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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

「旅行最迅速的方法是單人獨行⋯⋯然而,不可在嚴寒天候墜至零下五十度或更冷時旅行。」——《育空區法》

  天空破曉時冰寒灰沉;在那人離開了育空區主要小徑,天色也極度冰寒灰沉;他爬上高聳的河岸土丘,那裡有條昏暗、不常有人經過的疏落小徑延伸向東側、穿過濃厚的杉木林地。土丘陡斜,他便在丘頂微風中頓足,讓自己有機會看手錶。現在是九點鐘。太陽或陽光都無處可見,不過天空晴朗無雲。天空無雲,然而那裡的景象因著缺乏陽光,便都有了層模糊的貧弱色澤,也有股幽微昏影,暗澹了天色。從他上次見到太陽以來,已過了數天,他知道必須再過數天,正南方那顆使人愉快的光球才會窺探過天際線,並立刻再沉沒於視野之外。

  那個男人回首眸望著自己所走過的路。一哩寬的育空大地被隱藏在三呎冰層下。而在這層冰上的,是幾呎厚的雪。那全是純雪,這一片純粹的白有著起起伏伏的雪覆波浪,構成了這股冰雪滿盈的嚴寒景象。他眼目所及的北方與南方都是毫無間斷的純白,僅有那南方滿是杉木的島嶼周圍有著蜿蜒、蜷曲的深色細線,彎曲曲折至北方,並消失於另一座滿是杉木的島嶼後方。那條深色細線就是那條小路——主要小徑——會朝南延伸五十萬哩至奇爾庫特山口、戴伊還有鹹水灘;它也會向北延伸七十哩至道森市,並繼續朝北一千里延展至努拉托,最後在一千又半千哩外,終結於白令海的聖麥克市。

  這整個情景——這條神秘、伸展至遠方的細窄小徑,缺席了太陽的天空,那陣驚人的寒冷,還有這整個情景的奇異、詭異之感——都沒有影響那個男人。這不是因為他十分習慣的旅途。他是這片大地的新住民,一位奇查哥,這天氣也是他初遇的寒冬。這男人的問題是,他沒有想像力。他能對生活裡的事物有迅速、警醒的反應,但也只對事物有所反應,而不在意其重要性。零下五十度便意味著,有整整八十度溫差的冰霜。他以為這就是很冷、很不舒服,也就只是這樣。這沒有使他思索自己作為恆溫生物的脆弱——人們通常都很脆弱,只能活在特定溫度範圍之下;他也未以此推納出,野地之不朽還有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零下五十度的意思是,你必須使用連指手套、禦寒耳罩、溫暖的鹿皮軟鞋與厚襪子,來抵禦那會咬傷你的冰霜。零下五十度對他來說,就是零下五十度。假若有任何其他意義的話,那些意義也從未進入他的腦袋。

  在他轉身繼續行路時,他試探性地吐了口唾液。唾液發出尖銳炸聲,嚇了他一跳。他又吐了口唾液。他再次吐入空中,唾液落到雪地之前已細碎爆裂。他知道零下五十度時,唾液會在雪地上炸開,但這口唾液則是在空中炸開。氣溫無疑是比零下十五度還要冷——至於到底有多冷,他就無從而知。但氣溫也不重要。他約定要去到亨德森小溪左支流的舊開拓地,他夥伴們都已經到那裡了。他們各自從印地安小溪那地方前來,這男人則繞了遠路、看看他能否從育空的島嶼上取得春天用的木料。他在六點鐘就會抵達營地,而確實,那時天色會暗沉下來,但小伙子們會早已抵達那兒,那裡會有火燒起,也會有一鍋熱晚餐預備好。至於午餐,則是他用手壓在夾克底下、突出衣料的一捆食物。食物被放在他襯衫下,也裹了手巾、緊貼他的皮膚。這是唯一一個不讓小軟餅凍僵的方法。他想到這些軟餅時,讚許地對自己微笑——每片麵包都被切開、浸過培根油脂,裹了片肥厚的炒培根。

  他突入高聳杉木林之中。小徑依稀可見。自上次雪橇經過以來,已累積一呎厚的雪層,他也很高興自己沒帶雪橇,而是輕省行路。實際上,除了裹在餐巾裡的午餐外,他什麼都沒帶。然而,他也有對這股寒冷感到驚訝。天氣確實很寒冷,他決定自己要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摩擦他那麻木的鼻子與顴骨。他是個留有大把落腮鬍的男人,但臉上的毛髮並沒有保護他高挺的顴骨,以及那急促激烈吸入凍寒空氣的鼻子。

