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卡米耶在太空站經過第一個月，回到母星上，經過公司訓練人員幫助、長回了肌肉，重新補充所有流失的鈣質之後，第二次回到太空。

　　李子想出了一個不怎麼實際的設計方案，可是在大家修改過後，感覺確實能實施得太空垃圾減速方式：將蛋白質重新編程，建立起細微的肌肉纜線，融合進柔軟的橡膠架構變成網子，他打算用這種網子讓太空垃圾減速，或者將它們包裹起來、增加質量而降低速度。海月認為這個完全違反了，他們想要減少太空垃圾的意圖，不過維尼和強尼則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看法。

　　他們會遇到的問題很多：單純的網子怎樣避開進出泰拉的太空交通？網子該有多大？蛋白質結構得要作到多強？如果利用現有資源，直接在太空站上製作的話，是不是應該要重新設計他們已經正在組裝的３Ｄ列印製造機？還是重新在做另一台專門用來列印網子？他們的討論十分熱烈，所有人都將自己的想法加入到李子的點子之中。

　　沒有人認為，這個計畫完成之後，他們就能一勞永逸地飛向太空。他們只是想要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某些看起來能帶給他們希望的東西罷了。

　　薩姆告訴卡米耶，這種情況經常發生。

　　薩姆說，卡米耶不是想要一個軀網終端？

　　「我再怎樣說，都不可能把他的眼珠挖開來吧？」卡米耶用私人聊天軟體「眨眼玉」回覆他。

　　「你只需要一顆小唐的終端就夠了。就算把他眼珠挖出來也不會有用的。再說吶，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傷口到底有多嚴重吧？我記得，還沒有人出去拍照存證？」

　　「我們一起開會決定，先等總公司決定好之後再說，你沒有看會議紀錄嗎。屍體如果沒接觸空氣的話，比較好處理。是維尼和無名一起把他的屍體打包的……我們沒有重新聯接他的終端。」

　　「既然在他死之後沒有連接過，軀網終端因為接收不了ＡＴＰ，就會停止運作。我想我說到這裡，你大概就懂了吧？（眨眨眼）」

　　薩姆直接告訴他，小唐連共通語都說不好，肯定是通過其他地區的諾曼德聯盟找到這份工作，而作為查德本地人的薩姆還說，那個工會常常以人道因素來考量雇員是否接特定的某些工作，所以小唐大概是來自某個經濟不發達、資訊不流通的地區，他那黃皮膚笑呵呵的臉總是讓薩姆感到不舒服。如果事實真的是如此，小唐的終端大概也是「回收」來用的。

　　卡米耶在大學時代曾經聽說，軀網終端植入之後，會阻塞淚腺運作。而他就是因為這樣無聊、毫無根據的陰謀論，拒絕了父母想買個軀網給他的好意。

　　他在值今天第二個四小時的班，處理著公文，幫其他人寫報告和ＡＩ簡報，順便將現在新計畫的報告更新進度。他請求總公司的艙外活動許可，希望能傳送回所有公司規定的人事意外險建檔用資料，過了兩個小時，他才收到回信。

　　卡米耶按照公司的規定，慢慢穿起艙外活動防護衣，把所有安全裝置都確認了一遍，查了兩次太空垃圾雲現在的位置，請同樣值第二個四小時的班的無名來作他的艙內輔助員。

　　「你要拿走他的終端？」

　　無名看了眼伊卡夫放在他的工具包裡的小不鏽鋼槌，還有一字起子。他只需要出去，讓眼鏡終端錄一下小唐的屍體，然後再把影片記錄傳到太空站其中一個終端上就完成這項工作了。

　　根本不需要用上螺絲起子，更不需要槌子。

　　「沒錯。」

　　「人命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呢？」

　　「……無名，你真的要讓我站在這裡，聞著這套太空服的臭味來和你討論哲學嗎？」

　　無名抓了抓他的絡腮鬍，聳聳肩：「那我們可以邊工作邊聊。」在卡米耶回話之前，無名迅速按下艙門，手指指著卡米耶手中的頭盔，意示著要他趕快穿上裝備，因為下一秒他就讓減壓艙開始減壓了。

