「這裡是才子的天堂。」顏世雲忽然說道。

  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一臉宅男書生的柔弱同事,正笑臉盈盈地和胖子客戶道別。看站在他旁邊的我們的老闆,不停微笑哈腰,似乎是非常受到重用呢。

  「幹嘛突然感慨啊,感覺好老氣。」

  顏世雲把公司的綠色黃金葛塗上另一層綠色,表面上不會有任何差別,但這樣黃金葛的枝葉就會漸漸枯萎,以完美翠綠的姿態衰敗。

  「那個死宅」他用下巴指向樓下那穿著寬大西裝的身影,「高中時參加校刊社,讓強制非強制性購買的校刊的銷售量,大幅倍增。他也投過幾個小型文學獎,都有得名喔。X大中文系畢業,大學時和同學自費出版詩集,聽說評價不算太差。只要再努力十年、二十年,一個小小的上班族宅男,也可以進化成小有名氣的作家吧。」

  我呆愣了一會兒。

  「你是偵探嗎?」

  「你以為我是誰啊,好歹也是人事部的,這點事當然要有概念啊!」

  「我們公司有這麼詳細的背景資料嗎?」我很狐疑。

  「當然沒有。不知道就問Google大神啊~」

  果不其然。不,即使是最強的搜尋引擎,也不可能透露這麼多個人資料,不然作為抱著電腦的黃種人只會在電影中淪為宅男。

 

  打卡、在電腦上寫些東西、喝著劣質的即溶咖啡,偶爾被不怎麼擅長振奮人心的上司勸導,這樣安穩的生活是活生生的金髮帥臉傑瑞.藍恩真實版本,然莫名其妙地搖身一變,帶著拯救世界的氣概,發揮那天生耀眼的才能,寫出才華洋溢的文章,在死屍中逆流而行。被殭屍推擠的我,只不過是臨時演員中的另一個殭屍罷了。

  我有點懷疑,這種宛如劣質網路文學的人生,是不是某個宗教的廣告?偉人唐.德雷柏曾經如此說:「廣告存在的目的,就是告訴他們,所有事情都會好轉。」

  海報中橘紅色的玉米棒雙手握拳,畫上去的臉爆滿青筋,在它旁邊的標語寫著:『嘎嘰嘎嘰玉米棒,給你滿滿能量!』如此令人詭異地感到噁心的海報,我打從心底對這位不存在的前輩,尊敬到想舉手敬禮。那根玉米棒的嘴角,笑得十分有嘲諷意味。

  連這麼糟糕的案子都可以被顧客接受,總覺得有種意外地被安慰的感覺。就像是在路上,看到車子貼著「資源回收您的寵物」之類的溫馨標語吧。

  我朝嘎嘰玉米棒敬禮時,突然。

  「嗯嗯……呵哈……」報告長官,確認無誤,是嬌喘。從鐵架的另一側傳來的。

  腦中閃過女人坐在影印機上與男人交歡的畫面,但我卻想不起對應辦公室偷情的電影名稱。對了,愛情動作片根本不是電影啊!

  我迅速蹲下,瞄向隔壁的走廊。

  一雙穿著刺眼豔紅的高跟鞋的美腿,還有另一雙看似十分高檔的岸卡其色西裝褲。

  嘖,原來已經有伴了啊。我想著。情侶一定會先死,這是恐怖電影的定律。那麼我就不客氣地橫刀奪愛吧。字面意義上,橫刀加奪愛……當然是開玩笑的啦。

  除了粗重的喘息聲、布料細細摩擦的聲響,兩人之間的耳語不受我的意志影響,緩緩流入我的耳朵。陣陣寒意使我躡手躡腳的動作僵硬刺痛。冷汗,狂跳的心臟,愈發火熱的愛侶,和逐漸滾燙的血液沖刷我的意識。