  在那男人腳邊有隻快步奔走的狗,那是隻土生的哈士奇,很適合雪地的狼犬,也有著灰皮毛;牠與牠的野狼兄弟之間,沒有任何外貌或性情的差異。這隻狗獸對這股急劇凍寒感到抑鬱。牠知道這不是行路的時候。牠的本能告訴牠的事,比那男人的判斷還要真實。事實上,這天天氣不僅僅是零下五十度——氣溫比零下六十度還要低,也零下七十度更冷。現在是零下七十五度。因著其為冰點是零下三十二度,這也就表示冰霜具備著一百零七度的溫差。那隻狗並不曉得溫度計量。牠腦袋裡也可能不像那男人的腦袋,那樣敏銳意識到天候的十分嚴寒。但這隻畜生有著生存本能。牠感受著模糊而險惡的憂慮,使牠順從地,潛行在那男人踝邊,也使牠急切疑惑著那男人的不尋常行動,彷彿正在期望他進入營地,或尋求遮蔽,並在某處生個火。那條狗知曉火焰,牠亦渴望火焰,不然牠就想在雪層底下挖地洞,將牠自己的溫暖窩藏起來、遠離空氣。

  牠所呼息的凍結濕氣,化為細緻的冰霜粉末、飄落於其毛髮上,牠的下顎、口鼻與睫毛都特別被結晶的呼吸,抹成白色。那男人的紅色鬍髭也同樣被凍結,變得更發冰實;他呼出的每口十分溫暖、濕潤的氣息,都使沈積的冰霜被凝為冰塊。再者,那男人也正嚼著菸草,口鼻上的僵死冰塊黏上他的雙唇,使他在吐出菸草汁時無能清理下巴。結果,那下巴所掛滿的色彩冰晶、琥珀般固質,皆不斷增長。假使他跌倒的話,這些冰晶就會如玻璃般粉碎,碎成尖銳殘片。但他也不在意這些附加在他身上的物體。那是在這地方裡嚼菸草的所有人都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先前有兩次在寒潮時外出;他知道,那兩次都沒有這麽寒冷,可是從六十哩處的烈酒溫度計來看,他就知道那些寒潮分別被記錄為零下五十度與五十五度。

  他繼續走過數哩平坦的大片林地,穿過寬敞平曠的黑頭樹,下到一條水流的冰凍河床的河岸旁。這就是亨德森小溪,他知道自己距離支流還有十哩。他看向手錶。現在是十點鐘。他一小時裡走了四哩,也計算出自己在十二點之後半小時才會抵達支流。他決定藉由到那裡吃午餐,來慶祝這件事。

  那條狗再次停頓在那男人踝邊,在他大步走過小溪河床時,牠尾巴氣餒低垂。老舊的雪橇犁痕清晰可見,但是幾吋深的雪層也覆蓋了前一位旅人的行跡。有一個月,都沒有人走下、越過那條沈默溪流。那男人步伐穩定地前進。他對此沒多少思考,當下也沒特別思考其他事情,只想著他會在岔流吃午餐,在六點鐘就會跟小伙子們一起待在營地裡了。他這裡,沒有其他人跟他說話;再者,就算那裡有人,他也會因著嘴巴上的冰凍口鼻而無法發出言詞。所以他就繼續單調地嚼著菸草、增長著他的琥珀色冰鬍子。

  他思緒偶時重複地,想到天氣十分寒冷,他也從未經歷過這種冷天。在他走著的時候,以手套背部摩擦顴骨跟鼻子。他這麼做是毫無意識,現在則換了手摩擦臉面。但他這樣摩擦時,一在碰觸下便使顴骨發麻,鼻尖緊接著瞬間麻木。他肯定是凍僵了雙頰,他也知道這一點,感到了一陣後悔痛楚——他沒有想過要戴上寒潮時小子會戴的那種護鼻罩。那種罩布也會遮過臉頰,保護臉面不被冷風所侵。但那最終,都不重要了。雙頰凍僵又怎樣?會有點疼,也就只是如此——那些凍傷從來不會嚴重。

  空空如也,便是這男人的思緒;他觀察力敏銳,注意到了小溪的變化——河道的彎曲弧度與木材壅塞處,他一直都在銳利關注著自己腳踩在何處。一當他來到了彎道,便忽然遲疑了,他就像震驚的馬匹地,繞過方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後退數步。他所知的溪水已冰凍至底——在那極地寒冬裡,沒有溪流會有水流——但他也知道山腰上會有噴泉湧淌下來,在雪層底,流到溪冰上。他知道最冷的寒潮從不會凍結這些噴泉,他也同樣曉得噴泉的危險處。它們是陷阱。可能在三吋深——或可能有三呎深——的雪層底下,隱藏了水坑。有些時候,會有半吋薄冰覆蓋水坑,而薄冰上則覆了雪層。有些時候,還有數層水與薄冰,以致一層冰被踩破時,他就會繼續下墜一陣子,有些時候還會使人搞到半身濕透。

  那就是為何他在這樣的恐慌中退卻。他感到腳下的裂脆,聽到雪層隱藏的薄冰碎裂。在這種溫度下打濕腳,就意味著困境與危難。那樣至少也會延緩他的路程,因他會被迫停下來生火,在火炎的保護下光裸的腳,同時也要烘乾襪子跟軟鞋。他站直、細察著溪床與河岸,判定水流是從右方而來。他思索一陣子,摩擦了下鼻子與雙頰,接著避到左方,步行小心翼翼、測試每步的立足點。一當他繞開危險處,便嚼了口新菸草,大步邁向他的四哩路。

