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耶開始佐巴艾式生活之後,過了幾個禮拜。

  每天早上他睜開雙眼,頭盔內側的畫面開始緩緩亮了起來,顯示出他周遭二十四小時昏暗、塞滿繭居人的巷子。佐巴艾頭盔充電完畢,一條條連接在漆黑頭盔的黑纜線,宛如巨大、死去的蠕蟲屍體般垂下,圓環的連接口有著運作中的LED燈訊號閃爍。卡米耶望向那看不見最深處的巷子底端,似乎隱隱約約也有幾個人從早晨的睡眠中醒來,爬出無反光、素黑、帶有韌性的窩居繭,伸著懶腰。

  卡米耶的身體幾乎半自動將所有東西收好,在空中揮手點開佐巴艾系統的互動介面,讓藏在窩居繭睡袋中的機械組件變形伸長,讓它變成一個箱子,也把所有東西按照一直以來習慣了的次序擺好。

  他背起自己所有財產。左手熟練地在空中滑動,在第二現實中向複合體的城市管理AI以較低廉的價格訂下這條纜線今天的使用權,如果不這麼做就一定會有人佔走位子。對他來說,整天都會坐在窩居繭裡,纜線電壓電流都一樣,不會有太多差別,但卡米耶改變生活作息開始打工之後發現就算一定有空位,每天還得多走十五、二十分鐘找纜線連接空位,實在令人心煩。

  即使窩居繭的變型背包堪比任何行軍的大容量裝備包,自己走路的時間,本來能用來看更多文件、寫更多小說。能少走就少走。不過就算能訂位,最多也只能訂一天而已,再怎麼樣也不會有地價問題,畢竟大部份人都不會離開電纜。

  他走五百多公尺到車站,獨自一個和其他運貨無人機搭乘交通中心控制著的公車,朝更深入地下的階層下去。

  他坐在全車唯二的乘客座位上,看著能裝下十幾台公車的街道,與卡馬耶反方向的另一側,一輛輛無人貨車彷彿火車車廂似的每輛車頭都接著車尾燈,馬不停蹄地奔馳著。一塊塊巨大個自動化工廠,四四方方地佔據著一個個街區,有些甚至垂直於地面和階層頂端,如果沒有掛在第二現實中的門牌號碼和漂浮廣告,任何人都可能將這些光滑、無聊的高大建築當作灰白白的城市構造體。

  並不是每座工廠都這樣,像3D列印的極簡工業風格。卡米耶也知道,有些工廠甚至還可以住人,因為老舊的自動工廠依然需要人員定期保養電線、處理電工問題。北查德城市複合體最有價值的地方,就在所有人腳下:這裡出身的工程師都可以自己做出一個環保、足夠自我循環的封閉式生態系農場。超級精密設計出的徹底自動化工廠,也比不上幾千萬年的進化歷史,來讓大自然為自己工作。

  義體生成。食用蛋白質肉質養殖。器官培育。人造人專用義體開發。遊走法律邊緣的快感記關培養,以及安全性「毒品」的製造。你想要什麼生物技術工廠,在這裡都有。

  卡米耶就只是想運動罷了。佐巴艾生活第一個禮拜後,他很快就發現整天躺著、坐著、側躺或趴著,肩膀、脖子和腰部關節馬上會喀嚓喀嚓地僵硬了起來。他在管制局,無所事事的牢獄日子中,思索和運動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沒被莫名其妙拖進單人間的話,運動區還會有其他獄友收費教拳擊、摔角和其他格鬥技能,所以脫離那早已習慣運動的生活,讓卡米耶非常不適應。

  太空站的微重力極端環境不用說,即使是在水下的工程區作業,或是幫忙修改一些水下農場的電網設計,很多工作環境都沒辦法讓人簡單地站著。卡米耶認識著工程人員,大部分都算是業餘攀岩手。

  所以,卡米耶在網界上找到了份打工。

  他看著公車開進巨大的正方形電梯,看著窗外牆壁緩緩上升,整台車緩緩下降。不知道過了第幾層之後,他感覺下層的建築物平均體積愈來愈大,而且那些建築物的窗戶,都映照出強烈的光芒。

  卡米耶和幾隻無人機一起下車,閃開它們,筆直朝其中一個巨大的建築走去,爬上建築外側十七層樓高的樓梯。門禁監視智核馬上發現了他的存在,在牆上微微凸起、隱隱發出淡淡的藍光立刻轉成淡紅。他回應建築的身分要求,拿出老闆傳給他的三元時加密金鑰檔案,滑門向兩側澎一聲,迅速滑開。建築內部裝潢相當隨便,一個讓人休息的「極簡風」客廳,廁所、淋浴間的門是普通螺栓軸的菌絲木頭門,椅子、茶几、衣架都是最便宜的菌絲木製品,就只有放工程無菌衣的櫃子,是個有電子鎖的金屬櫃。

  每天早晨,卡米耶都會來這裡沖澡,順便將窩居繭和佐巴艾頭盔內側沖水沖乾淨。

  然後,穿上老闆送他的訂製全身運動緊身內衣,再拿上無菌工程裝,進入一個,牆壁膠膜明顯看起來是品牌不同的無菌室。通過蒸氣消毒和簡單的殺菌清潔液洗淨後,卡米耶以軀網IAS打開了另一道氣密門。在他面前的,是兩面垂直結構農場,一面玻璃後的耀眼的紅光照亮了另一面的整片植物牆。