  「你是……啊……認真說的嗎?」

  「那當然。這麼久沒見到妳了,沒想到妳還在用這款香水。還是對我念戀不忘,這個氣味讓我想起……」

  「喂!別轉移話題!唔……那裡不行……你剛剛說的,是怎麼一回事?」

  「我記得,妳的這個公司是上頭臨時起意,才搞出來的吧?不久前業績似乎停止增長。趁現在多展現一下妳的用處,絕對不壞的。」

  「員工也是人,我不可能說調就調。再說這麼大的動作,至少給我點藉口吧」

  「嘖。妳這頑皮的小野貓……乖,聽話些。」

  女人輕輕地哼了一聲,「我記得你很喜歡從後面來吧?」

  「嘿嘿,妳果然還記得。」

  她的嗓音轉而嬌柔甜膩,彷彿濃烈醇酒:「公司的美女執行長,和年輕富有的董事,在公司裡玩瘋了,嘴裡多說幾句,好安撫以前的女人……」

  「別……我、妳知道的吧,我必須……」

  「我們分手之後,沒有男人理解從後面來的樂趣。」

  「!」

  「看來我今天又要多忍一天……」

  「其、其實告訴妳也無所謂啦!要說的話,就得從頭開始解釋。妳還記得那個黨,兩天前上過頭版的S……」

  我聽著夾雜著火熱喘息的對話,完全沒發現雙腿逐漸變得麻木,

  嗶嗶!

  手機的尖叫把我拉回現實,渾身虛汗的我一顫。是顏世雲的聊天室訊息。無感的雙腿因為太久沒移動而感到如針扎般刺痛。時間到底過了多久?

  隔壁恩愛的小倆口陷入寂靜無聲。

  我是怪物電影裡踩斷樹枝的嚇破膽。

 

  「Yo!最近過得好嗎?看你氣色這麼差,感覺有種向上沖的氣勢啊!」顏世雲酒臭沖天,坐到我身旁的空位,拍拍我的背。他就像在角落激勵選手的狄奇,但我卻不是愛爾蘭人米奇。

  「你要給我來點juice,然後告訴我要如何上電視嗎。向上向善,直銷真讚。你這情場Dick(混帳)。」

  「哈哈,前輩也正在享受酒會呢。不過你的電影梗,老樣子我一個也聽不懂啊哈哈!」

  我灌了一口啤酒,直竄進身體的涼意使我發抖。店裡歡樂的開朗氣氛中,詭異的視線參雜在人群。顏世雲一如既往露出少年般的開心笑臉,挑了挑眉。對我一點作用也沒有,效果不顯著。

  他愜意地看著長桌另一邊的女孩:「你不也覺得她真的很可愛嗎?嗯?就是那位。」他用下巴指出一位女孩。戴紅色手錶、深紅鏡框,淺淺笑著的她,是在床戲的前一個分鏡裡,顏世雲的女主角。

  嗯、嗯、嗯,啊、啊、啊,是呀、是呀、是呀。我在心底回應道。

  她牽起那戴紅色小巧手錶的手,跑到街上,深深地吻了那可口粉唇。宛如在世界大戰結束時,美麗而激動的自由之吻。我能見到映在顏世雲那微醺的雙眼中,浪漫的情景。

  如果此刻能夠大醉,那該有多好?但我沒有點一杯毫無品味的純麥威士卡。我再咽下另一口馬尿似的啤酒。

  「你知道我們公司似乎有個A電視的案子嗎?」

  「那是什麼東西?」

  「不……沒什麼……」

  「欸欸,不要這樣賣關子啦!」顏世雲推開和三色丸子聊天的「威爾森」同事。大喇喇地坐了下來。

  「我以為你知道得很清楚。你不是常常在公司的網路系統裡亂逛嗎,應該會看見一些消息才對。」

  「多謝誇獎啊,雖然感覺自己完全沒有被稱讚到。」顏世雲開朗地笑了一下,接著問:「公司雖然算是H企業的一部份,也可以說是分枝的末端,但我不記得上頭跟A電視有什麼關聯啊。難道你的意思是,最最最最上面的那些人……」

  「噓!小聲些,這裡還有其他人。」

  餐廳的氣氛非常熱絡。終於下班,從地獄中解脫的人們,舉起彼此的酒杯碰撞出清脆得噹瑯聲。暢飲、笑鬧、高聲談天。

  他挑了挑眉,似乎正在意著某些事。但他馬上說:「放心吧,除了我們兩個之外,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啦。」

 

  那件西裝很值錢。乍看之下,那個男人穿的衣服就像電影裡的有錢痞子,但大學四年的經驗告訴我,身上掛著如此有品味的西裝的人,肯定來頭不小。畢竟和他纏綿的女人可是我們公司的CEO。我記得她好像是H企業的某一個董事的外姪女,或許是外孫女?