　　「小唐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我們真的要聊這個嗎？」

　　「不然你想聊什麼，小唐的炸裂傷口有多麼現代主義嗎？」

　　「好吧……我想，因為那是非法，『偷來的』，所以就算我拿走一顆大概也沒關係，而我需要的就只是能讓城市複合體承認的產品批准牌照。我剛才查過，這種非法製作的軀網牌照，幾乎都是雞尾酒客製化出一個虛擬牌照，對於北查德複合體這種地方來說，不會有任何區別。可是如果我說，我是因為自己能這麼做而去做，大概沒辦法令你滿意吧？」

　　「令我滿意的東西絕對不存在這個太陽系裡，我和你的對話，也不是用來娛樂我的行為。我和你說話，就是和你說話而已。」

　　「我……我想，我想要寫小說。而如果我有軀網的話，也許……不，是一定得需要軀網，這樣才能節省下平板和鍵盤的費用。」卡米耶抓住太空站站體上的欄杆。防護衣雖然沒有古早的太空服那樣沉重，可是身上的裝備－－分射槍、遙控組件、生存資源包等等－－帶著他移動的動量，在卡米耶試著穩住自己時繼續方才的慣性。

　　他抬起頭，看向耀眼的星空。他們剛好位於泰拉的背日面，群星的耀眼如鑽石，沒有像卡米也只在電影中看過的，那樣於天空中閃爍。他踏入虛無，宛如走進純黑的深洋之中，與眾星一起漂浮，而這個有數十輛滾輪車加起來長的太空站，就是他的機型船艦。

　　在太空站內，他可以輕鬆漂浮，但如果現在自由飄，卡米耶和冶干基太空站的速度差會一瞬間將他們拉出幾百公尺的距離。

　　「你喜歡計算？」

　　「我不認為自己喜歡計算。但我比起放手隨波逐流，更喜歡確確實實做事。」

　　「所以你現在是確確實實做事了？」卡米耶耳邊無名的聲音頓了一下：「你現在前進的方向，是你所說的，確確實實做事嗎？」

　　卡米耶掀開綁住小唐僵硬的屍體的防水布，記住所有東西綁縛的方式，仔細觀察那個被鑿了開來的手臂，在肌肉與肌肉凍結紋理之間，確實有著純白、渾圓的軀網智端珠，還不只一顆。

　　卡米耶迅速看了下其他人貼在網路上的太空屍體處理方式，小心翼翼地順著衝擊的力道，把一小塊終端給鑿了下來。

　　「我一直想要努力工作。只是，這種工作並沒有完全符合我對於未來的想法。」

　　「你是說，撿些，在外太空以十一公里的速度飛行的屍體嗎？」

　　「不是。我是說這個工程，這個工作本身。諾曼德的那個女孩跟我說，這份工作基本上就是個跳板。對你來說不是這樣嗎？」

　　「你很喜歡用那個句型。」

　　「什麼？」

　　「對你來說不是這樣嗎？你總是在邀請其他人說更多話，當其他人沒有故事可以說，而是大肆發表想法時，你也會繼續聽，但看起來更像你對他們因此失去興趣。」

　　卡米耶將手蓋住小唐曝露出來的皮肉上，敲出最後一槌，接著緊抓住手中飛散的肉塊。他左手緊握的拳頭朝上翻轉，緩緩張開一點點手指，看見兩、三顆夾在肉片裡面的軀網智端珠子。他把它們塞進之前準備好的塑膠袋。然後，將小唐按照剛才所記住的樣子把防水布包回去。

　　「員工卡米耶，輔助員無名，開始進行傷亡人員紀錄。」他再次解開綁好的繩子，解開防水布。卡米耶這時才注意到小唐死前最後一刻的表情。

　　「因為很難從意見和想法之中看出連貫的故事。」

　　「欸紀實小說家，你真的很誠實呢。」

　　卡米耶手頓了一下。他有對無名或任何人說過，自己在寫紀實小說嗎？

　　「現實總是比虛構還要離奇。」卡米耶讓身體往「下方」飄幾公分，把頭調整到小唐胸口前的位置，說：「第一個撞擊點，預測速度差為每小時三千公里。」

　　「現實是相對的。」無名連接入他的影片紀錄，將作為輔助人員的確認筆記也貼入影片編檔：「就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樣。」

　　「但死亡是絕對的。」卡米耶轉頭看向小唐的手，他感覺自己似乎能看出螺絲帽旋轉炸裂小唐的手的情景，震驚在痛楚竄上小唐之前就扯裂了他的表情：「第二個撞擊點，預測度速差為每小時三千五百公里，也許還包含自轉的動量。」