  卡米耶現任老闆並沒有取得北查德城市複合體的營業執照。即使老闆弄到了延展性和耐用性超強的生化環境工作服,種了自己特別培育的DMT大麻混種菸草,也只有老闆個人和與朋友「分享」用;他也順便在植物牆底端種了其他用來培育食用新戰士蠅的高營養價值作物--蒼蠅幼蟲磚在舊街的生意非常好。外側那映照出深紅、深紫光的玻璃上,有兩三台磁吸住玻璃牆的無人機,維持著透光度,同時也翻攪光源層的螢光細菌,不斷重新活化細菌的封閉生態系。兩個月菸草採收一次;無人機每天都會以閃光催眠戰士蠅,控制它們繁衍的數量。

  老闆和另一個人共享這個工廠空間,利用工廠那一側的餘熱回收裝置來提供細菌層能量,接收他包裝食品的廚餘,來幫菸草施肥,也能給蒼蠅幼蟲吃食。生物處理過的殘餘物只要送進機械裡供乾,讓機械自動打包,就是百分之百環保、純天然、沒有任何臭味的生物肥料。卡米耶不知道這些東西老闆都賣給誰,但能付基本薪資加勞工健康保險,卡米耶就不在意為什麼老闆不願意申請營業執照,得要用分租的方式悄悄地種東西。

  他將不鏽鋼質地的安全索,綁在工作服的扣環上,小心翼翼地攀爬下植物牆,看著這棟建築的管理AI的作物管理備忘錄,將已經長成熟的菸草割下來,雙腳卡住暴露在牆外的超硬化真菌木石,空出雙手輕柔地將菸草綁起來,掛在腰上,把隔壁區域長得頗為茂盛的小枝幹剪下種到這個位置,再移到下一個要採收的地點。

  他將AI說需要添肥料的地方將植物牆拆開來、倒入最底層的蒼蠅製肥料包。這樣上上下下來回整理整個垂直農地,順便攀岩。卡米耶也得檢查機械的無人機和烘乾、包裝設備的作業狀態,幫忙把已經裝包的真空戰士蠅幼蟲磚和肥料包整理,裝進箱子,工作就結束了。卡米耶也可以隨便採老闆種的生菜。

  這工作除了微薄的薪水之外,還有免費的生菜沙拉能讓他保持腸胃活動,能攀岩活動筋骨,也有免費的淋浴設施。對他來說,真的是完美的選項。

  卡米耶大概一周一次,會去到地下層居住區的藻糖泡澡,徹底放鬆。不過這種奢侈享受相當燒錢。泡完澡後,天大概還未亮,舊街市早餐攤販還沒熱絡起來,他能用好不容易得到的訂閱贊助、打賞金,買杯路邊攤最便宜的咖啡,靠著還沒拉起的鐵門,小口小口、悠閒地將時間啜飲入口。最後才回到那只有道路牆燈的昏暗光線照映出佐巴艾居住區,那地獄一般景象的街道。那裡和舊街完全不同。沒有髒亂垃圾,沒有人聲,只有一個個被包裹在黑色窩居繭和全罩式頭盔裡的人,或躺或坐,只從網界第二現時連接這個世界。

  卡米耶幾乎沒看過任何人在佐巴艾頭盔下的臉,可是偶爾會出現,將超振子通訊伺服器開放其他人連接的好心人,所以或多或少,還是能認出其他人的IP位址。

  

  卡米耶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充實。他知道自己必須完成哪些小說,知道在睡覺前,必須讀完哪些資料,找出哪些可以放進紀實小說中的線索。卡米耶感覺自己就像脫韁的野馬,總算能自由自在奔馳。

  「嗨,後輩君。」

  那個突然傳訊息給卡米耶的男人,是他認識的人所認識的人。卡米耶被梅莉沙哄著用的社交軟體「無臉廣場」剛好也帶有第二現實坐標,這個自稱前輩的男人也在北查德城市複合體的這一層、這一塊佐巴艾居住區街區上,剛好在諾曼德有會員,也曾經上過冶干基的太空站工作,演算法才將他們倆放在同個無臉廣場上。

  卡米耶當時正讀著北查德城市複合體的幾篇編年體記錄。新聞WIKI上記載著千百個不同企業的員工日誌與備忘錄,編織起巨大無比、幾乎看不到邊界的歷史洪流。卡米耶只想找太空產業,以及冶干基的相關記錄,但總是不得不開始看北查德和非洲區域的技術人口流動……這其中,也包括了曾在冶干基太空垃圾回收工作站上任職的前輩君。

  這裡,空氣乾淨到接近無菌,卻似乎瀰漫著黑暗與邪惡的深巷中,前輩君那個由數字鍵盤組合而成的行星頭像,跨越了網界與現實之間絕對沒可能打破的界線,令卡米耶感到了-從內心發出的溫暖。

