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雲奔過陰天時墜落的風勁,爬貼上落地窗,即使奧凱從草陵的豪宅望出去,在這不上不下的海拔高度,依然無法使他逃脫平原城鎮那空洞猩紅燈影的注視。

  奧凱反射性抓起手機。褲子口袋裡什麼都沒有,奧凱便伸手到褲檔裡,翻扭著自己的陰莖與陰囊。

  「啊,對呢。」奧凱依然還沒習慣,自己為了回到家鄉的車錢而賣了手機的,這個人生。

  他為自己藉口:我什麼都沒有了,身上僅剩的,就只有這件之前當睡衣的連身工裝、樓下的電腦,還有這份僅僅為我吐出一小時一份便當的看家家政打工。當然還有,奧凱自豪的十一點七七公分大鵰。

  與奧凱所要看管的豪宅相比,奧凱確實什麼都沒有。特別是,與家主老伯改裝成臥室空間的三十坪閣樓中,一座座銀色、銅色的赤裸淫靡男女雕塑,老伯也收藏了各式各樣的情色畫像、抽象情色畫,還有佔滿整面牆壁的飛機杯收藏櫃。

  奧凱拿起其中一個有著性感微妙曲線的飛機杯,外裝赤紅而有著輕柔、微微黏附皮膚的觸感。他打了一發。射在杯裡。

  射後的妖靡杯子被他放到臥房裡的玻璃茶几上,滾半圈,流下濃稠乳白的淚。隔天,奧凱總算拿出母親塞給他的花花塑膠籃內某個專業清理工具,將所有自己的強暴痕跡抹除,在雕像高潮渙散的注目下,放回飛機杯——放下,轉動,確認所有杯子正面都朝向自己。

  然後他也借用了家主的香水——因著業務所須——美化自己生存過的痕跡。

 

  「啊你就是那個⋯⋯徐太太畫漫畫的兒子吧?你媽一直和我聊起你呢。」

  奧凱在家主保時捷駛進車道時,彎著腰,試圖與家主老伯眼對眼。

  「是啊。」才不是呢

  「啊現在景氣這麼冷,就讓你來避寒做做善事也不錯啦。我想你也不是孩子了,知道規矩吧?就算再怎樣寂寞,也別用我家電視看需要收費的影片,你明白吧?好吧。這是鑰匙。這是庭院門、大門、內門,當然不會給你保險箱的鑰匙啦哈哈哈!然後,這是七樓的門。」

  「七樓?」奧凱轉頭,三層樓的純白大豪宅高聳到他幾乎無法仰望樓頂邊。像條蟲般扭身,到這時,奧凱才發現自己腰開始痠了。「這房子不是只有三樓嗎?」

  老伯聳肩:「也許有地下室吧,我又不知道。欸你不是在畫兒童漫畫嗎?應該很擅長解謎吧!可以找找看我這房子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不對稱或靈異之門吧,哈哈哈!」

  奧凱開口講起自己腦中一直在想的自介台詞,無數次的漫畫展經驗似乎讓他嘴巴突出,變成一隻寄生於他臉上的蟲。

  條蟲細聲說:「我擅長的是末日,是死寂的城市與充滿自然的『生』的人類領域⋯⋯」

  保時捷已揚長而去。

 

。。。

 

  「不行啊⋯⋯這樣甩開同伴的主角根本是人渣。這樣畫的人,不就只有這詭異的房子可以發揮了嗎?」

  從火爐邊獨立的黑色大理石流理台,成了奧凱的主要工作地點,剛好可以環顧偌大的豪華現代風白色系客廳。再怎樣仔細觀察,這裡是比閣樓要正常上千倍、完美廣告攝影棚般的,有錢人家居住空間。

  所有傢俱高檔而精緻,彷彿奧凱一踏進客廳,就會打破某個朦朧唯美夢境。這講述他人生悲慘故事的畫框會波動、糊化,吃掉畫框中的奧凱。他揉了揉眼睛,放棄繼續盯著文字編輯程式那大片空白的漫畫劇本。

  奧凱的雙腳侵犯上淺黃真皮沙發的椅背,倒躺於最舒適的位置。佔了差不多半張牆壁的電視,無聲地亮醒,吟朗出兒童的嗓音,與偽裝成兒童、面向兒童的成人配聲。動偶與被賦予流魂的畫作被奧凱捕捉成,餐巾紙上的抄抄寫寫。

  清脆的罐頭巴掌聲切斷男女主角的原子筆連結,然後,奧凱寫下了「獻殷情」與「情感股召喚牛市」,將美聲與精巧的動畫片細節全部包攬下來。

  「要救嗎?⋯⋯不會真的救吧?我肏這片子也太老梗了吧,又不是白種異男的蜘蛛人時代⋯⋯你他媽別親啊!別親啊!別⋯⋯算了。」

  奧凱回過神來,已經從沙發上站起,男主角破破爛爛超能裝束與風中的黑髮,在水晶玻璃茶几的扭曲倒影中依舊意氣風發。奧凱怒舉的遙控器,正要砸入倒影之時,茶几貌美地——用女主角的幸福微笑——眨了眨螢光,使他放下了遙控器。

  「反正,那種女人在現實裡,根本是個利用男人的婊子。」奧凱對自己如此說道。

  他轉身離開客廳時,二次元的男女主角在鐘塔前擁吻,而奧凱的背影卻是力竭枯槁而削瘦。

  奧凱上二樓,提早了三小時盯著自己在傭人房的沙發床,然後旋身前往走廊末的「主臥房」,躺上那張君王號特大、棉被完美整齊鋪貼床緣的特大棉床。

 

・。。

 