　　「萬物皆迎來終結，而你卻拒絕故事的結束，更拒絕自己的故事被述說。」

　　卡米耶回到工作艙裡，無名已經把檔案編輯好，將原始的影片編碼傳回總公司去。他瞥了眼卡米耶，就好像他現在才發現卡米耶在站那裏。

　　無名眼神直直穿過卡米耶的身體，宛如深淵凝望著深淵，兩顆扭曲了重力、空間與時間的中子星注視著宇宙。卡米也感到渾身戰慄，他所有一切都暴露在無名眼前，但無名卻一點都沒有在意他的意思，那雙如寒冬酷寒般的藍眼睛之中的冷漠，則讓卡米感覺骨頭被恐懼冷沁凍傷。

　　卡米耶想起小唐死去、冰霜滿佈的臉龐。

　　他看過多少戰爭和暴力新聞、影片實錄？瞭解過多少人在生活中所經歷的、真真實實存在的迫害？他和紀實小說社群夥伴討論過多少次自己的作品可能改變社會？

　　卡米耶到現在，已經不會為任何悲劇而傷心落淚。他或許會苦笑，沉默地點頭表示自己的理解，但他從來不會落淚。他有多久，沒對這個世界產生情感了？

　　無名仍然是那副，超然於一切的空蕩蕩神情：「在只剩下背景輻射的太空中，眼淚甚至不會結凍、風化。真空中，就算是零度也太熱。你的眼淚會爆炸、蒸騰，飄散。卡米耶，你活在真空中嗎？」

　　卡米耶對著無名，感覺自己的臉無法自主地扭曲，然後苦笑。　　

　　小唐沒有緊急聯絡人。

　　在強尼主導的全站投票決定下，他們以電磁波隔空充電的方式，強行連接遺體內的終端。在社交軟體中找到了幾個他比較親近的人之後，他們傳了訊息，告訴小唐的親友能在哪裡找到他的遺體和相關資訊。

　　錢尼以為冶干基的人會想將遺體送回去，但沒人認為這種事會發生。沒有人不想要小唐回到母星上－－那，生養他們所有人的星球。錢尼之外，也沒有人敢直接說出心中的想法。

　　卡米耶說，他們就算努力想辦法清潔太空站了，想出不少方法來抵抗冶干基的最低限度生活補給所造成的髒污，但如果屍體一進來，真空的無菌狀態馬上被打破，加上水氣潮濕沾黏上小唐的遺體。海月趕快幫他打圓場說，沒有人希望那種事情發生，不是嗎？

　　他在那個時候就像踩到圖釘上一樣，敏銳地意識到他那多口袋七分軍褲某一處，放著封住三顆軀網終端的密封袋。

　　卡米耶感覺自己是第一次在群體中這樣高聲談話。所有人的視線都及中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們知道卡米耶對小唐的遺體做了什麼一樣：「沒錯，沒有人希望那種事情發生。」

　　「如果沒有人主動回顧歷史，人們又何能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呢？」

　　「如果我們不了解人類獸性的殘忍冷酷，還有人性的灰暗，我們又該朝向何處進化、前進呢？」

　　卡米耶從來沒參與過那些在社群當中，經常被提起的話題。他沒必要參與，只是偶爾要求聊天中的人貼出他們的參考資料連結網址，讓自己能更了解他們的故事，如此罷了。卡米耶一直都在寫故事，寫著其他人的人生、悲劇，以及喜劇。他一點都不懂，自己的生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從飛船中搖搖晃晃的旅途，終於抵達母星的完美１Ｇ地表重力圈時，耶感覺自己總算能喘口氣，雖然他和一起下來的錢尼受到行星引力壓迫，幾乎無法大口呼吸。

　　冶干基提供他們兩天的密集看護，讓他們在離開太空後重新適應行星上的生活。

　　卡米耶訂了一個月份量的蛋白質飲料粉，在兩天的期限一到，他與冶干基的契約正式結束。三個月的生活－－每天除了太空加給之外，還有工成任務加給，總共有一萬五千藍元－－一個月有四十五萬，三個月是一百三十五萬藍元。不過，還要加上他們在卡米耶留在太空站的最後一個月，總算將新的太空垃圾回收原型作了出來之後，所有人都有了一份豐厚的獎金：五十萬元。

　　當然還有完全合法的軀網終端牌照。卡米耶想著，自己已經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自己仍然活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卡米耶如此告訴自己。