  這就彷彿在荒野中,忽然有個奇裝異服打扮的人不畏沙塵狂風與毫不合理的炎熱,來敲了他的門一樣--卡米耶從來不認為他那扇門設計來被敲的。

  他們倆聊了起來。卡米耶戴上左巴艾頭盔,不再被生物的食慾所限,但也失去了進食的樂趣之後,他對前輩君和他的對話,真心感到感激,和對這情感的意外。

  和前輩聊著時,卡米耶問:「為什麼你會想來北查德工作呢?或是說,你是本地人嗎?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什麼樣的人才會來這個區域戴上佐巴艾,與世界隔絕,或者說是--以作為人類最低限度的樣子存在呢?」

  前輩君講起了他的精彩人生。他一開始對這種沒有任何刺激可言的生活,非常難以適應,他買的機組效能太好,就連一天僅有一杯份量的潤喉水的水份,也直接打進血管裡。前輩解釋說,北查德城市複合體政府之所以允許他們這種廢渣人使用城市的電力和空間,是因為佐巴艾生活不需要房間,不需要儲放家具的三次元空間,因為人們斬斷幾乎全部物欲,才能戴上頭盔,回收自己的灰塵來延續生命生活,其中有九成人會加裝他和卡米耶都有營養物質生成組件,回收空氣中的「污染分子」,讓政府不需要出錢買空氣清淨系統,也是為什麼地下層有這麼多工廠、農場,可是卻沒有一點氣味滲到城市地面層之上。

  前輩君當初第一次體驗到,自己的時間竟能如此徹底利用--不需要吃飯,不需要擔心拉屎洗澡的時間被浪費,他甚至跑去加裝外部腦和機械化新陳代謝系統,一天只要睡二十五分鐘左右,便能回復到最佳精神狀態。

  「你連基改都做了?」

  「沒錯。依我的經驗,單純只更改肉體,以機械強化身體性能,遲早會出現排斥反應,而且我們人類本來就不是與機械共同進化的種族……至少現在還不是。如果我自己再做另一個基改,這樣我的身體才有辦法讓改裝部件發揮最大效用。當然,從雲重工一定有比佐巴艾頭盔還要強的黑科技,應該像魔法一樣,就不必多花錢了吧?」

  「我想問的是-你剛才說〔截圖〕。另一個基改手術?」

  前輩君告訴卡米耶,自己是第四代十選一(十年時間,只會老化一年)。他看到自己的父親,除了工作之外的興趣,就只有到摩納哥政府統管的太空娛樂港玩,那上面有一個相當惡名昭彰的基改人狂歡酒吧,主打完全會員制,隱私做得和軍事機密基地一樣完善。他父親在他小時候,就會帶他上去「見識世面」。他說,那地方叫做「星空城巴比倫」,只要情投意合,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即使普通人類暴發戶能上去玩,大多也無法承受基改人的玩樂強度,然後他們便會捨棄凡人的身體,加入如天神一般的基改行列。

  卡米耶從來沒聽說這樣的故事真正存在。

  前輩君回答說:「沒有人願意告訴記者,我們到底做了哪些……就算是今天的人理價值觀中也十分糟糕的事。如果有人願意寫的話,肯定連《紅樓夢》或《華爾街之狼》都會顯得相形失色。」

  十選一、二十選一,還有活了幾乎超過一個世紀,卻還像大學生一般年輕的二十五選一的終極富豪,聚集在一起,將濃烈酒精和迷幻藥塞進腦子裡,和知識、風趣以及跨越數個時代的智慧,還有視金錢為空氣的瀟灑態度,混搭著他們對生命的虛無觀感一同燃燒……

  「如果這宇宙之中真的存在天堂或是地獄的話,那肯定是星城巴比倫。」前輩君有些緬懷過去地說道。

  「沒有人寫你們的故事嗎?我是說,就算當興趣寫個半生自傳,前輩君你的故事也肯定會大受歡迎吧?」

  「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我不寫,也肯定會有人寫啦。」前輩又傳了好幾個,目前與宇宙聯政府公開的基改人數量,比三十年前增加了一倍的統計數字。

  「你要知道,我們很難死。十選一的極限年齡是一千五百歲,我雖然不是生化專業,但這麼長的時間,就算手斷了大概也能重新靠本能長回來吧?

  「我不懂。我自己不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被生下來,也不是按照我的期望,而必須活過一千五百年……那可是一個一千,再加上半個一千欸!大陸政權不知道會換過幾十次。民主選舉的話就是三百多輪總統。我所知的一切說不定會在戰爭之中全然毀滅。說不定人理委瘋掉,引爆人機大戰……卡米耶,我是個工程師,我的工作就只是解決問題罷了。

  「當初十選一出現,就是想要稱霸天下啊!那群瘋子,賺錢還不夠爽,想當真正他媽的永生的天神皇帝,才會把壽命拉長到一千五--這種毫無自然可言的長度。」

  前輩君現在的工作是,幫忙一個位於母星系邊境.歐特雲裡面建立的「荒野型」殖民地,幫他們設計飛船和引擎動力系統、房屋的生存基礎建設還有核能電網,讓想安靜默默討生活,和環繞泰拉和其他太空已開發的殖民的政治一點干係都沒有的人,未來永遠不再需要與泰拉或人類領域交流。那些是真真正正,宛如開拓美洲大陸的拓荒人,採集著歐特雲那似乎永遠用不完、永遠遼闊的太空資源。