  在接下來兩小時的路程裡,他遇到了數道類似的陷阱。隱秘水坑上的雪層通常會低陷、有危難的明顯表徵的結晶。然而,他又一次僥倖脫險;他有次,察覺到了危險處,強迫那條狗走到他前方。那條狗也不想走在前。牠待在後方,直到那男人將其推到前面,之後牠才迅速穿過雪白、未破碎的路面。狗忽然踩踏路面,掙扎著爬到一邊,跑到更穩固的立足點。牠踩濕了前腳跟後腿,那沾到牠腿上的水份幾乎立即結為冰塊、落到雪層裡,牠也開始咬掉腳趾間凍結的冰。這是本能所趨。允許冰晶留在身上會使牠腳發疼。這條狗並不知道這件事。牠僅是順從著自身生命深處中而浮出的神秘鼓動。但那男人知道這事,也做出了判斷,他移除右手手套、撕下冰晶微粒。他手套暴露在外的時間不出一分鐘,便震驚於那急迅擊打手掌的麻木感。天氣確實很冷。他匆促拉上手套,將手掌兇猛打著自己的胸膛。

  當天十二點鐘,會是最明亮的時候。南方的太陽在冬旅時,距離地平線卻過於遙遠。在太陽與亨德森溪之間的大地上有塊凸地,那男人走到那一處時,正午的天空晴朗無影。十二點後半小時整,他就抵達了小溪支流。他就對自己的步速感到欣喜。假使他繼續這樣走下去,他就肯定會在六點跟小子們會合。他解開夾克跟襯衫的扣子,拿出他的午餐。這個動作耗費了超過四分之一分鐘,然而在那簡短的時間內,麻木感支配了那暴露在外的手指。他沒將手套戴上,而是將手指迅速拍打他大腿。他坐上一根覆滿白雪的原木,之後開始吃午餐。手指拍打大腿時,緊接而至的刺痛竟如此迅速歇止,使他很驚訝。他沒有機會咬一口軟餅。他不斷敲打著手指,也把手套入連指手套,僅用另一隻手吃東西。他試著咬一口軟餅,但那團冰柱口鼻擋著食物。他忘了要生火,並將冰霜融化。他對自己的蠢笨輕笑了下,而在輕笑時,他也注意到那股麻木感潛爬上他暴露在外的手指。他發現,坐下來時那股最初在拇指上的刺痛也已經消退了。他納悶著,腳趾是該感到溫暖還是麻木。他將手指插入手套裡時,認定自己的手指是已經冷僵了。

  他趕緊把套上手套,然後起身。他有些被嚇到。他上下跺跺腳,直到雙腳再次感到刺痛。天氣確實很寒冷呢,這就是他的想法。那個從硫黃小溪過來的老人,在講述這地方可以有多冷時,他是在說實話。這個男人當時卻笑了那個老伯!這顯示出,人可不能過度有把握。天氣無疑是十分寒冷。他大步上下走動,踩踏著雙腳、揮動著雙手,直到他能保證身體再次有了溫暖。之後他拿出火柴,開始生火。從矮樹叢,去年春天的滿滿水份供應了乾燥木枝,他就有了木柴。他小心翼翼地從小火著手生火,很快就有了一團熊熊火焰;他在火上,融化臉上的冰塊,也在火焰的保護下吃了軟餅。因在那一刻,火焰勝過了冰凍空間。那隻狗也對火焰感到滿足,距離溫暖處近到牠能伸著身體,也恰巧遠到牠不會被燒傷。

  在那男人吃完時,他填滿菸斗、悠閒地抽了菸。他戴上手套、將帽子上的耳罩穩穩蓋住耳朵,走著溪流道,前往左支流。那條狗很失望、嚮往地回頭望朝火焰。這個男人並不熟知寒冷。他列祖列宗,恐怕都對寒冷——真正的寒冷,在冰點下一百零七度的寒冷——一無所知。但那條狗知曉凍寒,牠承繼了那份知識。牠知道天氣這樣寒冷到使人恐懼,就不適合在外步行。這是縮在雪地洞口裡、等待天氣變好的時間,因著有層雲朵飄過太空的穹面、帶來了這股寒冷。另一方面,這條狗與這個人之間並無熱切、親密感。牠是他不求回報的奴僕,而牠獲得的撫摸都是鞭索的愛撫,以及帶有鞭笞的嚴厲喉音威脅。所以,那隻狗並沒有努力向那男人傳達牠所憂慮的事。牠不擔憂那男人的健康安危,牠只為自己才嚮往著火焰。但那男人吹了聲口哨,以鞭笞的聲響對牠說話,而那條狗便轉身來到那男人腳邊、緊追在後。

  那男人嚼著菸草,又開始累積著琥珀色的鬍子。他的濕潤氣息,也迅速在鬍髭、眉毛根睫毛上灑了白色冰霜。亨德森的左支流似乎沒有那麼多噴泉,而那男人在半小時裡也沒看到任何噴泉的跡象。然後那件事就發生了——在毫無水坑跡象之處、雪層柔軟處,未破裂的落雪層似乎顯示了雪之下的堅固薄冰,接著那男人就跌落其中。水坑不深。他在掙扎著爬到穩固的地面前,只弄濕到小腿一半。