　　冶干基太空開發回收公司的歷史裡，死在太空的人不只小唐一個。卡米耶如此告訴自己。

　　他完全著迷在調查冶干基過去的事蹟，順便換了新聞ＷＩＫＩ小號，找出好幾個類似他們心苦寫出來的太空垃圾回收系統程度的技術突破，發現到他們的熬夜心血完全被低價賤售。冶干基規模不過幾百人，持有現金也沒多到能給他們九個人一個「公道」的價碼。他們完全可以自己與其他公司談技術買賣的交易，當然，這會無視契約內容，但站裡很多人八成都會認為，夠多的錢就足以讓其他人忽略這點小細節。

　　他們能用那筆錢開自己的小型生態系農場，或取得更進一步的工程資格認定，都肯定比五十萬獎金更豐碩。

　　卡米耶知道新聞ＷＩＫＩ社群那些自由派會說：「再也沒有比喪失生命，還更高昂的工作代價了。」說不定，阿米德也會贊同他們爭取更高額獎金。

　　而如果他將這個情報匿名在新聞ＷＩＫＩ的討論頁上吐露出來，肯定會引起評論者的激辯吧。他們從來沒在這種事上，達成共識。

　　一走出北查德的低階層區域養護所，卡米耶搖搖晃晃地走到他利用軀網終端註冊的郵租櫃，在全然漆黑的、約略五十公尺高的一整片牆櫃之中，讓蜻蜓般纖瘦迅速的機械手臂幫他將一個櫃子從牆壁幾十公尺高處抽出來。卡米耶掃瞄了指紋、虹膜和聲音，打開摸起來如大理石似的金屬櫃門，拿出那顆，他肌肉萎縮的手臂必須雙手抱著才能撐起的佐巴艾頭盔。沒有鏡面，整片橢圓原滑漆黑，看起來就像全罩式安全帽的頭盔。

　　卡米耶戴上去，頭盔自動與他帶著兜帽的連衣工程裝上的機械扣環連接在一起，固定住。卡米耶的終端閃爍了下，顯示出，是否要連接新的佐巴艾裝置。

　　「當然了。」ＩＡＳ馬上回應了他的許可，頭盔內部的漆黑閃爍了下，亮起來，前方、左右的三塊顯示螢幕亮起了起來，追蹤他的視線落點和臉的角度，來調整哪一塊螢幕優先處理頭盔外側的全角度攝影鏡頭，來配合他的雙眼讓境深變化。

　　他回過神時已經經過三小時。卡米耶就這樣坐在郵局旁邊的公共長椅上，在沒事做、看著人流來來往往的老人中間，大部分老人都戴著全罩式的眼鏡終端，或是將雙眼完全換成一條長條圓弧鏡片，全然居住在網界之中。

　　如果佐巴艾頭盔沒有提醒他電量即將用完，卡米耶很可能會忘了自己預約的手術時間。

　　他還記得冶干基的負責人告訴他說：只要再來回兩趟，他們就能大大減輕公司太空站的人力需求。兩趟時間是半年至十個月，多出來的薪水，會讓卡米耶戶頭目前的金額增加五倍－－佐巴艾頭盔加上「適合他的」軀網手術費用，足以在任何城市複合體中租個位於地面階層、相當於工作間的蜂窩公寓套房整整六個月。

　　冶干基雖然在北查德沒多少名氣，僅屬於中等企業，經歷橫跨世代的悠久歷史卻仍不放棄前往太空的夢想。他們一直穩紮穩打地訓練工程師，增加工坊的產量、質量和精確性。在從雲重工取得複合體建設契約的主要部分時，他們也想盡辦法站穩腳步，竭盡所能地跟著參與城市複合體的設計和建造。除了他們之外，也有好幾個小型太空列印製造工廠，主打低價和客製化的經營，在巨獸般的星際企業間撿殘渣、吃小訂單過活，不過冶干基和那些公司比起來，算是較正視太空工程危險性的回收、製造業廠商。卡米耶猜，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梅莉莎他們工會才願意派遣加盟的工程師去為冶干基工作。

　　卡米耶以為工作中吃的藥物太多，手術麻醉不會有什麼用處。但清醒後，發現自己一手拎著頭盔，另一隻手拿著自己所有財產－－裝著他的西裝和皮夾的小公務包，還有一個黑卡綁腿包，包裡裝著他新買的超振子通訊端點。卡米耶不記得自己用醫院的白板筆在左手上寫了「記得買佐巴艾睡袋」的字樣，以及另一個自己過於潦草的字跡，寫著諾曼德工會的下一層，某塊被政府劃分為居住圈的巷口。