  幾年前,前輩君開始和那些人打交道,認真思考生活這一回事。

  金錢對於第四代基改人來說沒多少意義。他們能取得的資源,早就已經取得了,如果還想累積如天神一般的資產、財產,就得投入政治圈。但是前輩他清楚瞭解,獲得超乎人智的壽命、金錢、權力和影響力之後,人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會產生什麼樣的腐敗,還有多少純真的心靈,都因此而消逝。

  如果前輩君再活五、六十年,社會價值的概念對他便幾乎不會有任何阻礙了,他只希望自己存在於世時真正重視的價值,不會因為時間而被抹去的。前輩買了佐巴艾頭盔,把肉體的需求全部滅除,反而感覺到自己生活所剩的東西,讓他比以前揮霍無度還要自由。

  「你認為,我們這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呢?」前輩問了卡米耶。

  卡米耶盯著螢幕上訊息末端的問號,細微顫顫地閃爍著。

  卡米耶轉瞬之間能想出數十個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有古今中外的哲人,或在第二現實中,獨自寫部落格的網路寫手,或是他所看過、不怎麼感興趣但卻一直沒辦法在腦子中消除的電視劇與電影台詞。

  他知道怎樣扮演這些人,知道他們如何說話、書寫,如何活出生命。前輩既看不到他的神情,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只能從文字與AI人像詮釋出的微妙細節,來理解他。

  他能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寫出惟妙惟肖,似真似幻的故事。

  卡米耶保持沈默。然後,回覆前輩君,寫說:「前輩,看起來你真的很需要一砲。」

  「哈哈哈哈,或許真是如此呢。」

  前輩君和卡米耶聊了許久。現代上流社會的真實經歷十分吸引他,他們持續聊了好幾個晚上,卡米耶也寫出了好二十幾萬字的筆記和參考資料附註。無臉廣場不能將對話記錄存在自己的IAS裡面,卡米耶乾脆將自己的視覺記錄全部存檔。

  

  人類有很多需要,卡米耶想著。開始研究左巴艾頭盔到底如何運作,讀著新聞WIKI上數百條關於冶干基的相關記錄時,卡米耶讓解釋影片在一旁播放、解說著--從最早的超振子前期,到托爾企業試圖開發太空冷凍艙和從雲重工的爆炸性商品釋出,還有這一百年之內,科學家對於人體需求的更精準掌握,不再只是運動、食物、居所、能源,還有親友的陪伴--只要有足夠知識、錢和科技,你就能滿足這些全部身而為人必須滿足的項目。

  就像北查德城市複合體地下層數千個封閉生態係農場,或冶干基太空垃圾回收站,或卡米耶曾經工作過的機肉生產水下農場。只要有足夠的工程腦力,似乎什麼事都能辦到。

  但這樣,和前輩君轉身離去的奢侈生活,有什麼差異呢?說到底,不都是填滿內心的空虛或慾望,或身體不得不接受的養分啊。

  當卡米耶意識到自己開始思考這些事情,新聞WIKI頁面已經變成普通的跨宙域維基百科,他讀著的不是用作小說的參考資料,而是二十世紀前後的哲學家和更加古老的倫理學說。卡米耶久違地感到好笑,說不定自己和前輩一樣,非常需要肉體接觸所帶來的親密溫暖。

  

  卡米耶早晨起床,頭腦仍昏昏沈沈,他為了將腦袋裡不停轉動的問題停下來,而不停修改著之前已經寫好的小說片段,貼到維基頁官方的紀實小說討論版上。卡米耶知道,這樣的思考完全沒有意義,即使獲得解答……即使想出答案,大概也會和其他人的一模一樣。還不如……

  還不如去泡湯好了。

  卡米耶將每週五訂為自己的放鬆、假日,雖然他最後還是會在預定位置到期之潛回到地下層讓左巴艾頭盔連接城市電纜,但他早上的攀岩打工暫停一天,跑上第七層的住宅區邊緣,有一條街滿滿都是夜店、酒店、夜總會和俱樂部的地方,在那有家小有名氣,幾乎只有常客會去的城市溫泉旅店。

  他休息日時,就會跑到那家旅店最頂樓的露天澡堂,泡在中藥香草混和了味道的溫泉水之中,趴在距離地面二十公尺的矮牆邊緣,讓寧靜的熱水浸過肩膀,眺望著樓下人影來來去去。

  佐巴艾生活很難與外界的時間相連。卡米耶曾經試著和老闆要求工作量,增加攀爬種植牆的次數,想說,運動量上升了也許能多消耗些體力,「晚上」時會比較好睡,沒想到生理時鐘仍無法與泰拉的二十四小時同步睡眠。他盡量空出週五的時候來休息,看著人群熙熙攘攘,泡著熱度浸潤入骨頭的熱湯。

  他感覺自己漸漸與整個世界脫節,身體一半以上都已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但IAS不斷提醒他最新列入新聞WIKI的重要資訊,他也感覺自己的腦子成為了網界的一部分,與超振子通訊中所有AI、伺服器和使用者們連結在一起。

