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梅莉莎讓他接一份高空工程的監督、維修、設計三者兼備的助手職務。卡米耶看了眼工作時間、內容還有薪資，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你不確認下工作的細節嗎？他們雖然說是『高空』工程，可是那個高度基本已經超出大氣層了喔。雖說星際企業詭辯說，月球上在建立月球基地之前就已經發現有從泰拉飛上去的氣體分子，所以說到月亮上也不算大氣層外，可是……」

　　「沒關係。我以前作過這種全天候『待機』的工程計畫，我知道那種工作常見ＳＯＰ和工程協定是什麼。沒關係的，不用擔心我。我生還過更危險的任務。」

　　卡米耶第二次上工，雇用他的公司－－冶干基太空開發回收－－直接把他和另外兩個補充人員射上太空。

　　冶干基一看到他的履歷裡，包括數千小時長的全天極端環境工程作業時數，給他作了一整套標準太工作業員體檢，修改一下數據順便叮囑他得注意生活健康，然後，安排他飛上太空。他們見到他沒有軀網終端－－伊卡夫身上能和網界第二現實連接上的，就只有那帶鍵盤的小螢幕黑卡－－便直接塞了一副無度數粗框眼鏡終端，還有兩個操作手環。

　　和他一起飛的也有另外幾十人，搭著各家小公司合租的太空巴士便車。伊卡夫的同僚分別是同樣第一次上任的錢尼，還有第三次進入太空工作，但一直沒辦法離不開泰拉的薩姆。

　　在冶干基的太空站裡，還有其他六個人：人稱「小屌」的維尼，雙手、雙腳上都裝著金屬注射孔面的海月，卡米耶等九人中的最老鳥強尼，沉默寡言的工作狂李子，總是瘋言瘋語的無名，還有說不好共通語的小唐。

　　卡米耶之前所作過那些全天候待機的任務中，很多雇主都會將睡覺時間一次減至兩小時，使用藥物和營養品精密安排休息、工作時間。不過，冶干基不理會你在休息時間裡作什麼。雖說，每個人都得負責太空站裡的某些維護工作，但即使聊天講話，完全不會有人管。

　　這就是為什麼卡米耶能知道這些人的稱呼。而他卻完全想不起來，以前的同事叫什麼名字。

　　冶干基的太空回收工程工作站主體是ㄇ字型的四節艙體，兩節平行的分支站體，還有兩節頭尾相連的主站體，每個聯結處都有垂直於ㄇ字平面上下的工作區域，分別都掛著三台工作艇，還有著能進出工作站的增減壓艙。

　　太空站裡最狹窄的空間，直徑大約是兩公尺，若牆上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光腦、工作器材或緊急食糧和備用保溫袋、簡易太空福等東西的話，可能只有能勉強讓一個人通過的空間。主要工作處，還是有直徑四、五公尺的伸懶腰的餘裕。

　　在太空工作，你自然會養成井然有序的潔癖生活習慣，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就得在漂浮的灰塵之中生活。

　　冶干基工作站很臭，像是人體摩擦之後空氣累積了飛屑、油脂和肉體內部的體液，大量細菌靠這些灰塵過活，即使他們想盡辦法更新空氣過濾器，自己種植了各種香草盆栽來減少這股人的氣味，卡米耶吸了第一口氣，就想著，自己很有可能在這種工作環境中染上一些奇怪的病症。像是流感或黑死病之類的東西。

　　薩姆和強尼告訴他，這裡的人來來去去。他們的主要業務，資源回收太空垃圾。

　　冶干基擁有一座太空工作站和兩顆衛星，衛星正好可以彌補工作站訊號無法獨立的問題。他們嘗試將回收作業精簡化、無人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所有上來過的工程師都為了讓工作更輕鬆一點而絞盡腦汁。即使現在做太空垃圾回收的公司已經不多，但冶干基數十年來一直都無法提高回收工作的覆蓋率。

　　只要太空站上的人能回收，天上人就會買。畢竟只要是從泰拉射上來的資源，就代表，他們不必跑好幾萬公里，燒燃料開鑿小行星，還有八成概略會因為輻射管理不當，或海盜這種「意外」，而死在半路上。

　　和從小就靠著高科技過活的天上人相比，薩姆說，我們工程師就像逃不出泰拉重力潮的溝鼠，幫忙大人物回收半路隨手丟下的垃圾。

　　在一旁的強尼對此沒有多少評論，那個大鬍子男人表情完全沒變，往嘴裡塞了另一顆咖啡因口香糖，邊咀嚼邊看著薩姆的鮪魚肚，語氣激動地抖著。

　　所有人除了日常工作之外，總想著該怎樣偷懶。

　　北查德複合體幾十年來一直以生化工程及高科技農牧業做為主要收入來源，可是，他們依然沒有忘記複合體剛建立起時的太空夢，他們想要建造第一個屬於中非的天梯，建立自己的太空貿易站。不過，錢進太空的政策一直都受到爭議，因為北查德和和平公約聯邦，並沒有足夠的交易價值來經營太空梯。