  他很憤怒,大聲咒罵自己的運氣。他希望在六點鐘抵達小子們所在的營地,而這就會拖延他一小時,因為他必須生火、烤乾自己的鞋具。這麽做,對於低溫環境來說是必要的——他知道這一點——他便轉向河岸、爬了上去。在河岸頂處,矮木叢環繞在幾棵小杉木樹幹周圍而彼此糾纏,高水位堆積了乾燥木柴——主要是樹枝、細枝,但大一部分是乾樹枝與枯乾、去年的尖細草皮。他在雪地頂端扔下幾片乾柴。有這些東西作基底,防止幼火在將融化的雪地上淹熄自己。他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一小片白樺樹皮,以火柴擦觸樹皮後,弄出了火炎。這種火,會比紙張燒得更輕鬆。他將其放在基底上,也將小把乾草與極細的乾弱枝喂給幼火。

  他十分緩慢而小心地生著火,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所處的危難。在火炎逐漸滋長時,他也增添了放入火中的樹枝的大小。他蹲在雪地裡,將樹叢中的枝條拔下來、直接餵入火炎之中。他知道自己肯定不可犯錯。在這零下七十五度之中,人們在嘗試生火時絕對不可失敗——這是說,假使那人的雙腳被打濕。假使他雙腳是乾的,他就能跑過半哩路,並使血流復原。但沾到水、正被凍結的雙腳,就無法在零下七十五度時,以奔跑來恢復血流了。不管他跑得有多快,打溼的腳都只會繼續凍結。

  這男人知道所有這些事情。硫磺溪的老伯在前年秋季,有告訴他寒冬的事,現在他也領會到這個建言之重。他雙腳已全無知覺。他要生火,便被迫脫下手套,而他手指也迅速僵麻。一小時四哩路的步速,讓他的心臟持續跳動到他血液流到體表與身體末梢。可是他一停頓的瞬間下,心跳便開始緩和。冰凍空間重擊這顆行星毫無保護的頂端,而他,正處於這頂端的毫無保護處,也就承受了嚴寒的全力重擊。他體內的血液在凍寒下畏縮。血液有著生命,就像那條狗,而他的血也與狗一樣想從可怕的嚴寒下隱藏、遮掩自己。只要他繼續每小時走四哩路,他就會鼓動著血液,血液便毫無選擇、只能衝到表皮,然而現在血流渦轉、退縮回他體內隱蔽處。他的末梢最先感到血液之缺乏。他雙腳很快便感到寒凍,暴露在外的手指也迅速麻木,不過他四肢都仍未開始凍結。鼻子與雙頰是已經結凍了,他的全身皮膚,也在喪失血液時發冷。

  但他現在安全了。腳趾、鼻子跟臉頰都是他唯一受冰霜碰觸之處,因著火焰開始增長熱力。他將手指粗的樹枝餵入火焰。下一分鐘,他就能餵入手腕粗的枝條,那時他就可以脫下濕透的鞋具,而且在烤乾鞋子時,他也能讓自己裸露的腳接收火焰的溫暖;而當然,他首先會將腳放在雪地上,他得摩擦、暖活雙腳。火炎成功生起。他安全了。他想起硫黃小溪老伯的建言,然後微笑著。那位老伯十分嚴肅地解釋區法,說到氣溫降到零下五十度後,克朗代克裡無人可獨自旅行。哎呀,他就在這裡了呢;他是有遭遇事故,他是獨自一人,而他也救了自己一命。他想到,那位老伯像個女孩子般,或就像某些女人那樣。男人要做的,是掌握自己的心智,而他做得也很不錯呢。任何是個男人的人,都可以獨自旅行。但他的面頰與鼻子凍僵的極迅,是很令他驚訝。他沒想到,手指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中迅速失去生命。他手指這樣了無生氣,幾乎無法做出動作、抓起樹枝枝條,生命似乎脫離了他與他的身體。在他碰觸樹枝時,他必須轉頭觀看,看看自己到底有沒有抓起樹枝。那男人自己與指尖之間的訊號,已頗為疲弱。

  這些事都很微不足道。在生起的火焰中,每道火炎的舞動都劈啪作響、允諾著生命的溫暖。他開始解下軟鞋。鞋子裹了層冰,那雙厚德國襪子也就像半條小腿上的鋼鐵護脛;軟鞋鞋帶就像被大火燒過後,全然扭曲、打結的金屬條。他以麻木的手指扯了鞋帶一陣子,之後才察覺到自己的愚蠢,就拿出那把放入鞘的刀子。

  但在他可以切斷鞋帶前,那件事就發生了。那是他毛病,也可以說是他的過失。他不應該在杉木之下生起那堆火。他應該在空曠處生火。但這樣比較容易從樹叢扯來樹枝、直接丟到火上。現在,被他如此對待的那棵樹的粗大樹枝上,正承扛積雪。已有數週無風吹拂,每條枝幹都全力承擔著雪層。他每扯下枝條,使輕微的晃動傳導至樹梢——他這樣漠不關心時,這些晃動便無法被他察覺,卻足以召來災難。在樹上高處的一條粗樹枝,弄翻下積雪。積雪落到底下的樹枝,也將其傾覆。這個過程持續散播至整棵樹木。落雪有如雪崩般滋長,毫無警訊地落到那男人與那堆火上,火堆被淹沒了!先前火焰燃燒的地方,蓋上了一片新鮮、雜亂的雪層。