  自己變成巨大生命體的一部分,真是愚蠢的想法。卡米耶這麼認為。

  他只要繼續使用佐巴艾頭盔,就必須付電費,而就算他弄到一顆釷反應爐和全然獨立的發電系統,甚至也買了從雲重工超構造體等級的外殼,還有足以回收一輩子的生存資源,他只要待在城市複合體裡,就得付空間稅。

  他努力讓自己腦子放空,讓思考了一整個禮拜的心神,隨著濁白的蒸氣飄散到城市複合體那暗沈的層頂面。卡米耶忽然發現,在深夜--天知道現在時間到底是夜晚還是白天,卡米耶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陽光,不過只有在網界的時間顯示下班時段時,這條街才會被注入生命吐息--裡來來往往吵鬧歡笑的人群之中,有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混在街道千百條影子裡。

  梅莉莎。

  「嘿,妳現在有空嗎?我想到第七層試喝看看那個溫血咖啡。妳有試過那家店的咖啡嗎?」

  這一句是卡米耶思考了三十分鐘,帶著濃濃試探意思的台詞,他不知為何心臟狂跳,一直沒將這則訊息傳給她。

  卡米耶能看到梅莉莎放鬆坐在咖啡店擺在街道的椅子上,不斷翻動那浮在面前的社群軟體介面。她點了杯,卡米耶猜那是甜得讓人難以忍受的土耳其紅茶。在三十分鐘左右的等待後,和各式各樣的對象勾著手走進賓館裡。

  她穿著白色,有些太小、太緊的白色襯衫,梅莉莎那淡粉紅的胸罩即使有五層樓高的距離,也可以看得出來粉紅的可愛細微蕾絲在她胸前如朵朵春日小花綻放;她的褲裙在人群之間,被微風輕撫飄動,暗沈的腥紅更讓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膚,宛如在現實和夢境的交界上,成為一朵吸引男人注目,卻又因這超現實、非人類的感覺,在超越自然的完美義體之間有著天然妖冶。低腰褲裙露出她那純白的丁字褲,緊緊貼在她的股溝上。說不定那真的是黏在梅莉莎的皮膚上,就像極端義體改造的人不會穿衣服,而是直接將服飾作為外加組件,或以超級昂貴的物理成像來形成衣服的影像。

  卡米耶難以想像,那個親切可人的梅莉莎小姐,為什麼會穿成這樣子?

  卡米耶有點泡了昏頭。熙攘人群、遊走於機械與人類之間的人體,梅莉莎與好幾個不同的男性,走進好幾個不同的旅館。卡米耶想著,或許這就是她的娛樂吧?

  或許就像重度性愛迷,仰賴著天真水產品,讓全身都能沉浸在快感刺激的享受中,或者是改裝生殖器官義體,強化神經叢,這樣也更能享受親密接觸中的所有細節……或許,這就是梅莉莎的興趣--每天晚上,或是在週五小週末晚上,載往路上和男人調情,約出一夜、幾十分鐘的激烈愛情。

  年輕的男人。年老的男人。分不出性別、將肉體改造為纖瘦美化身的精靈。還有穿著各式各樣衣服,或全身灰白義體皮膚漆、一點布料都沒遮住身體的人。

  卡米耶幻想著,前輩君曾經和她一樣,沈溺在肉體的享受之中,開發自己的性器官快感可能,也開發各式各樣的疼痛、搔癢、冷熱、食慾等等,將不同的腦刺激以催眠或藥物或義體組件,把自己的身體變成高潮之船。成為,真正行走於天堂的存在。

  當然,梅莉莎沒可能做到前輩君那些公子哥兒的等級。她這樣的一日解憂,和前輩君所描述的東西相比,只是市井小民的淺眠之夢。這樣想著,卡米耶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性地從視野中拉出了自己過去整理的好幾個,和前輩告訴他的事情有關的個人部落格、論壇頁面和討論串。

  星期五應該是他的休息日。自從前輩君和他開始聊天,卡米耶就無法停止思考前輩君講述的那些經歷。他知道前輩沒有理由說謊,但那些故事……實在是太令人戰慄。卡米耶想繼續挖下去,或許,也能將這個故事加入他現在正在寫的小說……不行,今天本來應該是來泡湯,而不是邊泡湯邊工作。

  但……

  算了,卡米耶從溫泉中出來。空氣中的人聲鼎沸讓城市控制的恆久常溫二十七度,在溫泉水氣中上升了不少度。

  卡米耶想知道梅莉莎的故事。

  要主動約一個女孩子出來的想法,忽然讓卡米耶感覺十分不舒服。他將淋浴設定到最冷。

  街上人潮來來往往,第二現實中轟炸似的聲色互動AI廣告,在七彩混雜的真假笑容之間,梅莉莎無聊似地滑著社交軟體介面等著今晚下一個上桌的菜色來找她。

  卡米耶已經知道那個在這家旅店對面的小咖啡攤的「溫血咖啡」。那裡比諾曼德工會的攤位還要更窄,大概只有三十公分的窗口,半透明的霧玻璃上面會顯示餐點的價格,也能隱隱約約看到窗口後面的人的身影;一小片五公分深的真菌木板上,會在飲料或食物做好了之後擺上,而在那非常簡素的櫃臺之下,是個相當無趣、有些故障閃爍的零食廣告。

