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睡Sleepover

#花蕊二纖

 

  她進門時,一隻手握著背包肩帶,另一隻手還沒放開門把。S稍稍鞠躬點了頭:「你好。」

  我映合她的禮儀,起身:「妳好。」

  女孩子那芬芳苞滿似的氣息飄進房裡,腦門一陣血液湧送而似乎在耳中撞擊出一聲巨響,心臟舞動狂跳時我才察覺自己忘了呼吸。我微微張嘴探出那口緊張悶氣,S放下背包,坐到我特地多擦了兩次的木磚地板上的坐墊,將書包放在我和她之間時,抬頭瞥了我一眼。

  S身上的米紅色高領織毛衣,還有她下巴與領口的角度,她的瀏海,既視感描繪出S的五官輪廓,與S在我房間的瓦橘燈下的細細陰影。我忍不住,問道:

  「妳是不是有修哲學系老師的倫理正義通識?」

  「呃⋯⋯助教你現在才發現啊?原來助教,也有在玩圈圈。」

  「妳能回應我的邀約,我就夠高興了呢。」腦中僅剩的那一絲明晰思緒,用德語腔調厲聲低語,幾乎使我從坐墊上跳起:「我不是說⋯⋯學校有很多可以救濟學生的方式,但這種工作,不是說我不支持,但看到妳回訊息時顯示的年齡就感覺,或許會有這種狀況。」

  「該說幸好你不是老師嗎?」S嘴角僵硬地微笑,但仍在微笑。

  「應該說,幸好我只是幫忙帶小組討論的助教的助手,而且從現在開始賺錢,也滿合理的吧。我知道大學畢業生要找教職工作有多麽麻煩,就請把這當成我對妳未來夢想的贊助吧。」我從書堆之間拿出一個信封,裡面因為裝了幾層紙鈔而有些厚實。

  S在小組討論時,每次都訝異於我硬將同學胡亂發言後的話題,轉回進入課程,驚訝中的崇拜似乎也同樣難掩於S現在的表情,但我倆互動的狀況早已不是課堂了,她似乎和我一樣。S與我同,竊笑著。

  「謝謝,那我就收下了。」S看到信封上寫著我的住址,是勞保局還是健保局寄來的標準政府信函,而我這時才發現自己可能犯下致命錯誤。

  信封,無可反駁的實體性證據。我和S並不怎麼熟稔,她如此迅速就接受我的邀約相當使我驚訝,而如果她想要利用信封來做任何事⋯⋯不,我無法用那種幻造出來的憎惡來看S。

  「我需要⋯⋯那個⋯⋯脱⋯⋯」

  我迅速打斷她:「喔!不!不用。就用妳最舒服的姿勢就好了,然後,我希望能維持一些肢體接觸,然後如果有什麼不舒服就⋯⋯就直接和我說吧。」

  「嗯。」

  這樣,話題就沒了。

  邀請了,上了床。床鋪蓬鬆,今天剛曬過太陽的棉被在我們屁股下,酥軟著散發陽光香氣。我們調整好姿勢,我讓她把靠背坐墊拿到床上,她也拿了手機、幾本厚厚的教育概論書,然後將雙腳搭上我雙腿,而我靠著床頭牆壁,端起書,身旁放了一疊便條紙和鉛筆當筆記用。

  當我觸碰S,她輕輕震抖,深深呼吸後,她就將注意力集中、畫著重點。兩道吐息間次消長,如圓在無言中流轉迴圈而似乎細細漸漸凝滯。

  S膝蓋滑潤、清白宛如圓玉,沒多少皺紋或細紋或傷口。我從沒真正認識小組裡的學生,我只幫忙帶一組,每週聚集一次討論回家作業,幫助他們探索所有倫理角度,至少,都走過一遍,然後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期末作業呈現的小組辯論會,我也不會出席。光是論文和讀書,我就夠忙了,家教的時間每分每秒也都得斤斤計較,而學生若不想學,那我教了幹嘛?讓學生浪費我的時間,只會如在耳邊狂敲鑼打鼓引人煩躁到使我想在網路上留惡評。

  S,她是非常認真的學生。文本就算讀不懂,也過至少會讀過一次。分享自己的想法或故事時,也非常願意發言。若有不懂其他組員的邏輯時,都會舉手發問。而在小組前,S經常提早到場,我因著一再備課的無聊,搭話時,她也相當友善。

  我沒喜歡她。但我想知道,為什麼S願意讓一位自己所不熟悉的男人,碰觸自己呢?

  然後⋯⋯我不敢問。

  就像我在圈圈裡渴求一夜日情,等了三天、三週、三個季節,都沒有向人打招呼。

  我無數次幻想:從打招呼、吃飯、聊天、調情、前戲、做愛到溫存,腦中作為男的自己與女的自己都匝匝實實演過各種情形,我發現⋯⋯如果對方願意睡上一晚的話,主要的戲份不是性衝動的極熱,而是睡覺吧?