  那男人很是震驚。好像他方才聽到自己被判死刑。他有一陣子就坐著、盯著火焰剛才的位置。接著他變得十分冷靜。也許那位硫磺小溪的老伯是對的。假使他有個旅伴,現在就不會處於危難之中了。旅伴可以幫忙生火。好吧,他能決定自己要不要再生火,而第二次嘗試,肯定不可再犯錯。就算他成功生火,仍然可能會喪失幾根腳趾。他的雙腳現在鐵定被凍壞了,而在火焰準備好之前也得等一陣子。

  這就是他的想法,但他並沒有坐下來細想。他一直都很匆忙,讓那些想法流瀉出心智外頭。他做出火堆的新基底,這次是在空曠處生火,沒有狡詐的樹木能撲熄火堆。他接下來,從高水位的漂浮物中,收集乾草與小樹枝。他沒法讓手指夾起、拉扯出這些東西,但他也能收集一把木柴了。他這樣收集來更多腐爛的樹枝,以及幾片不怎麼好用的綠苔,但這就是他能辦到的最好結果。他有條不紊地工作著,甚至也收集了一把較粗的樹枝,要用在火焰聚集熱力的時候。在這整段時間裡,那條狗都坐著、看著他,牠眼裡有著某種迫切渴望,因牠將他視為能供應火焰的人,火焰卻遲遲未出現。

  在所有東西都預備好時,那男人就從口袋裡拿出第二片白樺樹皮。他知道樹皮就在口袋裡,但他手指已經沒有知覺了,他也能聽到樹皮在他翻著口袋時的清晰沙沙作響。在他嘗試後,也無法抓起樹皮。這件事一直都在男人的意識中,他一直都知曉自己雙腳每一刻都正在凍結。這道思緒將他逼向恐慌,但他與恐慌感奮鬥,保持著冷靜。他用牙齒咬掉手套,並將雙手前後擺動,雙手全力擊打身側。他這樣坐著打自己,之後也站了起來擊打身體。此時那條狗一直坐在雪地裡,牠的野狼般豐滿的尾巴溫暖繞著前腳,尖銳的狼耳向前豎起、熱切關注那男人。那個男人,在用手臂跟手掌拍打、擊打時,對牠感到嫉妒——他認為那隻生物,竟在自身的天然毯子底下如此溫暖而安全。

  他在一段時間後才察覺,自己正拍打的手指傳來了飄渺的感知訊號。那微弱的刺痛逐漸變強,他拍打到,刺感成了極難忍受的痛楚,但那男人也滿足地歡呼喝采。他脫掉右手的手套,拿出白樺樹皮。暴露出來的手指便再次迅速發麻。他接下來就拿出自己的硫磺火柴捆。可是那股極度嚴寒,已經逼走了他手指的生命力。在他努力分出一根火柴時,整捆火柴落入雪地。他想將其拿出雪堆,卻無能為力。僵死的手指無能碰觸、抓取。他十分小心。驅趕了他雙腳正在凍結的想法,也將鼻子、雙頰的事逼出腦後,然後將全心全靈都投注到火柴上。他看著自己,以視覺來感知手的碰觸處,而在他看見火柴束兩邊的手指時,他就合起手——這是說,他因著觸感微弱,便逼手指合起,手指卻仍沒有服從指令。他套上右手手套,將手指激烈拍打著膝蓋。之後他以戴著手套的雙手,撈起那捆沾上許多白雪的火柴,將其放到大腿上。然而情況沒有好轉。

  在一些拿捏後,他成功將那捆火柴放到他戴著手套的雙手掌底之間。他以這個方法將火柴帶到嘴邊,在激烈用力睜開嘴時,冰塊碎裂、斷開。他收緊下巴,將上唇捲開,將火柴捆刮過上齒、分出一根火柴。他成功弄出了一根柴,那根火柴也落到他大腿上。他的情況依然沒有好轉——他無法撿起火柴。之後他想出了個辦法:用牙齒拾起那根火柴,然後將其刮過大腿。他刮過二十次之後,才點燃火柴。火柴在他牙齒之間燃起火炎,點燃了樹皮。但可是硫磺石煙衝上他的鼻孔、吸入他的肺部,使他痙攣性咳嗽。火柴落入雪地,便熄滅了。

  他在那股緊接著零下五十度、壓抑著絕望的時刻中想著,那位硫磺小溪的老伯是對的——一位要旅行的人,應帶著旅伴。他敲打手,卻無能激起任何感知。他忽然用牙齒咬掉手套,使雙手光汪裸。他已雙手掌底抓起整捆火柴。手臂肌肉並沒有凍結,使他能將掌底緊緊壓住火柴,之後刮著大腿。火柴閃耀、點燃,同時燃起七十根硫磺火柴!沒有風將火吹滅。他將頭擺到一邊,避開了令人窒息的煙氣,也將那熊熊燃燒的火柴捆放到樹皮上。在他握著火柴捆時,也感知到手中的知覺了。他的血肉正在燃燒。他能聞到血肉燃燒的氣息。在皮膚底下的深處,他也能感到火炎。這股感覺也變為尖銳的痛楚。他依然咬牙承受著,僵硬地把火柴的火炎擺到樹皮邊,因他燃燒的手掌擋住火炎、吸收大部分的烈炎,樹皮便沒能被迅速點燃。