  卡米耶從旅店出來,感覺身體仍然冒出騰騰蒸氣。梅莉莎坐在那咖啡攤在路上隨意擺著的其中一張桌子旁,坐了許久。以卡米耶的觀察,她已經坐了四、五十分鐘,入夜以來也有六個小時。或許,梅莉莎的小周末夜晚都以此作為結束。

  卡米耶若無其事地朝著梅莉沙走著,她臉色極為疲倦,彷彿滿足了一般小口啜飲著淡麥茶。他想著,或許這女孩的人生,也算是相當有趣呢。

  「卡米耶。」

  「梅莉莎。」

  梅莉莎神情沒有變化,她向他點頭致意,輕輕指著對面的空位,邀他一起坐在圓桌旁。卡米耶點了杯咖啡,現在對他來說,是新的一天的正式開始。

  「我很久沒看到過你了呢。我還以為,你可能沒辦法付佐巴艾頭盔的電費,跑去地下層打些法律邊緣的零工,在城市下層不知道被掩埋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妳介紹我的那個冶干基的案子,賺夠了錢。現在我光靠寫紀實小說,生活完全沒問題。」

  「對呢。你是小說家。那個紀實小說家。」梅莉莎按了按額頭和太陽穴,她的纖弱手腕和皮膚的純白,十分妖嬈、令人心動。

  卡米耶想著,她大概是用了天真水的美妝產品吧,那粉嫩紅唇看起來,美得太過天然,突顯出梅莉莎整個人夢幻的感覺。

  她相當疲憊。卡米耶知道的觀察能力恐怕一輩子都比不上前輩,但這一點他也看得出來。梅莉莎不只身體,感覺心靈也徹底被消耗殆盡了。

  他毫無批判,平靜地問道:「妳今晚過得如何呢?」

  「我想,大概還算是愉快了吧?已經夠滿足了。就算明天瑪娥麗請假、老闆拉我去上班,也不會有問題。」

  「我剛剛也在想,今天雖然是我自己定的休息日,要不要現在趕回去,繼續工作。我剛才在那上面泡湯,剛好看到妳也來這裡玩,本來想傳個訊息打招呼,但妳看起來,一時之間應該是沒辦法回應。等了等,也沒想到真等到現在。」

  卡米耶靜靜地等著梅莉莎將所有事情連接起來。他靜靜地,將梅莉莎眼中的所有震動,印刻在腦海裡。梅莉莎像顆皮球一樣慢慢萎縮,大滴大滴眼淚滑過她的面頰。

  卡米耶跟咖啡攤點了一杯牛奶,溫牛奶,加三顆方糖。他等著攤位做好牛奶,端到桌子上,放在雙肩輕輕上下抖動的梅莉莎面前時,她和他抱怨道,這麼多碳水化合物會超過她今天的限額。

  他沒有碰觸她。卡米耶什麼都沒說。他從窩居繭箱裡拿出,幾小時前拜託旅店幫忙和頭盔等其他東西一起清洗乾淨的手帕。佐巴艾和窩居繭會將所有汗水回收再利用,但卡米耶還是習慣隨身帶著這最近都用不上的手帕。

  這個時刻,卡米耶腦子裡全都是他想問梅莉莎的故事。她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玩?這樣隨意的性,對她來說曾經是什麼,為何轉變,現在又是什麼?每個男人,或與她有過性關係的男人,她是怎樣看待他們?

  卡米耶好多好多問題希望獲得解答,他真心希望能從梅莉莎的眼中,注視著北查德城市複合體這無比巨大的巨型結構都市,可是卡米耶也認為,也許梅莉莎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對故事成癮的小說寫作者,咄咄逼人地將她的所有靈魂榨取乾淨。

  他特別從自己的帳戶中拿錢叫台二輪滾輪速車,送梅莉莎回家。那台車在都市中如同海豚急迅悠游,僅低吟出微微馬達的嗡嗡聲,穿過人煙散盡的夜街,停在他們倆面前時,它銀白色的流線型車體,反映了高掛在街道兩側的霓虹與LED耀眼七彩色澤,彷彿披上了這條街曾有的激烈歡愛。

  梅莉莎邀了卡米耶一起到她的公寓間裡喝茶。至少,陪她度過這個夜晚。她熟練地迅速脫下衣服,也讓卡米耶將那身西裝脫下來。兩人赤裸裸地,在梅莉莎那窄小單人床上,被床單纏繞,從皮膚的接觸獲得安慰。

  隔天早上,卡米耶驚訝發現自己竟然真的睡著了,而且雙眼一睜開並不是佐巴艾頭盔裡那徹底的漆黑,全身也沒有被窩居繭包裹著,而是溫暖、溫柔、柔軟的真正床鋪與床單棉被。他懷裡還睡著梅莉莎,那女孩可愛的紅髮一個晚上全都亂了。

  卡米耶發現她放在茶几上的化妝鏡一直閃爍著訊息通知,輕輕把梅莉莎搖醒。

  「嗚咪?」

  「妳有訊息。」

  梅莉莎跳了起來,衝到化妝鏡面前接通對話。

  卡米耶之後才從梅莉沙口中得知,那位她的同事--卡米耶從未見過、梅莉莎認為比她自己更美艷的女孩--瑪娥麗真如她先前胡言亂語,請假了,但是她睡過頭,今天八成只能在家裡工作。卡米耶起床活動時瞄了眼那化妝鏡上的音量波動顯示,感覺梅莉莎的老闆心情不是很好。