　　「請問，我是不是有在自己手上寫下這些東西？」卡米耶對剛才叮囑完他脖子兩側的佐巴艾接滬片的保養方式、正要轉身回去工作的護士小姐。

　　她格格笑了下，說：「你剛才還十分冷靜地邊滑終端，邊說，以前都想錯了什麼的，還有沒想到什麼的，之類的事情。」

　　卡米耶抓了抓頭：「抱歉，我的身體對藥物的抗性似乎讓我出了些洋相。可是我完全不記得麻醉時自己到底幹嘛？」

　　那位穿著淡粉紅護士制服的女人，甜蜜蜜地微笑安慰他：「不用擔心，我們這裡不會使用侵入性的化學藥物麻醉，而是使用核磁共振創造出類似醉酒、輕微腦震盪的暈眩感。因為我們很多病人都像你一樣，因為工作需求，嗑太多興奮營養劑或壓力太大常吃安慰劑。之前還有人說，想要來租我們診所的病房，用儀器來安眠呢。」

　　「妳今天過得還不錯？」卡米耶瞄了眼她的名牌，又看了眼櫃檯後方的古典電子鐘。接近黃昏，正是普通公司換班的時候。不過在城市複合體裡不可能看到外頭太陽的升起和落下。

　　她維持著笑臉搖頭。將頭傾向一側，讓卡米耶看到她左耳後方也有類似佐巴艾接滬片的金屬，但面積更小，四方形的金屬中央有一個同心小圓圈。

　　「當護士怎麼可能有好日子。這是類麥角酸精神劑接滬終端。北查德對於一部分勞工，像我們這種長時間、不定時工作的人，有發給最後工時藥品使用許可。我用的是幸福0.2、積極0.7和責任0.1。這是完美積極正向組合，如果你有興趣的話，也可以來我們診所裝這種終端喔？」

　　「如果妳想哭呢？妳會有什麼樣的組合？」

　　護士小姐噘起嘴巴，讓人感覺她眼中的血絲、暗沉的眼袋和有些失去光澤的肌膚，都掩蓋不了她的那份淘氣與活力：「別的複合體我是不清楚啦，不過這裡偶爾都會有回收熱能用的雨水。當這裡的餘熱雨在階層落下時，我會調上一點點，空我0.1、壯麗0.2、懷舊0.2，溫情0.3與憂鬱0.2。」

　　加上了窩居繭睡袋就完整一套左巴艾生存裝，卡米耶買了綜合脂肪、高蛋白合成組件，就只差沒有入手那曾一時引起星際企業間爆發全方面訴訟戰爭的「低溫無耗氧．星際穿梭組件」。眾所皆知，低溫生存囊是托爾企業集團的著名專利技術，他們就是靠著這個，在星際殖民市場中，霸占著最大塊餅，人們如果想將殖民人員便宜地送進深空，就得和托爾合作。然而，太空機能服裝的最先進典範引領者－－從雲重工－－作出的這套佐巴艾生存套裝，明顯想試探低溫生存囊的技術水溫。從雲總是優先將開發出的商品給自己人用，流出到市場上的都是生產多了的舊產品，所以佐巴艾頭盔一出現人們面前，很多人都被巨獸的挑釁嚇傻了。

　　卡米耶倒是很感謝從雲重工。窩居繭和佐巴艾頭盔明顯不是設計給一個人睡上幾十年。睡袋內側是以奈米石墨烯強化纖維製成，疊加好幾層不同機能的昂貴材質，保溫、防臭、除菌、通風，甚至還可以加購溫控組件；睡袋有幾個扣子，能將容量縮減成後背包的大小，能以伸縮骨架變形成登山行軍大小的背包，可以裝頭盔，還有著減輕背部肌肉負擔的設計，十分方便移動；使用者甚至在睡袋裡四肢成「大」字，也毫無問題。再說，佐巴艾全套裝裡，僅有提供尿液處理組件，不能處理糞便，所以不管有多不想動，穿戴佐巴艾頭盔、養分直接輸入血液，還能回收灰塵和空氣製造出人工膳食纖維，最後仍得起身上廁所。