  最後,在他無法再承受更多痛楚時,就將手拉開。熊熊烈炎落入雪地中,但那片白樺樹皮也被點燃了。他開始將乾草與極細的樹枝放到火炎中。他無法挑選樹枝,因他得在兩手掌底間撿起燃料。小片的腐爛木質與綠苔,都掛在樹枝上,他就盡可能將其咬下來。他小心翼翼、笨拙地,撫育著那叢火焰。火焰就意味著生命,火焰絕不能被撲熄。從他體表退縮的血流,現在便使他開始顫抖,他就變得更發僵硬了。一大片綠苔筆直落在那小叢火焰上。他想以手指將其戳開,但他顫抖的骨架使他戳得太遠,打散了小火的中心火叢,燃燒的乾草與小樹枝被分開、打散。他想再次將所有火苗戳促成一堆,但就算他努力到全身僵硬,也依然壓抑不住顫抖;樹枝散得十分令人絕望。每根樹枝都噴湧出煙氣,然後熄滅。供火者已失敗。在他無動於衷地看向四周時,他雙眼碰巧落到那條狗上,牠正坐在火從殘骸的對面,坐於雪地中,弓起背地侷促移動著——稍微抬起一條腿,然後換成另一條腿,帶著渴望與急切地,前後轉換重心。

  他一看到那條狗,就想到了個瘋狂點子。他想起有個男人的故事——那男人被困在暴雪裡頭,殺掉一頭馱馬、爬入其屍骸中,如此獲救。他會殺掉那條狗,將他雙手埋入溫暖的屍體裡,直到雙手不再被麻木感支配。之後他就可以生起另一堆火。他對那條狗說了話,將牠呼喊到身邊,但他嗓音中有道奇異的恐懼音調,嚇壞了那條狗——那男人從沒這樣對牠說話過。這事有些不妙,而牠多疑的天性也感知到危險——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危險,但在牠腦袋裡的某處、不知怎地開始理解那個男人。牠在聽見那男人的嗓音時,壓平雙耳,而牠侷促不安、弓著背的動作,還有牠狗足的抬動,都變得更發明顯,但牠並沒有來到那男人身邊。他雙手雙膝跪地、爬向那條狗。這個不尋常的姿態也激起了更多猜疑,那隻動物便模仿他、悄悄爬開。

  那男人有一陣子,在雪地裡坐起身、掙扎著要冷靜下來。接著,他用牙齒戴上連指手套,站了起來。他最初向下一看,確保自己真的有站立,因著他雙腳已毫無感知,感到自己沒與大地相連。他直立的姿態,使那條狗心智裡錯綜複雜的猜疑更深;而當他蠻橫說話時,那嗓音中也有著鞭笞聲響,那條狗便受慣習的忠誠所迫、來到他身邊。在牠進入那男人手能觸及的距離時,他失去控制。他雙手掠向那條狗,在他發現雙手無法抓緊牠時,真心感到訝異——他雙手手指無法彎曲,也沒有知覺。他頓時忘了自己雙手已被凍僵,也正愈發凍結。這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太快,而在那條動物可以逃脫前,他雙手已環抱牠的身體。那男人就這樣,抱著那條狗——牠也在吠叫、哀鳴而掙扎——他就如此,坐在雪地裡。

  但這就是他能做到的所有事情了——雙手抱著牠的身體,坐在那裡。他察覺到自己無法殺掉那條狗。沒有了手,便無能動手。他雙手無力,無法抽刀或握刀,也無法掐死那條狗。他放開了狗,牠便急切撲走,尾巴夾在雙腿之間,仍繼續吠叫著。牠頓止於四十呎外,感到古怪地審視著他,雙耳也向前尖銳豎起。那男人俯視自己雙手,找出雙手的位置,這才發現他的雙手正掛在手臂末梢。他想到,這樣以雙眼找出雙手的位置,是很古怪的事。他開始前後敲打手臂,將戴著手套的雙手撞擊身側。他這樣激烈地拍打了五分鐘,心臟將夠多血流鼓動到體表,停止了他的顫抖。但他手掌內仍沒有知覺。他感覺,手掌就像他手臂末端的鉛錘,可是在他試圖找出觸覺時,卻無能有任何感覺。