  不論如何,他們都有了整天的時間。

  卡米耶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將所有裝備,黑卡、佐巴艾頭盔和組件等等東西放進了窩居繭箱,堆在梅莉莎狹窄廁所的馬桶上。

  

  卡米耶試過軀網IAS有內建的輸入程式,但他總是用不好體感觸控介面,所以他把黑卡拿了出來,邀請梅莉莎在處理著公文的同時,也說起她自己的故事,他自己則在視野內打開好十幾個文件,讓他們可以邊工作邊聊天邊讓卡米耶採訪梅莉莎。

  他感覺,非常不適應。梅莉莎的公寓大概七坪大,其中一面牆能顯示出選定的影像,但是加上床鋪、她的茶几、坐墊、衣櫃、廚櫃冰箱的一體櫃,再加上她從牆中拉出來的廚具,視野內的空間比卡米耶戴佐巴艾頭盔時還要小。他總習慣將背景設置成上城區的文化廣場的3D攝影機畫面,俯瞰的城市複合體的上層人們來來往往穿過石磚路面,或者帶著點心茶飲,坐在中央噴水池的石製圍欄上,享受真正的陽光被過濾後,精準計算好的涼爽和早晨溫暖。卡米耶工作累了,就會看著廣場上的人們,想像他們的故事--他們從哪裡來,要往何處去。這樣的設定,就變成了他的工作背景,而沒有任何理智的人會認為,城市複合體的公寓能比得上廣場的寬敞。

  梅莉莎的故事沒什麼有趣的地方。她熱了微波食品,加了水,放進公寓提供的專門櫥具裡加溫,砰地一聲,新鮮的火腿口味麵包變從那浮雕著某家食品公司的真菌木盒中彈了出來。梅莉莎邊用她自己的叉匙,邊工作邊吃早餐,也順便毫無脈絡地,跟卡米耶講著自己的人生。

  她曾經交過好幾任男朋友,從中學開始,一直到她大學畢業、在北查德這裡找到工作之前,梅莉莎的戀愛幾乎占了她生活的一半。她開始工作之後才曉得,這個自己生活二十多年的巨型結構中,大多人們都是來找工作、沒辦法騰出時間進行意義深遠的私生活的社會青年。如果她要找有了錢有了閒,過了半輩子總算開始找女人的男性,得到上去好幾個階層。

  梅莉莎一直都沒辦法接受,那位於三十四層的家鄉的生活方式。她在一個平靜安穩的社群長大,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獨棟的房子,每個人都有大學文憑,也在工作或興趣方面有相當成就。梅莉莎描述的奢華生活的物質、奢華生活的停滯,還有那與世界其他部分的毫無關連,全都讓她喘不過氣。在這七坪大的公寓,每天到壅擠的舊街市工作,看著巨型結構那因擠滿了人而不停隱隱震動、不分晝夜地發光的生活,梅莉莎才感覺自己成為了這個城市複合體的一部分。

  沒有情感羈絆,沒有債務、家庭,和其他各式各樣奇怪東西,只是想要性愛的身體接觸的話,女孩一約,男人們便蜂擁而至。而在北查德這義體比其他地方更便宜的城市複合體,性探險真的會成為「探險」。梅莉莎說,她什麼樣的人都看過,雄壯的,瘦弱的,金屬的,塑膠的,真菌木質的,基改過的,仿真肌肉的……

  「妳沒有……那什麼去了……看得比較上眼的男人嗎?」

  梅莉莎頭傾了一邊,想了想,順便將嘴巴裡的麵包細細咀嚼:「就算談得來……我記得去年這裡的人口統計,有三千萬人,人們都是來來去去,即使真的想住在北查德,想要往上爬的男生,真的很多呢。」

  就連第一次見面感覺非常合適彼此,聊天聊得很開心,但如果第一次的狂歡之後沒有後續連絡,後續連絡如果沒有浪漫與激情以及情感與肉體的連結,可能連三個月都走不過去。梅莉莎講了最開始,工作之後交的幾任男友,不過很快就岔開了話題,開始說起瑪娥麗告訴她的浪漫情史。

  卡米耶對於,梅莉莎所代表的城市複合體文化,相當感興趣。他想知道這裡的人,很多這種幾乎沒有和其他人深交,或是人際關係只存在於第二現實的人嗎?