  奧凱喝下重新加熱的咖啡,慶幸豪宅家主沒買,像是古董擺鐘之類的詭異玩意兒——閣樓裡的東西,只要他不去思考,就可以當作不存在。筆電鍵盤的敲打聲,滑溜於宅邸內的冰冷沈靜⋯⋯在倫巴機器人掃地時,奧凱就有了褐噪音塗滿整棟房子的陪伴。

  奧凱坐在高腳桌,雙手手肘放在流理臺冰冷石面,敲打著劇本。倫巴撞他的椅腳。

  坐上二樓,所有房門打開,奧凱躲坐於走廊末的窗戶下,筆電放在腿上,敲打著劇本。倫巴撞他腳踝、小腿和膝蓋。

  「工作是不工作的好藉口」,他如此說服自己。難得清理起豪宅的窗戶,讓筆電的word朗誦他的劇本。

  荒廢鐵都成為巨大死屍,一棟棟高聳建築撐起了文明腐敗的骨腔⋯⋯熱情朗誦的女孩嗓子,被通知音噤聲。奧凱不知自己驚訝大口呼息的興奮緊張,是因為自己太久沒做這種肉體勞動,還是被他噴過多的清潔劑騷擾,或者是,單純興奮緊張。

  奧凱的劇本作品——極其禮貌婉轉地——被打回票。

  奧凱開始認真清理廚房時,以此為藉口,擦拭每一罐咖啡粉,然後打開,每日計量,然後將空罐置於流理台上。

  咖啡罐一再增加、堆疊。

  奧凱又清理了一次整個宅邸,甚至連閣樓的銅色陰戶也仔仔細細擦過。也,清了一次廚房。

  女孩的熱情朗讀又被打斷。咖啡罐自此,不斷增加。

  數夜後,咖啡罐被便宜的啤酒罐取代。

  隔空敲門的叮咚又響。作品,又沒被接受。

  這房子,他想道,地板磁磚意外很暖活呢。奧凱忘記考量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久。如果世界就這麼死去了,名為「奧凱」的這副身體,會不會也變成這漂亮家具組的一部份呢?

  「維護花園的東西,也應該成為花園的一部份吧?」

  花式玻璃水晶燈燈台彼此閃照,微微於六角花紋天花板磚的輪轉虛無中晃蕩,奧凱喃喃自言自語:「好像沒掃過燈座⋯⋯」

  就算像貓一樣伸展,也不會感覺這空蕩無人的宅邸會變成自己的家。倒是,他的手撞碰了一小塊地毯的小凸起處。

  茶几下地毯遮處,是一扇地窖門。

 

・・。

 

  奧凱沒把地毯撥回去。

  當浮雲鼓動中的病弱金色陽光打探入宅邸的落地窗時,都正好使,地窖厚重金屬門的刺眼反光,直刺入廚房。他沒必要在廚房,用筆電寫劇本。

  當然,他也沒必要繼續做這份,只有青少年才會做的看家打工。

  而地窖門,沒有鎖。

  「就⋯⋯只是探險一下下而已。」

  他穿上自己那雙陳年染成棕黑的工靴,打開那早黏滿他指紋的地窖門環,拉開,陰風如嘆息輕輕徐徐撫上奧凱的臉。

  當奧凱腳踏下水泥牆時,腳下竟然可以穩穩踩好。四周一片漆黑,而奧凱除了筆電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能在黑暗中點明自己下個腳步。他便靠著客廳與白天時的光線,小心,翼翼,走下去。

  一踏步,再一踏步。奧凱如此反覆的動作,將前一秒的記憶寫成下一秒的下一階梯,而這地窖,似乎毫無底層,或盡頭。

  「探險⋯⋯這樣也夠了吧?」他抬頭,眨了眨眼。奧凱抹去一直走著樓梯,便在額頭上流出的汗水,一抹滿是潮濕。

  奧凱又用力,眨了眼。光線都沒有變化,自己光注意著要小心走下樓梯,但地窖門的影子變成遙不可及的星。

  「七層樓⋯⋯」

  老伯那無聊的謎語,奧凱一下就猜出來了。若把豪宅的每層樓的樓梯數目乘以七,用上那隻鑰匙,就能招喚回地窖門了吧?然而這麼說,鑰匙是「回去」的關鍵而不是「開啟」新可能性的道具⋯⋯奧凱坐在樓梯上,口袋裡隨時都帶著鑰匙——這雖是青少年在做的打工,卻畢竟仍是工作,奧凱會履行自己最基本的義務,保管好鑰匙。但老伯既然不知道鑰匙的功用,也就是說⋯⋯

  這條無限樓梯,是他的發現。這是屬於奧凱,也獨屬於他一人的偉業。奧凱想到如此,也想著,既然回去也沒什麼好事在等著自己,就繼續走吧⋯⋯但他幾乎止不住自己臉上的笑意。

 

・・・

 

  首先是,關節。奧凱從來沒走過這麼多階梯,他膝蓋愈來愈如生鏽的齒輪,尖痛咿啞刺穿奧凱那微弱的肌肉。

  接下來是,腰部。上半身彷彿鉛錘,而挺立撐起自己一半體重的腰也開始僵硬。

  疲倦是細小的惡作劇精靈的話⋯⋯奧凱想像自己走到最深處時會見到的情景。純白豪宅底下的,沈睡巨龍,或烈焰貪婪的惡魔,或末日的種種。但實際上,就只有無聊的水泥階梯,不斷延伸,筆直延伸,剛好在他的視野內出現,而鑰匙不斷迴盪的沙沙叮鈴細聲,融入左右兩邊無盡黑暗。

  然後,奧凱選擇遺忘,並且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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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寫恐怖的,但不知怎的,總是恐怖不起來。】
【我會再加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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