  某股灰晦、壓抑的死亡恐懼,來到了他身上。他察覺到自己手指腳趾不僅僅是凍結,或他可能會失去雙手雙腳時,這股恐懼便迅速更發濃烈——這是他的生死命運之別。這令他陷入一陣恐慌,他轉身、奔上小溪河床到那條老舊、模糊的小徑。那條狗在他身後小步、追上他。那男人盲目奔跑,毫無目的地,正處於他一生都從未知曉的恐懼之下。他雙腳,緩慢爬過、掙開穿過雪層時,才開始看到這幅景象——小溪兩岸的老舊樹材壅塞處,無葉的山楊木,還有天空。奔跑讓他感覺更好了。他沒在顫抖。假使他繼續奔跑的話,也許,他的雙腳就會融化;而且,假使他跑夠遠的話,不論如何都會抵達營地跟小子們那裡。他毫無疑問會損失幾根手指腳趾,還有臉上的某些地方,但是,小子們也會照顧他,並且在他抵達那裡時,也會救活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他同一時間也有了另一個想法,想到他永遠都到不了營地跟小子們那裡——這段距離有太多哩路,他身體也比奔跑還要更早開始凍結;他很快就會僵死了。這個想法被他一直擺在腦後、拒絕細想。這道思緒有些時候會擠到前方、要求他傾聽它的聲音,但他不斷將其往後推、努力思考其他事情。

  他也忽然想到,自己竟然能以如此冰凍、沒有感知的雙腳奔跑,而這雙腳也能踩上大地、承受體重——這是很怪異呢。他感覺自己像在路面上滑行,與大地之間沒有聯繫。他曾在其他地方看過帶翼的墨丘利像,而他也納悶著,墨丘利是否在滑翔過大地時也如此感覺。

  他可以奔跑到營地與小子們會合的這個理論,有一個缺陷:他缺乏耐力。他數次跌跤,最終搖搖欲墜,一蹶不振,跌倒不起。在他試圖起身時,他也無法站起。他決定,自己必須坐下休息,然後在下一次剛好能行走時,就繼續行走。在他坐下來恢復喘息時,他注意到自己感覺頗是溫暖、舒適。他沒有顫抖,甚至也像是感到有股暖光照耀上他胸膛與軀體。然而,在他碰觸鼻子與雙頰時,他仍缺乏感知。跑動並沒有使他身體變暖,也不會使他的雙手雙足化開。之後這道思緒也降臨了:他身體被冰凍的範圍,肯定正在擴張。他試圖壓住這道思緒,要忘掉這件事,並想著其他的事情;他有察覺到這件事所造成的恐慌感,而他也恐懼著這股恐慌。但那個想法也站穩腳步、存留下來,直到恐慌感召喚出他身體全然凍結的景象。他承受不住這種事,便失去控制地在小徑上奔跑。一當他慢下來走路時,那股凍結的思緒就會再次令他爬腿奔逃。

  這整段時間中,那隻狗都跟在他踝邊、跑在他身邊。當那男人第二次摔倒,牠就將尾巴蜷縮在前腳上、坐到他面前,面對著他,好奇地十分急切、熱切。那股動物的溫暖與安全都使他憤怒,他咒罵牠,直到牠哀求地擺平雙耳。這次那股顫抖,更迅速竄上那男人的身體。他正在輸給冰霜。冰霜從各處蔓延入他的身體。而冰霜的想法也使他再次向前行,但他跑不到百呎便踉蹌、一頭栽倒。這時,他感到最後一股恐慌。在他恢復呼吸與自我控制時,他就坐起身,在心裡準備接受著,要以有尊嚴的樣貌迎接死亡的這個概念。然而,這概念卻不是以這種措辭出現。他的想法是,他這樣無頭雞似地四處亂跑,是在讓自己丟臉——這個想法使他有了道微笑。好吧,他肯定不論如何都會被凍死,他也可能使自己死得很體面。他在內心裡找到了新的平靜時,就面臨第一波閃爍朦朧的睡意。他想到,睡眠至死,這點子真棒。這就會像麻醉。凍死,沒有人們所想的那樣糟糕啊。有更多,比這惡劣的死法呢。

  他想像小子們在隔天找到他的屍體。他就忽然發現他就與他們在一起,走下小徑、找尋他自己。他依然與他們同行,彎過小徑、發現自己躺在雪地中。他並不再屬於他自己了,因就在那時,他就在身體之外、站在小子們身邊,看到在雪地裡的自己。天氣肯定是很寒冷——這就是他的想法。當他回到合眾國時,他就可以告訴鄉親們說,真正的寒冷是什麼樣子。他從這一道想法中,飄到那硫磺小溪的老伯的景象上。那男人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到那位老伯,他正溫暖舒適地,抽著一根菸斗。

  「你是對的,老傢伙;你說得對。」那男人對硫磺小溪老伯,含糊低語。

  之後那男人陷入了他曾有過,最舒服、最令人滿足的睡夢之中。那條狗坐著,面對他、等著他。簡短的日光,深陷入漫長、緩慢的薄暮。毫無生火的跡象,而再說起來,那條狗從沒經歷過一個男人那樣坐在雪地中而又不生火的這種事情。在接近黃昏時,牠對火焰的急切渴望支配了牠;牠前腳抬動、移動,輕聲哀鳴著,之後牠將耳朵平縮、預期著那男人的責備。但是那男人保持沈默。之後,那條狗大聲哀鳴。牠之後,爬到那男人近處、聞到死亡的氣味。這股氣味使那條動物毛髮倒竪,向後退開。牠沒怎麼逗留此處,牠在眾星下嗷叫,於冰冷天空下跳著腳、舞著蹈,發出明亮光彩。之後那條狗轉身,在小徑上小跑步、跑向牠所知的營地——在那裡,有其他的食物供應者與火焰供應者。