  從事情的源頭開始說起吧。

  有一個政客S,在政府內組織了不小勢力。在他正式當選重要職位之後,之前他所利用的關係和手段,現在通通都不能使用,即使是在檯面下也行不通。然而,這樣「清廉」的狀態有一點小麻煩:H企業的某重要人士先前欠他一筆不小人情,他先送了一筆政治獻金給S以表謝意,然而這「來源不明」的錢不能被人追查,背後的原因明顯到不行。

  A電視有好幾個電視頻道、廣播、電視劇,好像也有計畫要做電影,但他們最主要做的還是新聞播報性的節目。政治上的立場,偏向S的勢力,不過最近他們也開始幫S的對手作新聞,動作不大,但A電視原本的影響力也不容忽略。在資料庫房裡聽那對情侶說,S的心情因此變得暴躁。

  S讓H企業動用小關係,為我們公司拉到A電視的案子,規模和利潤都是以往經驗無法比擬的。理論上A店是應該要找其他人,或是將風險分散,H企業卻強硬掛保證,讓對方無法輕易拒絕。

  然後H企業將會把我們公司賣了。拋棄、丟棄,像帶著奇怪假髮、被留在觀光景點的垃圾桶裡的破頭男孩。這個動作肯定會影響A電視的股票價格,即使本身是民眾的散戶不知道,持有大量股票的人自然能夠曉得內情。

  然而,整建是最精彩的地方,並不是S間接對A電視造成的損傷。而是整個公司被賣掉之後,能拍出十部電影大作的資金,將會如蒸氣飄散消失,憤怒的A電視只能拿廣告公司被刻意捨棄這事件來炒作,卻沒有辦法抓到S的狐狸尾巴。

  但他的精心妙計,卻被我完完整整地聽到了。如果把這件事說給對的人聽,可以賺多少錢呢呵呵……這當然是騙人的。媽的我都快嚇出尿了!

 

  「解釋起來很複雜。」我想我很明顯在敷衍。

  「我不介意,不論是什麼都會敞開心胸接受的。不過我的心裡可沒有男人的位置喔!酒這種東西就是為了聊天存在的啊~前輩平時已經一臉屎樣,現在看起來又更臭了。好好傾吐出來會好一點喔。」

  為什麼他想知道這件事?我歎了一聲。當呼出的氣息都是廉價的酒臭時,感覺很多疑問都無所謂了。

  「理解起來,很困難喔。」

  顏世雲不理會我,向走過我們身邊,一臉學生青澀的服務生加點兩杯啤酒。

  「唉,這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好了。」

 

  模模糊糊的印象中,聽了簡化版的我的故事,他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開朗的面容消失,變得僵硬嚴肅。嚇傻的我連忙請了幾杯酒,這時和顏世雲在上班時聊天的女孩跑來,氣氛頓時緩和歡樂了起來。

  在那以後腦子裡只留著模糊的歡談笑語。從肚子的鼓脹程度看來看,似乎只多喝了二、三杯,不過腦子卻出奇地醺醺然,我有喝調酒?

  意識回到腦子裡時,感覺彷彿從深水中緩緩上升。電影的畫面,時時閃爍著燦爛光線,水面微微波瀾中的模糊景色愈發清晰。是我和顏世雲兩人搭著肩膀,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根本沒有走向回家的方向。

  「前輩你……超難邀的啊!每次約,都不出來,明明不用約會,也沒人等你回家……」

  「最後那一句很刺耳哪。我不擅長那種場面。」我努力睜開眼睛,定睛看著眼前的景色,但地球像是沉醉在迷幻搖滾樂,隨節奏左右晃動。喂,要好好自轉啊!

  「好不容易出來了,又想溜回家。」顏世雲緊緊抓住我的西裝外套,弄得我走路更加艱辛。

  「我說,你明天不用上班嗎?」

  他反問:「你不用嗎?」

  我垂著頭,極端認真地思考了兩分鐘,嘴邊肌肉讓我想起小時候吃的甜甜麻醉膏。

  我回答:「要啊。」除了公司,我還有其他地方可去嗎?