　　他來到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在手上的地址。馬上理解自己為什麼會要來地下層了。

　　諾曼德工會位於在城市複合體中普遍被稱為地面層的地方。當然，那裡並非真正位於原本的地層表面的高度，但高空氣流影響不大，對於空、陸交通方式都不算難以流通的樓層，自然而然就被大家當成「地面」。地面下一層，就是北查德的農場開始增加的地方。

　　卡米耶站在一條幾乎沒有人、十公尺寬的馬路上，城市的網絡端是陸中央，那條幾乎沒有盡頭的螢光黃線。地下的階層，以卡米耶的經驗來說，人們幾乎都懶得在構造體上加太多裝飾，沒有空氣過濾的基改植物，沒有刻意古色古香的石階步道，沒有行人，也幾乎沒有任何門窗。卡米耶的地址是一連串擠滿人的街區開始之處。他遠遠就能聞到塑膠纜線的氣味，還有完全被消毒、淨化過後，涼爽的僵硬空氣。

　　每隔幾個街區就有一個公車站。每一街區中都有巨大、連接至一百多公尺高階層頂端的粗厚高牆，每面牆上都有手腕粗的數條電纜、綜合管線垂下來。而每一條街裡都擠滿了黑色的窩居繭，以及連接著纜線的圓形全罩式頭盔。

　　佐巴艾系列產品，產生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和人群。

　　卡米耶小心走在街道中間，盡量不踩到其他人身上。找到一個沒有人用的電纜，他坐下來，將窩居繭展開設置好，戴上左巴艾頭盔。周圍有不少類似佐巴艾的產品，甚至有人把生存套裝直接轉成一個能裝進一個人的方塊，大概所有人類身體所需的機能，都包含在那裏面了吧。

　　所有裝備都準備好了了……卡米耶感覺到自己的人生，來到了一個停滯點。

　　護士小姐和她傳給卡米耶的檔案中，再三叮囑，成年後才安裝軀網終端的使用者，最好遵守世界體神衛生組織所發布的第二現實適應程序守則，循序漸進地開放網界第二現實的資訊量。使用說明檔裡說，每個人對於第二現實都有著不同的濾鏡設定，資訊過多所造成的認知堵塞，即使比不上單人間監獄裡的無聊腦損傷，專家學者仍認為，資訊量過大對於個人精神健康和社會，沒有多少好處可言。

　　卡米耶好不容易將黑卡的鍵盤連接至終端的軀網上，新裝入的偽神經接口終於能讓腦中的視覺中樞神經理解網界的訊息。他不曉得，自己看著的這個世界，是不是也曾輝映於小唐眼中呢？

　　他到底失去了什麼……要怎樣才能讓自己胸中這，久違的苦澀隨著視覺適應光流一起被沖到他看不見的遠方呢？卡米耶的小說是為了尚未發聲的人而作，所有的紀實小說家都是如此。

　　卡米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麼。他看著漂浮在眼前，彷彿黏在空間本身上、完全靜止的第二現實資訊量體感限制設定介面。他將網界，完全開放在眼前。

　　如水波般漣漪開來的文字，然後不斷閃現在各處的聲音、影像，各式各樣的影片，各種稀奇古怪的語言文字，一個個宛若雄壯急流，隨著時間急速閃爍。卡米耶一抬起手，點開熟悉的新聞ＷＩＫＩ頁面還有他的紀實小說社團快捷鍵，所有的新資訊、新的對話紀錄、新的更新和各項演算法推薦的新舊文章、影片。卡米耶頓實無法理解，眼前到底是什麼世界。所有頁面或任何有超連結的東西，只要輕輕一點，似乎就會打開前往新宇宙的門。

　　世界超乎想像地廣闊。或許，活在這樣的世界裡自己也能有機會，能繼續掙扎下去。

　　卡米耶以前認為，只有少數真正有才能的幸運兒，才能靠著記實小說吃飯。到現在伊卡夫感覺自己的腦子依然很難轉過來接受，自己寫了不少故事，早已和那些的人平起平坐的事實。

　　城市複合體的稅和普通國家的所得稅有些不同，同時遵守著使用者付費原則，以及「民主式建設預算」兩者合一，但佐巴艾式生活還是比在任何複合體之中買房屋要更便宜。

　　即使如此，電纜的能源開銷在加裝各式各樣的多功能模組之後，仍然有些讓人擔憂。

　　他正煩惱該怎樣寫贊助頁的資訊，該怎樣自我介紹、告訴其他人寫紀實小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該參考其他人的實況經營模式，還是……

