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nker Bed
不足兩立方公尺，坐起身會撞到頭的四十公分高，這就是所有人僅有的睡臥區
域。這狹窄、宛如棺材般不自由的空間，屬於我的自由。
我的室友和我一起住在，名義上是雅房，實際遠超學生雅房的公寓。八樓，
二十八坪，客廳、廚房、一廁一浴、二房、一遊戲間，和不小的陽台。走五分
鐘的就有一個公車站從市區往來。
一人一月租金僅有八千，簡直是美夢成真，但這裡的生活環境實在太糟了。
公寓對面是舊鎮改造成的工業區，附近不少的街區也都更，政府再把原本
舊鎮的住戶全塞到我們這。十三層樓，二十六戶，龍蛇雜處。
這裡的水壓(多虧鄰近輕工業區)十分充足，有些時候充足到淋浴也會覺得
刺痛。我忍不住想，如果把屍體塞進馬桶，這水壓也能把成年男性沖成新鮮肉
醬吧。
公寓的窗戶一下雨就會漏水，對街的印刷廠只要開工就有擋不住的異味和
噪音。更不用說迴盪在樓梯口的狗吠、孩子的哭鬧和男女的吵架聲。
以這樣的背景寫小說，似乎會是個十分有趣的故事。但實際生活時，沒想
像中浪漫。
搬進來的第二天，我便跑到附近的射擊廠買了隔音分貝最高的耳罩。
「你讓我想到，雪國的人來亞熱帶海島，依然要有雪國作風。」
第一次見面時，我的室友如此評論我吹著電風扇、只穿內褲光著上半身，
在電腦前趕報告的模樣。
「嬉皮嗎……cos還原的倒是挺徹底呢。你知道你手上那個麻布袋，就是那
個你以為是麻布袋的環保塑膠袋，已經被證實製作和使用過程造成比普通塑膠
袋更多污染，你知道嗎？」
「……Fuck you.」
「是啊，英文系學弟，我想我們會相處得不錯。」我戴回耳罩，繼續打字。
我的室友自稱杭特德特。土壤的那個德特。因為身為愛好自然的愚蠢嬉皮，
名字裡得要有自然的元素。
「話說杭特不就是Hunter嗎？我還以為嬉皮都吃素。」
「是剛左文學的杭特啦，白癡。」
「啊啊，是剛左啊……學弟，你知道醫學院有個眼科的老屁股，聽說他賣
DMT喔，天然本土淬煉的貨，你要來點的話，我可以把你拉幾個關係喔？」
「幹！你當我是誰啊？白癡！想蹲土窯嗎？！」
「又是嬉皮又是剛左杭特，我倒是覺得你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這個提案呢。」
我如此回應，德特他沉默不語，還沒將自己背著的行李粗布袋放下，詭異不語
的站著。
德特比我年輕兩歲，以大學生而言年長許多。我多次對他那四年沒有進入
大學的經歷，表達了我的好奇，但他總以恐怖的蒼白表情斷然沉默。
這讓我感到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景況，讓一個精壯得令人稱羨的
男人如此恐懼？不過，一談論到他的嬉皮外表和行為(他滴酒不沾，「那方面」
也和普通的嬉皮完全不同)，就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啊不，是言語對空機關砲。
他對政治、社會風氣、文化和信仰敏感至極，毫不吝嗇和世界分享他那淺
薄的思想，而且他認真相信愛與團結讓社會更好。每次他聊天完全偏離事實或
科學證實，我總忍不住吐槽他，他經常也會十分認真地低頭反省，害我對自己
的諷刺感到愧疚。
某方面來說，他確實是個操控人心的大師吧。
大學部開學後，德特的異常表現稍微獲得了一些控制。我不必在忍受工廠
廢氣時，忍受他那不洗澡散發出的生物酸臭；他讀了不少書，遇見比他更愛讀
書的同學；他冥想和製作芳香蠟燭的時間少了，在和我一起出去吃飯時，也更
能接上話題。
德特的生活空間與我的十分不同。我只有一張折疊椅床，一把不鏽鋼辦公
椅，一個可以站著打字的桌子，滿桌子的圖書館的書，和我的電腦。空曠如此，
好像我擁有一個房間的世界一樣；德特的生活空間充滿著綠，盆栽、環保用品、
老舊幾乎發霉的書籍、布料材質的置物架，還有一個只有三個孔的手工長笛，
他原本想要實踐嬉皮生活，但他的書架似乎因為和我吃了好幾次晚餐和宵夜，
慢慢染上了社會議題和政治色調，也染上了我的論文那濃厚的現實氣息，遠離
嬉皮的形而上DMT世界。
他的第二個學期開始前一個禮拜，丁丁錘擊吵醒了我。
眼皮十分沉重。沒有運動，卻渾身無力，整個暑期都是如此，但今天晚上
特別糟糕。
醒來後，我聞到青草、紙和布料燃燒的氣味。德特把他的大部分東西都拿
去陽台燒了，他正在異樣地空曠的客廳組裝一張張上下舖。
「When do we need bunker beds?」
「……」他裸著上半身，抹掉汗水，看向靠門框站著的我，說：「去睡覺
吧，你需要睡眠。」
我搶在他重新揮動榔頭之前：「你這樣敲敲打打的，我怎麼可能睡得著？」
他站了起來，直桿光源燈擺在地上，黃光映照著他濕淋淋的堅實肉體，他
一隻手握著帶鐵鏽、粗糙漆黑金屬質感的榔頭。
「相信我，我們會用到這些上下鋪的。現在，你最需要的是你的耳罩，還
有更多的睡眠。」
他維持淡漠的冷靜，對我的抱怨不做反應。我感覺背脊一陣沁涼，夏天的
夜晚似乎突然特別寒冷。
「好吧，」我抓抓頭，看著和我這邊完全一模一樣的格局，沒了幾天前的
生機，只剩下一大堆木板、兩套已經完成的bunker beds，還有令人不安的空
曠。
「去樓下借電鑽吧，這棟樓不只我在睡覺。」
「喔，我已經和鄰居們打了招呼，他們看起來對我的工作不是很在意。」
「……好吧。你早點休息啊。」
德特點頭，「你也是。」
沒過幾天，德特完成了30人份——十五座——折疊床。開學後，他把房間
和客廳之間的牆打掉，又多添了一張bunker bed。這些床馬上有了各式各樣
的住客。
而我的客廳也沒了。
－「風狂擺樹梢的藍晴，白晰輪廓在陽光中透明晶亮，長髮如白花亂舞，在風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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