  他第三次試著用提問的方式,想讓梅莉莎說出更多她過去在北查德的生活時,才發現自己似乎看走眼了。梅莉莎只是個相當普通的女孩,像是那種適合在雙星洲聯的幾萬人小鎮子裡,靜靜地生活,靜靜地工作,然後偶爾在家裡玩著嗜好的女性。

  她現在每天都沉浸在大量的數據之中,不只是工作上的科技最新消息,還有美妝雜誌的時尚潮流。花費大量心思打扮成為梅莉莎的生活重心--重點不在於自己是否引人注目,或跟上時代時尚,而是要有自己的設計、只屬於自己的風格。每周五的狂歡夜,變成她展現自我的重要時刻。但梅莉莎自己也知道這樣生活的空虛。

  如果她不再考慮肉體改造工程,美容義體,或甚至單人份的美顏基改,青春的肉體遲早會成為過往,她就真的會化為城市中的一個角落的非玩家人物--在這三千萬人的超巨大城市結構中喪失維持自我身分的能力。

  卡米耶想著,到底什麼才是幸福?什麼才是,梅莉莎所說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深入關係。

  

  卡米耶回到那條,只有佐巴艾式繭居族才會選擇居住的街道,那擠滿了人的長長空巷,以及似乎看不見終點,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通行大街,往兩旁不停蔓延出這種垂吊下千百條的佐巴艾居住街。

  他撞見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蒙著面罩戴著鴨舌帽,在長長的佐巴艾巷子裡獨自一人站在一堆躺在窩居繭的人體之中,拿出一把手槍。

  空氣劇烈震動了兩次。響亮的回音幾乎刺穿卡米耶的耳膜。

  卡米耶還記得那個被開槍的人,戴著非常顯眼的紅色佐巴艾頭盔。他的窩居繭睡袋和卡米耶的非常不同,有好幾道看起來像是保護性拘束帶的銀色網格,分布在睡袋中央,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漆黑凸鈕的裝置,嗡嗡地發著微弱光芒,他的頭盔也比卡米耶的還要誇張,紅色頭盔上附加了各式各樣的營養組件,本來佐巴艾頭盔就像是賽車手的全罩式安全帽,現在則看起來像是安全帽之外還帶著兩大塊圓形耳機,還有各個長條方形的的東西接在他後腦勺,空氣往如兩隻耳朵從頭盔頂端凸出,展開如昆蟲翅膀、些微透明的兩扇翼面,增加大量接觸空氣的面積。就連電纜的連接口,也配備了一塊特殊的轉換器在那人頭盔的右後方。

  那顯眼的紅也噴灑在暗灰色的高牆和漆黑電纜上了。

  卡米耶在隔條巷子找到了空位。

  他把一些增加空氣流動的組件裝上表面光滑的佐巴艾頭盔,弄好東西,將電纜插在頭盔後方。鑽進鬆垮變回睡袋的窩居繭,戴上頭盔,佐巴艾系統自動封閉起所有他身體能與外界交流的空隙,頭盔的針頭與卡米耶的營養端口連接。一切都一如日常。

  新聞WIKI上,有一個非常小的版面寫著第四代基改十選一,今天被發現襲擊身亡。

  前輩君的無臉廣場帳號沒有回應。

  卡米耶開始讀著「鏡面月世界」的北查德城市複合體地方論壇的編年史區塊。他找出之前梅莉莎告訴他的那家咖啡店的位置,搜尋出政府的公開監視錄影機實況,再將攝影畫面轉錄進幾個AI影片及時編輯程式優化、物理光澤暈化,製作成自己的新背景即時影像包。這樣弄了兩個小時之後,忽然才發現,那個位置其時能看到一線陽光,隱隱約約地從上層的夾縫之間流洩下來,一直穿過好幾個不會有人注意到的階層結構體,彷彿進入了一個寧靜、古老的複雜巨型結構當中。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大口大口粗喘著氣有多久了,但換氧過度幾乎讓他暈了過去。

  他將所有對於前輩君的採訪記錄,以及自己稍微做的參考資料整理,在紀實小說討論版上開了個新討論串,全部放了上去。一分鐘後,有幾個人點了進來觀看,然後被慢慢推上熱門話題,更多人對於他們對話記錄的研究湧了進來,更多人把這討論串往上推。甚至連阿米德.沙漠烤腸的帳號也加進來挖掘這個故事。

  所有人、事、物都會連結在一起。卡米耶想著。我並不孤單。沒有人能自己一人寫紀實小說。在千萬人的點閱,數千條衍生的討論串和屬於前輩君自己的新聞WIKI頁的架設,卡米耶知道一定會有人寫他的故事了。

  卡米耶感覺自己就像在荒野之中。就像在那個,城市角落無人空巷的咖啡店露天位上,在路燈那唯一光源下瘋狂打字。他閱讀前輩軍的故事的參考資料,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巨大到,光是占據空間就顯的奢華的豪宅大廳,古典、精細打磨的光滑大理石左右開展階梯上,他同樣頂著巨大的全罩造型佐巴艾頭盔,手指不斷在黑卡的小巧機械鍵盤上飛舞。

  他知道自己的任務是寫下去。寫出紀實的短篇、長篇小說,寫出人們在這裡的戀情、生活、工作、夢想和死亡。卡米耶感覺,自己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生活在字裡行間,生活在這個第二現實的資訊之海當中,而不是,於廢油渣、沉重金屬以及爆肝的人堆裡掙扎著生存。

  作為紀實小說寫作者的自己,似乎喪失了過去、現在,與未來。全都混雜,變成一句句由他整理、重新編織的敘述。

  卡米耶忽然想起來,梅莉莎有約他和瑪娥麗一起吃飯聊天,一同度過難得的周末夜晚。他也想起梅莉莎那不停讓自己忙碌的生活的空虛。至於他到時候要不要赴約……到時候再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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