　　『嗨嗨。你順利弄到軀網了嗎？我剛看完你的所有小說。該怎麼說呢～很有趣嗎，可說有趣的話，感覺滿殘酷呢。不過很多地方，我還是看不太懂呢。』

　　是梅莉莎的訊息。卡米耶花了十分鐘才想好回覆她的方式。

　　『妳會填北查德城市複合體的集資贊助的稅單嗎？』

　　『要不要出來喝個咖啡？見面解釋起來比較方便。』

　　不是在網路上聊比較快嗎？可以直接傳教學影片、連結，如果他裝了軀網用的防火牆等等安全性軟體，馬上就可以直接連接也不會有問題。

　　『我可以請你一杯喔？』

　　『好吧。』

　　城市複合體的建造方式有很多種。最昂貴也最為穩固的作法，是將雲重工的太空構造體材料直接放入複合體將挖空地殼要打地基的位置，以低溫塑形技術灌進地層之中，再將堅硬無比的構造體作成先前設計好的形狀，形成橫跨地表、直指雲端之上的城市複合體結構設計。

　　沒有人知道從雲重工的這些「構造體」到底是什麼物質。有些人試著檢測過後，發現這些構造體密度遠超於在地球或太陽系內的普通物質，猜測這就是為什麼構造體無法被破壞的堅固性質，但是仍沒法解釋為什麼只有從雲重工能修改構造體的形狀。正因為構造體無堅不摧，也才能支撐巨大的質量，同時還要利用地球時旋轉的離心力，微妙地控制城市複合體的穩定性。

　　但事實是，大部分人都付不起從雲重工的天價。

　　任何公司行號總是有比較便宜的方案－－從雲重工依然故我，標出屬於普通大型城市建構設計公司所無法契及的高價，但沒有其他星際企業能作出巨型構造的構造體。他們將複合體結構材料摻雜其他物質，大幅降低構造體物質的使用率，雖會降低複合體建築強度，但從雲的工程師們想到了其他辦法。他們依照每個地區的季風，將大片大片數萬平方公里的構造體平板豎立起來最為基礎骨架，再以較傳統的石墨烯強化鋼筋，將大片直立的結構連接起來，拼湊出一層層城市樓層，最後將構造體平均分布、覆蓋鋼筋，製作出城市複合體的各階層。這也是北查德城市複合體製作的方式。

　　如果找得夠仔細，就能發現複合體之中還留著能遠望見天空的空隙。人們稱這種幾乎不會有人流經過的地方的構造體結構為，城市村窗。

　　卡米耶知道自己已經走上好幾層，早已離開工業、生產較重的地下層，但周圍幾乎看不到任何第二現實中的廣告，只有零星幾個明顯為業餘設計師所畫的獨立商家廣告，寂寥地掛在昏暗清涼街道上。

　　卡米ㄝ將第二現實的視覺化介面關掉，觀察著這非常粗糙的斜坡街道設計。頭頂上的強化玻璃窗，一格格地讓上層城市村窗洩漏出的天然光成為點點「星光」，而感覺看夠仔細、天氣足夠好的話，這裡白天說不定能有幸見到細線般的陽光流洩而下。

　　這條街道沒通向任何地方。僅僅是結構性地支撐幾條連接通道，作為階層的保險支柱而存在。梅莉莎的電動獨輪車躺在她椅子旁邊，店家肆無忌憚地將菌絲木桌椅擺在馬路上，於道路中央架設起仿燃煤路燈，正好照耀了整個咖啡店店外的攤子。一台十分老舊的３Ｄ餐點列印機藏在店裡櫃檯後方，幾乎被店門口那溫暖橘紅與墨綠藤葉遮住。

　　梅莉莎翹著腳，左手扶住下巴，另一手無聊地靠在左手手肘上交叉。她點了的植物菸在右手指間靜靜慢燃，輕飄動的煙絲在橘黃燈光下緩緩昇轉。她的右手手指帶著規律敲動空氣，她雙眼已經帶著如油滴般濃稠的疲倦，眼神卻仍專注地追著只有她看得到的一行行文字。