  「那就再喝一家店吧,就決定是這裡了!」

  「什……」

  我正想要跳進等著生意的計程車,顏世雲的動作卻如閃電般迅速俐落,拖住我的肩膀限制行動,鎖住肩胛骨使我無法動彈,靠在我側邊緩緩施力,轉動我的前進方向。

  眼前的大街,轉瞬間便變成一個光線陰沉的豪華大廳。空氣中彌漫著酒的芬芳,和女性芬芳揉合融化,香氣甜膩迷醉。

  半透明布簾,圍住一個個圓桌和長沙發椅。鑲在牆內的喇叭播放著有些情色的緩慢藍調。三兩位壯碩男人,站在牆邊,抽著煙,愉悅的表情像是隨意閒聊,但眼神異常銳利,不時監視著布簾裡的情況。他們的腰間和腋下,塞了什麼東西般鼓脹著。

  昏昏鈍鈍的腦子稍微能夠了解現狀。

  我這輩子完全沒想到過,自己會來到這種場所。

  顏世雲和攔住我們的精悍男士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話。挑染的金髮比我矮了一個頭,結實的筋肉即使在烏黑的西裝外套下,仍顯出粗獷線條。我瞄了他幾眼,發現那刻著不少傷疤的手指指結上,有幾個英文字母刺青。點點暗紅髒汙卡在中指粗大戒指上。讓我猜猜,義大利黑手黨?墨西哥幫派?

  「前輩別擔心,這是我常來的店啦。他們也有提供吧檯服務,我們兩個人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好好喝上幾杯喔。」

  顏世雲臉上洋溢著開心笑容,拍了拍那位男士的手臂,後者則用營業笑臉,朝我點頭示意。

  「原來你會來這種……地方啊。」

  滿滿的成人氣息,真不愧是情場勝利組。該死羡慕!我不是前輩嗎?怎麼反而是我第一次來啊!?可惡,丟臉死了。

  坐在吧檯前,景色是色彩鮮豔的蒙太奇,閃爍晃動。身影從右邊消失,然後出現在左側。杯子空了、滿了、又空了、又滿了,酒保端古銅色瓶的手出現一瞬,眨眼間消失,空了的玻璃杯再次閃爍七分滿的水光。我和顏世雲的對話,理所當然地被酒精沖得不見蹤影。

  吧檯的墨黑大理石長桌,在我眼中變成亞曼尼閃電紋純羊毛布料,夢幻可比天堂之泉,從金光閃爍的雲端流下,凝結成如此美麗的姿態。冰涼透心,堅密平滑,優雅又不致俗豔。輕輕一撫,有種吸附皮膚的特殊質感。「難怪藝術家們都用大理石作為雕刻素材」我想著。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正在摸著人的皮膚。

  想像著,貝拉.史旺那失去溫度的皮膚。

  宛如疾迅墜落,意識撕裂朦朧似地清醒。嘴巴裡的氣息飄著濃濃酒味,腦子也是一片無可救藥的昏脹,四肢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轉頭,觀望四周。自己還在酒店吧檯前,一個我仍不習慣的異次元。顏世雲不在。

  正當我想著廁所在哪,說不定能找到顏世雲,我終於察覺到那個女人。她一直坐在我右邊的高椅上,饒有興致地凝視著我。

  被那雙美麗琥珀的眼眸緊緊盯住,雖然很值得高興,但她即使注意到了我的視線,也只是淺淺地一笑,像端起一枝脆弱的花朵般,輕啜一口紅酒。然後,繼續看著我。

  這是暗示我可以搭話嗎?要是我不說話,會不會不禮貌啊……要是她其實在看我身後的人,哈哈,這不就是電影中的廢柴男主角會遇到的劇情嗎……這笑話不怎麼好笑呢。

  「那個……」我猶豫了兩三秒,盡量讓語氣聽起來輕鬆些:「妳有看見剛才坐在我旁邊的人嗎?是一個穿著鼠灰色西裝,深藍色領帶的男人,他還戴著黑色鏡框,髮型是……非常普通的宅男不整理的髮型。」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索然無味,冷漠的神情似乎帶有一點怒氣。

  「一開口就談論別的男人嗎?真沒趣。」她特別強調最後三個字,微嘟著嘴唇。

  我搞砸了?

  「對不起,請當作剛剛什麼都沒發生,讓我再重來一次!」

  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平緩血管沖狂奔的熱血。轉頭,自顧自地裝作思考模樣,凝視吧檯後的酒櫃牆,再表現出驚訝的神色,對上她的視線。