  我想要有人陪我睡覺,而最好,是個女性。相同或相近年齡的,女性。我這般寂寞,在肋骨內側嗶嗶剝剝燒起濃濁火焰。

  無力感是衝撫我耳際的潮水捲襲,陣陣淹沒整個房間,但S的長髮飄逸,無動於衷。

  只有我手中,S的膝蓋與她的肌膚暖度,使我知道自己仍然在地球。

  我曾經建築過VR,將自己扔進不斷變化的無限迴廊,不斷於萬花筒般變型的宇宙巨大建築中墜落、墜落、墜落⋯⋯或是,製作一個完全與床位、床頭櫃、書桌與其他房間配置相同的VR房間,然後打掉牆壁,讓自己置身於戰場,或廣場咖啡店,或只有機械與維修人員實況的工廠,或徹底的白色空間,或生態系農場,或森林⋯⋯沒有一個合適。沒有世界能貼上我胸前那令人刺痛的鼓譟心跳。

  我感到冰冷,於小雪的寧靜夜裡中開了同樣寧靜的沈音暖氣,或間歇強力運動到全身如火燒灼,然後開始讀書,專注於我那一條條思緒,並試寫論文⋯⋯我都只會躁動,幾乎抓狂。

  想吃東西,填滿在身體中央那一大塊空洞,但這只會徒增身體脂肪,還有讓腦子昏沉而無法工作。

  所有都比不上蓋著棉被時,身旁不遠處,有個活生生的溫暖,生命

  我偷瞄了一眼S,她從剛才起,就沒再翻頁了。

  她眼角的微黑倦色,還有她那粉嫩的水唇,深沈的一呼一吸,還有那停留在書頁上的視線。她翻過書頁,我因此得知S的存在的真實。

  火焰似乎在遙遠的山頭上蒸騰出汽,如暖氣蒸氣孔的嗶嗶剝剝。

  我頭,靠上她的膝蓋,發出細微「叩」地一聲。

  似乎這樣靠著S,維他命B群所飽撐起的乾涸皮膚也能稍微,受到滋潤。寂寞的乾渴依舊在我身體裡某處隱隱刺痛、敲打而有如回音盤旋,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如火中燒。

  「助教,你沒有女朋友嗎?」

  「有女朋友的話,還能做這種事嗎?」

  「你是說,將女性當作暖暖包,然後在學校開發的半官方約炮網站上,物化女性?」

  「不,當然不是了。」我不知怎的,感覺她似乎對於自己抓住我那乾巴巴的幽默感,而使我微笑:「而且如果要說物化,是因為妳是真人,才能夠滿足我的需求。如果我只是要溫暖,我這間套房雖然便宜,但還是有暖氣的。不如說,將男性用作提款機⋯⋯」

  「我可沒有那樣看待我們之間的關係喔!」

  「那麼,妳會說我是妳某堂滿枯燥乏味的通識課助教,或因著學校活動而認識的前輩嗎?那也滿奇怪的吧?」

  「我不知道⋯⋯我愈想,就感覺愈困惑了。」S將手中的書本放到一旁,抱起大腿。

  我轉頭時磨蹭著她膝蓋,沒讓臉離開她的肌膚。S聞起來,有一點花香肥皂的殘留,頭髮的濃郁香氣之中也飄散了一點點汗水與義大利麵醬的味道,感覺她整個人的存在,就在我與她緊貼的肌膚之中化為無比真實的感知。

  「那妳以為,是什麼呢?我是有想過,我在簡介中提供提供過夜和衛廁,說不定會有一些沒地方住的校外人士跑來跟我睡。」

  「我以為,你是想要睡覺。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睡覺。」S。

  我輕輕將她拉進懷中,而S也順從地爬過床鋪。

  「現在,這樣就夠了。妳平時都幾點睡,今天早點睡,好嗎?」 

 

 

 

 

 

 

 

【如果喜歡這篇作品的話,還請分享支持。也可以輸入右上角的訂閱信箱,追蹤這個部落格的所有更新。】
【若您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夠好、值得分享,還請點擊按鈕支持我。】
【羊男那篇也有用上S,但那時候,我雖腦中留下非常明確的印象,卻尚未得知S最後的抉擇。】
【《花蕊二纖》是指,土耳其之行回來後我買的番紅花茶。兩根番紅花花蕊,配上蜂蜜與滾燙白開水,用湯匙攪拌,戳一戳花蕊,直到她的紅散成橘,散入整杯熱水,才會成番紅花茶。】
【生活中遇見的一些女孩就是這樣。我必須仔仔細細地琢磨,如搗杵般反覆思索、回憶、描繪,然後——如果可以的話——我就用合適的男性身分,與他們的女性身分,在甜蜜的熱水中翻舞。】
【我最初寫的某個女孩,是叫白嗎?還是被我稱為雪?或鈴?我時常回想起那一篇「花蕊二纖」的滋味,就像我每隔幾年就會想辦法在網路上挖出《她與她的貓》,白雪鈴在我心中的印象是那樣都會、於繁華中冰冷而孤獨卻又渴望溫暖,而我從來都沒好好認識她,只能祈禱著:我有幸和她談話、交往的那幾小時中,她能感受到我想要給她的愛情。不一定,是浪漫,但仍是愛情。】
【我對S的情感大概也一樣吧。只是,我知道S和白雪鈴都不會看到我的小說呢。要問我說,「你有沒有物化、消費女性?」我肯定沒辦法說沒有吧哈哈,但就算我伸出手,抓的全是虛無,我也不能將自己延展嗎?】
 
【因為彌悠的故事我真的寫太~長~了,所以我打算一週二更。而就算是這樣更新,大概也只能撐兩個月。】
【正好,我希望能寫寫這個故事。】
【這故事和我收入筆記本的其他點子一樣地,相當不重要。雖說,我不認為自己曾寫過什麼「重要」的東西。】
【這篇,就當作一個路邊免費試吃的小點心,淺淺嚐嚐吧。】
【希望你會喜歡,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做這種幻想兼技術嘗試,至少有相當不少的樂趣呢。】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花蕊二纖 小說 極短篇
    全站熱搜

    泠然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