 

譯者後記

  對傑克.倫敦這個作家,我沒什麼好談的。這可能是因我對他的作品涉獵不多,我對自然書寫、現實主義等創作實踐,也沒多少特殊興趣。而不論如何,我仍選擇將這篇短篇,作為第一篇本計畫貢獻為公眾領域的完整作品。

  台灣作為生存環境,算是相當友善的地方。就算再怎樣窮,只要你願意「賣」,你就有機會生存下來——賣身、賣肝、賣腦力、賣勞力、賣愛情。這種自我犧牲不怎麼好聽,但至少現在的選項(或選擇幻覺),是比以往的年代更豐富了。在這種環境下,生存是眾人可以努力企及的目標,然而地球上多的是「就算你有努力,你還是會死」,或是「稍微耍蠢了一下,你就會死」的地方。

  高緯度的攝氏零下五十度的寒冬,就是其中一片只有死亡存在的地方。

  我記得在極地初步探索時,曾有個男人單獨駐守探測站。他記述到自己的每一天都是掙扎奮鬥——只要SOP一沒做好,他就會凍死。極地的嚴寒氣候下,絕對不會有人能及時趕來救他。他最靠近死亡時,是差點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死。他性子頑固,在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時依然死撐硬撐,他是在報告裡胡言亂語後,基地才派人將他接回家。

  薩哈(Yakutia)是地球上最寒冷的人類居住區之一。從早到晚,居民生活的每個環節都與保暖有關。生存的急切就是與你能穿多少衣服、暖爐能燒多久。天冷時小朋友得走路上學,在室外不可超過五分鐘,不然就可能會凍傷,使性命垂危——在這種地方生活時,雙親擔心孩子「能不能回家」,是十分現實而殘酷的憂慮。

  然而,就算嚴寒如此黑暗,我們仍能找到方法將這種事情浪漫化。我不想在此梳理現代將寒冬浪漫化的過程,不過這過程中,有件事是非常有趣:西方經常提到的妖精(Fairy),其同義詞Fay、Fay Folk、Faery、Faerie都有著「Fae」的同源字根——當然,日耳曼語系跟拉丁語系的字根意義不盡相同,卻也同樣有著fǣġe。

  Fǣġe的意思是垂死、死亡、必死無疑、受咒詛而將死。妖精與自然,原本是與土著、原住民族的魔法與生活地與文化相關,但其背後也有非常嚴峻生存智慧:離開人境,去到妖精居住之地、非人的生靈聚集之庭,你就必死無疑。

  這種浪漫化的的邏輯,往往隨著妖精故事而擴散入奇幻類型。比如不死族(Undead)在《龍與地下城》中的弱化就是個非常好的例子:第一版規則太貼合文學,對玩家來說過於嚴苛,所以出版方就讓不死族的遭遇戰變得「溫柔」許多。對帶有命定之死的寒冬,進行這種浪漫化,會合理嗎?氣溫夠低的話,就連《突變第三型》的外星人也能暫時死去喔?

  傑克.倫敦這篇小說的原版結局是,主角湊巧活下來,跟他的狗一起去到朋友那裡,在火邊喝酒談天。可喜可賀、可喜可賀,但原版的評價實在不高,然後他改寫這個故事,讓那個男人犯下一連串的小錯誤,最後孤寂地死去⋯⋯忽然,這篇小說就廣受好評了。

  浪漫化、溫柔化,或甚至是為了激起人心的紛紛擾擾而特意強調「衝突」,這些做法都是人類為了人類所做出的自我安慰,或癖好較特殊的刺激。在嚴寒下,所有事物都將死去,安慰與不安慰,皆不會有多少區別。

  有趣的是,加拿大至今仍有很多人住在這種寒冷天候,薩哈的城市郊區有人過著日常生活,中國詩歌會唱「路有凍死骨」,東北也照樣住了一大堆人⋯⋯對他們來說,一年有四季,冬天就只是冬天;人或窮或富有,總是要過冬的——現實就是這樣。而他們八成早已習慣這種日子了。

  人與人之間有差異,但這份差異並沒有一些人所想像的那樣巨大。生存並非理所當然的事情,就連呼吸也可能變得十分昂貴、艱難,然而當「生存」話題變為中心時,就有另一件事被當成理所當然:人們可以像這故事裡的男人,獨身走過嚴寒之境,用身體去穿透未知與必死無疑的領域——你可以走過這些異界、死地般的地方。當然,並非所有人都願意如此探險。

  對我來說,這就是奇幻。這就是神秘主義的實踐,也是左異之道的危難探險。奇幻是在進入絕對的未知現實之後,回來人間講述的故事。你不會想聽聽看極地能有多寂靜嗎?或是看看高緯度的日常生活節奏,會有什麼樣的優雅舞步嗎?觀看這些超出我們的常識的世界,並觀看其全部、講述那種生命的掙扎、工作與希望,我覺得,就是奇幻的讀者作者皆應做到的事。

  以此,僅供各位參考、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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