　　「你到啦？」她注意到卡米耶的身影，將菸抿在雙唇之間時順便將眼前空氣網旁邊一滑，彷彿要清開自己的視野。

　　「妳還沒點？」

　　「我討厭喝冷咖啡。」

　　卡米耶將背上的箱子放到椅子旁邊。一鬆開窩居繭箱子那繞過他的軀幹的扣帶，肩上重量一沉，他所有家當便都放在自己身旁了。卡米耶感覺這和當初和梅莉莎相遇時，好像沒太多改變。

　　他們倆向滿臉無聊、不情願，看起來像是高中女孩的服務員點了兩杯飲料。梅莉莎點了楓糖起司奶泡綠茶蜜，卡米耶本來想點菜單上最便宜的咖啡，可是梅莉莎毫不猶豫地幫他改成雙藍星特調，是在泰拉母星上模仿系外特有種的咖啡豆。比起咖啡或茶，卡米耶更常喝提神碳酸飲料，所以也不懂為何這一杯一百多克的咖啡要價三百烈陽幣／兩百五藍元。不過喝起來，清淡口感之中也有著濃厚、揮發快的醇郁香氣，他也不得不佩服梅莉莎的荷包和咖啡豆的厲害。

　　他們聊了小說的事，梅莉莎要他多講起他小說裡那些沒有提及細節的故事。

　　梅莉莎點了碗拉瓦木耳甜湯給卡米耶，她之前在網路上看到有人說，佐巴艾頭盔的使用者不適合吃固體食物，必須隨時注意腸胃的健康狀況，因為普通人類身體還是有進食的需求，不能因為想省錢，就完全忽略消化器官不顧。卡米耶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他其實根本還沒搞清楚，到底佐巴艾式生活是怎麼回事。

　　她感覺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有些轉變。卡米耶剛來北查德時，鼻青臉腫，渾身是新鮮傷口，身體足以回擊，眼神中卻毫無鬥志。卡米耶講起自己被關時候所見到的人，就像是在公園裡遇到友人一樣隨性。

　　卡米耶告訴她，在紅海待著的時候他曾接過「機肉」培養槽的臨時工程案子，那是個在鯨魚身上使用奈米生物結構工程，生產工業用強化肌肉組織的水下農場。他們大幅延長鯨魚群的壽命，包下一顆差不多核分裂反應爐一半的能源，在水面下製造出陽光和四季，甚至還有假洋流環繞整座水下湖泊。那裡的鯨魚被用來大量生產，海豚則負責生成精密客製化的工業肌肉。他與身兼營養工程師的馴御人員聊過天，得知這些動物其實瞭解自己沒有自由－－畢竟超音波溝通轉人聲的技術並不新穎，就算公司禁止他們在上班時使用，不代表他們沒辦法自己回收其他儀器，做出人獸轉譯裝置。

　　那農場接受了來自北查德的數百個技術授權，從餘熱回收技術開始的細菌培植，一直到經過好幾世代的檢驗後完全安全的營養魚蝦，多虧於此創造出不少多樣化的水底環境，簡直就是水生哺乳類的樂園……卡米耶說，微生物的生態系統一直到最高等級獵食者的鯨豚們的社交生活，一切都在農場的掌握之中，就算偶爾會有突發狀況，一點都不影響生意。

　　卡米耶也說，在城市裡討生活大概就像那些鯨豚吧。上層的人們為下層人預想、打點好一切需求與生產－－完全掌控市場－－就算沒有人願意承認，複合體似乎總是有種，籠罩的所有人、為所有人做出計畫的權威。他告訴梅莉莎，說不定是因為這樣，他的眼神才看起來像死了一樣。

　　梅莉莎從來沒真正看過人的死亡。網路電視上的社會新聞，也會基於宇宙聯的人理法規限制，不可能讓她這樣普通平民老百姓看到真真正正的屍體。所以她才能半開玩笑地推薦卡米耶去挖屍體裡面的軀網智核終端－－那對她來說不過是個有點黑暗、噁心的都市傳說罷了。當卡米耶冷靜平淡地敘述他不久前在太空站上，歡樂的同事互動，還有突如襲來的醜惡死亡時，她不敢置信。眼前這個男人身體裡植入了曾經待在其他人身體裡的智核……而他也說，那個說不定是非法移民的東方男孩，說不定是在黑市裡買到這些智核端，沒有人知道那些智核端到底曾待在多少人身體裡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恭喜你？節哀順變？……我很遺憾。」她感覺最後一句話最合適了。

　　卡米耶微笑，感覺她的疲倦也感染到自己，眼角不禁鬆弛，有些忍不住，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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