　　不過，其他複合體在他們的上空，不只是蓋太空貿易港，甚至是建立起人造大陸。「層殼世界」的概念一時興盛，可是當聯合國決定要維護地球的生態之後，人造太空大陸的工程便緩了下來。但不論如何，那依舊是人類最雄偉的野心之一。從雲重工推出的構造體編織出的核心，以及環繞數公里直徑粗的核心架構的半石質金屬地基，巧妙分枝出固定「大地」的大陸區塊分隔層，甚至，還裝備了能裝下幾座太平洋小島的推進系統，在太空大陸工程暫緩時，慢慢變成了泰拉第一個能容納千萬人的環狀居住圈。但是要將那遙遠的地平線彎曲、連接起來，又得在花上另一個五十年。

　　太空迷海月解釋給錢尼和卡米耶聽，說，那些聯合製作太空大陸的幾個城市複合體也正考慮，要把它拆開，利用母星的引力加速、甩到金星那邊去，然後在那裡建立雲端世界與行星居住環。所以，他們需要更多建材。這就是冶干基登場的時候了。

　　冶干基太空站的人員主要有兩種分類，有「回收部」和「建料部」。沒必要讓其他公司自己賺錢，他們會在太空站附近自己處理太空垃圾，拆解、分類、包裝，然後賣給能有實力作太空夢的其他星際企業。

　　他們在這裡開發出的所有點子都屬於冶干基，而冶干基太空開發與回收的成就，就是北查德城市複合體的成就，也會成為和平公約聯邦一部分。海月高談闊論的時候，順便將一管新脫氧麻黃鹼綜合劑接上他的金屬片上的洞口，卡米耶感覺他那牛奶巧克力色的皮膚似乎多了一些血色。海月要接手下個回收班的班次。

　　強尼給錢尼和卡米耶十個小時，把所有必要的知識灌進腦子裡面。

　　卡米耶翻了一百頁冶干基太空員操作手冊，差不多摸熟了以前好幾代打工工程師所寫的設計和程式碼後，理解這地方為什麼會在網路上被評價為高薪工程人員的第一個踏板。所有來過這裡的人所想出的點子，幾乎完美和冶干基的歷史重合。低預算時，大量出現的廉價做法；伙食和營養藥劑組合餐升級了，工作站的生活設計數量也跟著增加；以及最近，利用回收的資源開始做出更多儀器，以開發出真空３Ｄ列印製造機做為目標，希望透過增加數量回收槍頭來改善覆蓋率的問題。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陷入了昏沈的半睡半醒之中。強尼搖了搖他的肩膀，提醒他要看每個人的工作時間規劃，也要記得規劃自己吃飯、運動和睡覺時間，在這之前他一直在黑卡上寫著工作筆記，順便寫了好幾條想修正的程式碼。

　　所有在工作的人，大多戴著眼罩式終端，把自己綁在工作台上，有些人則直接把自己的軀網終端連接到太空站上，一邊在跑步機上走著，一邊工作。所有人都在公司的內部訊息系統中討論著幾個機械運作不良問題，還有幾個人想著覆蓋率的更新方案。

　　比起這些工作中的細節，卡米耶更珍惜他靜靜地聽著其他人講著他們的故事的時間。

　　錢尼有個從小學時便交往的女朋友，他一直想要將她娶進門，可是她父母堅持，錢尼一定得要在城市複合體裡找份穩定、高薪的工作。

　　薩姆以前曾想參政，他想擠進工會，去幫助那些因為資源分布不均而無法取得與實力相應的工作，或因為工作而受傷，卻沒法獲得應得的補償、賠償的人。

　　維尼和海月是這群人之中，對於太空開發最具熱情的人。卡米耶無法理解他們對於大片大片真空中的石頭和燃燒著的龐大氣團，為什麼有這樣鍾愛，可是他知道，如果他繼續問他們的故事，他大概能聽到更多背後的原因細節。

　　強尼大多時間都沉默著，嚼咖啡因口香糖，或是古柯鹼口香糖。小唐曾問他說，為什麼他總在吃著口香糖，強尼冷冷地回答說，因為有些時候強力膠帶就是會用完，那就是口香糖派上用場的時候了。聽到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但強尼沒有笑。卡米耶曾經要他說說以前的趣事，沒想到，他竟然開始說起大陸和平公約聯邦和神民經濟共同體的非正式武裝衝突的故事，讓大家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話。