  「不好意思,請問我有見過你嗎?」就像007那樣,對凝望自己的女人禮貌地搭話。

  「沒有。」她面色古怪地忍住笑意。昏暗光線中,她彷彿一個緩緩開綻的妖豔的花。

  「我看你對這張桌子似乎非常感興趣,好像這是某個稀有珍寶。」

  我臉上一熱,抓了抓頭。沒想到從大學畢業這麼久,自己竟然還會露出學生般害臊的模樣。

  「你也想要一張這樣的桌子的話,我能告訴你哪裡可以買到呢。」

  「咦?真的……不對,我沒有對這東西非常……感興趣」酒精在腦子裡發泡冒煙時,語言會醺成一團迷亂。

  「可是你一直在摸著它,看起來那麼溫柔,像戀愛,只差沒有親上去,我在旁邊看都覺得好羡慕呢。」

  「不……太不好意思拜託拜託請別再說了,我很久沒喝到這麼醉,明明已經出社會了還像大一生。抱歉,沒想到如此失態。」

  穿著典雅的豔紅窄裙的她,露出單純開心的笑顏,她手裡的香檳彷佛在笑聲中金光閃閃。

  「妳是室內設計師嗎?」我問。

  她輕輕笑了笑:「的話題轉換得真唐突。為什麼突然這麼呢?」

  「因為妳不是說,妳知道在哪裡買到這種吧檯。」

  她挑眉,故作驚訝:「原來你真的感興趣啊?」

  「不是啦……」

  「這是我的喔。」她語氣平淡,將杯底的最後一抹金色傾入雙唇。

  「嗯……什麼?我剛剛沒聽清楚,可以再說一次嗎?」

  「這個吧檯,牆壁上的酒,吊燈,包廂還有那些沙發,都是我的。我擁有這個地方。」

  這時該說些什麼才好?「這裡的燈光真不錯啊,亂摸小姐一把應該誰也看不到」,不,這根本是性騷擾了。「難怪酒如此香醇,是因為剛好沾染上美人的氣息」,馬屁可以拍得更明顯一點啊!「好多大叔看起來很開心呢,他們的肚子笑得顫抖的時候就像巨大的錢袋搖晃呢」,感覺不怎麼合適……

  「你還真是憤世嫉俗呢。」

  「哪裡哪裡,剛剛好而已……才不對!我剛剛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了嗎!?」

  「嗯,沒錯喔。像是小姐啊,美人啊,大叔啊,這種走向的話題。」

  絕望的苦味在口中擴散,我深深嘆了口氣,對自己的行徑感到灰心喪志。但頃刻我又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她面前嘆氣,要是被誤會了的話……

  「抱歉,剛才失禮了。」

  我藉著酒醉爽快道歉,她沒有說話。我疑惑地抬起頭來看她,發現她正輕輕遮著嘴,笑聲細細舞在酒精之上。

  「光是看你的表情變化,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算是一個有趣的人呢。」

  「啊……呃……那個……您中意就好。」

  「哈哈哈哈,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美女似乎很開心呢。嗯,搞不懂,不過她笑起來幾乎美得和瑾花一樣,優雅而亮麗。要不要再多聊些別的話題呢?

  「嘿!」有人往我肩上一拍,一回頭看,發現是臉色少許僵硬的顏世雲站在我背後。

  他驚訝地來回看我和那女人,臉上慢慢浮現讚嘆的表情,嘴角也露出若有似無、飽含某些意義的微笑。看起來非常需要鐵拳進行面部微整形。

  「真抱歉啊,打斷你們之間的談話,不過這傢伙明天還得上班,趁現在讓這美好的夜晚完美結束吧。」

  「是嗎,那還真是可惜。」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禮儀般的微笑,但飄移的雙眸卻像想說什麼,一直在我身上流連。

  「那麼,就這樣再見囉!」

  「等下……我還……」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甚至也還沒說起自己叫什麼,最重要的電話號碼也沒拿到啊!一切卻都已經來不及了。顏世雲拖著我,走到酒店深處的通道,經過不起眼的後門,鼻腔轉瞬便被狹小暗巷的溼氣和臭味充塞。

  「搞什麼啊!」我不高興地用力掙脫他的攙扶,正想要和他抱怨時,兩個沒見過的高大身影,背對街道的燈光,陰沉得彷彿從影子中浮現。

  他們站在兩公尺半寬的唯一出口。兩人都穿便利商店的便利黃雨衣,面頰消瘦,眼神灰暗尖銳,透明塑膠下的壯碩肌肉血脈僨張,殺氣騰騰。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們在陰影中,眼神隱隱閃動的殺意。像漫漫大雪,握住散彈槍吃感恩節火雞的,艾迪森的瘋狂雙眼。

  「前輩你活這麼久了,也是明白的,人這種生物,做了一次,就有的二次第三次,說了一次,也會繼續說下去。」

  顏世雲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一動也沒有動:

  「很遺憾,以後我不能再去找你喝咖啡偷懶了。上面的人喜歡你安安靜靜的樣子。」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泠然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