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帶、萬人空巷、無國界醫生
 
  有個黑人男孩,在肯亞長大。今天是他人生第十年,他得到了第一雙鞋。他的名字是塔塔。
  村子雖然說不上富裕,但對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來說,鞋子是很珍貴的。
  村子中央的廣場,有一座小教堂。每個禮拜天,大人們都會盛裝打扮,一齊到教堂裡做禮拜。塔塔每次都從空蕩蕩的格子窗戶中看進去,每個人都很開心地在唱著歌,沒有空調又擁擠的空間裡,每張黝黑的臉都滿頭大汗。
  村子裡還有另一群大人,他們不會在禮拜天去教會。
  塔塔的母親總是被那群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並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還有那群人眼神背後有著什麼意義。他總是直接跑開,就像從教堂的高昂歌聲中跑開一樣。
  塔塔很喜歡跑步,特別是在荒野中,踩著凹凸不平的土地,周圍只有空曠與野草環繞著他,跑步的韻律感從腳底隱隱震動直達腦後跟,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歡喜。
  孩子們也常常在跑步。村子裡沒多少娛樂,大家都一起玩,他們若想跑出大人們嘮叨能及的距離,就必須穿越鄉村中那漫長空蕩的距離。
  孩子們都笑著塔塔,說他跑得不快。
  他討厭快跑。那樣跑會割傷腳,空氣中細小的殺實在劇烈喘息時也會弄痛他的喉嚨,而且,快跑跑多了,鞋子容易壞。
  孩子們總唱著:塔塔,沒爸爸。
  他喜歡自己的母親。塔塔認為自己的母親,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他看過這麼多人,這讓他更加篤信自己的想法。
 
  他綁緊鞋帶,從街上開始跑起。
  孩子們看見他,也跟了上來。
  塔塔想起自己還在城裡生活時,母親曾經給他看過的動物圖鑑。豺狼,一種和他生活在同一塊大陸的動物,在雄偉的獅子吃完獵物後,等著吃殘留屍體的動物。
  豺狼跑得不快,但孩子們總會追上他。
  「我們來比賽吧!」
  他們正笑著某些塔塔不懂的事情,用帶著方言腔調的口吻邊跑邊喊著。
  「看誰更快到枯大樹那裡。」
  塔塔回應說,這樣鞋子很快會壞掉。
  「那些醫生……無國界醫生嗎?算了,誰會記得啊。他們不是每次都會帶新的鞋子來嗎?」
  說是新鞋,塔塔想著,在城裡的人的新鞋都比他們的更新呢。他不敢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想要擺脫他們。
  孩子歡呼了起來,以為塔塔加速是因為接受了他們的挑戰。
 
  孩子從來沒有跑到枯大樹那裡,而是把大約三分之二路程的一塊巨石當作秘密基地,因為若真的跑到大樹那,跑回來的時間就已經是晚上,他們會失去時間玩耍。
  塔塔這樣安慰著自己,維持腳下的速度。他的胸膛隨著喘息鼓動,就像心臟在跳舞一樣,起起伏伏。
  細碎砂礫摩擦鞋底,嗑啦、唰啦,然後小腿將腳掌向後一拉,嗡,一瞬間就像豹凝滯在空中往前飛動。
  飛動。飛動。飛動。抬腳,踩穩,向後推又向前拉,雙手擺動穩定重心,然後,吐吐吸。
  (我是荒野的風。)
  自己之外的喘息聲越離越遠,而在視野中被巨石充滿,過了五秒又是開闊的荒野時,塔塔感覺到自己背後似乎有人在喊著些什麼。
  (我是曠野的鷹。)
  吐吐吸,吐吐吸,吐吐吸……身體記住了韻律,彷彿機械自動執行著自己的工作,塔塔只需要專心維持呼吸的頻率,腳步就不會停下來。
  「到底是為什麼要跑呢?」
  荒野很大,非常大。若想要找到動物,即使只是一條蛇或沙兔,都必須跑好幾公里,塔塔知道其實除了沙子和植物之外,荒野裡什麼都沒有。
  「那麼,為什麼要繼續跑呢?」
  不管跑多久,陽光依舊照在他身上。在他耳邊、嘴裡,流過腋下和雙腳間的氣流,和村子裡不一樣。村子的空氣是不動的,有著人的味道和人的溫暖,但當塔塔跑在荒野中,他周圍的空氣是乾爽清涼的宇宙氣息。
  遠方,一株枯乾的大樹,向純粹的藍天伸出他的枝幹,宛如一個向蒼天祈禱著的蒼老教士,站在絕望乾涸,周圍一切毫無生氣。微風吹拂,將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淡淡的橘紅細沙。
  塔塔的腳邊揚起塵埃。
  他想起在城市裡生活時,他在馬拉松終點看到的情景。原本如野牛群的跑者,最後只有寥寥數人領先,而冠軍旁邊,沒有任何人。
  塔塔加速腳步。
  眼前的道路頓時清澈明亮,萬人空巷的鼓譟掩蓋過那震耳的心跳聲。
 
 
 
 
 
 
 
天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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