　　李子沒有維尼、海月那種對宇宙開發的興趣，可是他總盯著公司紅利獎金排行不放。他在太空站上負責的工作大多是日常的回收設備操作，以及ＡＩ的修正。就算是更新出更有效率的太空垃圾回收技術，也得靠所有人一起來寫ＯＳ架構，所有人一起除錯，所以肯定會是以團體一齊獎勵。他沒明說，但所有人知道，李子是這裡九個人中，最希望完成冶干基的野心的人。

　　至於無名，沒有人知道他之前到底是幹什麼的，沒有人知道他養的那些盆栽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他在休息時間總是睜大雙眼飄在空中打坐。他不睡覺，就只是打坐。所有人都沒辦法干擾他的打坐，無名就那樣，如石雕般，盤腿坐著的姿勢在居住艙裡漂浮著。唯一會和無名說話的，只有和他一起試著做出新回收技術的李子，李子說這是因為無名是這些人之中，唯一一個編程天才。

　　而小唐……卡米耶還沒從那個支支吾吾，說不太好共通語的男孩口中聽到他自己的故事，他唯一聽過小唐說的事是，有一次他在舊街層和人起了衝突……有個小偷用右手義體裡的鉤子抽走了某位女士放在隨手包裡的加密貨幣皮夾，他和伙伴追了上去，沒想到小偷在擁擠的人群裡，流暢地一轉頭，躲進一家漂亮乾淨的牙醫診所。他們不顧護士尖叫著阻止他們，還有一位醫師，尷尬地不知道是不是想朝他們揮舞那個小蜜蜂鑽頭，他們踹開診所後門，忽然發現，有好幾個沾滿鮮血的白袍人造人，正在支解人類和其他動物的屍體。為了弄明白這個故事，所有人七嘴八舌地要求小唐發音更清楚一些，解釋他那口音極重的共通語和聯邦語到底想說什麼東西。

　　不過卡米耶沒有機會聽見那個故事的結局了。

　　在一次艙外器械保養時，小唐被兩顆超音速飛行的太空垃圾－－螺絲釘和螺絲帽－－在身上開了洞。第一顆，螺絲釘打穿胸口的防護衣，只讓他骨折，沒有刺穿皮膚，防護衣很快噴出橡膠將洞口堵住。可是另一個螺絲帽，直接將他的右手上臂鑿出一個窟窿。

　　如果只是受傷、被削肉，對能取得義體採購肥美折扣的北查德的公司，說不定還能把身體升級。但如果在真空中，老舊的防護服剛堵好一個洞口，卻無法順利在關節處施壓，動脈被鑿開的瞬間將血液擠出體外，不出數秒，空氣流失，血液在小唐體內沸騰、細細爆炸，也流失了噴出來化為血霧的大量血液。

　　死亡……總是如此靠近自己。殺死小唐的真空，就在距離他不到一公分之處。

　　小唐的死亡給整個太空站帶來一陣默哀，熱絡的玩笑、交談和激辯，現在只剩下了工作的討論。李子很是高興，他一直都希望大家能不要再閒話家常，比起浪費時間，還不如一起，朝他們本應前進的方向努力。不過，他沒高興過一個禮拜的時間。大家開始放下小唐的事，繼續聊了下來。

　　在卡米耶、錢尼上來之前，就有一個工程員生病，另一人也像小唐一樣作業時意外身亡。

　　冶干基太空開發回收公司的員工福利，在業界中算是不錯，所以即使有這麼多人死了，太空站能住滿十個人。就算是強尼，也不清楚他七年半任職期間，到底換過多少次了組合了。

　　卡米耶從來沒想過生命到底有多賤價。

　　他知道數字。他知道歷史上的帝國主義、新帝國主義、全球化之後的企業壓榨。他知道現在文化以前的二十一世紀初期，工作環境大概是長什麼樣子。如果只是想像，他沒有任何困難。

　　他現在才瞭解到，生活穩固就是他父母，和他以前的生活的感覺。卡米耶的童年都泡在電子書裡，只要一個平板在手上－－進中學時則是終端眼鏡－－他去哪裡都可以，但是卡米耶現在才想起來，他父母早上七點半出門，回到家大概都已經七、八點，偶爾連飯都沒吃，繼續拿出終端做著其他工作。他記得父親苦笑著說，如果一天到晚都在寫程式，他一定會瘋掉，所以晚上在家他則接案，幫忙校正ＡＩ的翻譯文件。

　　他們過得十分充實、踏實，努力供應唯一的兒子讀書，之後也為了他們自己的養老金努力。那是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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