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二創作層次:藝術與故事,非學術性的嚴肅探索

  

  在瞭解駱以軍和李奕樵的寫作風格,以及台灣文壇所看重的「特色」之後,我和一個寫詩的學弟討論了下小說,我發現就算是熱愛文學的他,也非常典型地對於小說創作是怎麼一回事,幾乎徹底無知

  朱宥勳說,李奕樵當初在成為作家前,也是寫小說,一直讀、一直寫,寫著寫著,被朋友們催逼去投稿或投文學獎了。駱以軍年輕時會抄小說,他的閱讀量也相當大。可是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會願意像專業人士這樣,努力地讀書同時大量創作,以閱讀與創作雙方面來瞭解小說是怎麼回事。

  當我問學弟,既然《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既然可以一夜之間修好整個紐約市,為什麼哈利波特時間點--九〇至〇〇年代左右--的魔法世界不在外太空?為什麼還要在乎麻瓜的想法?把他們所重視的生態系整個搬到火星上不就好了?他整個人暴怒。

  而當我問說,為什麼會有人發明索命咒,這種除了殺戮之外什麼用處都沒有的咒語一點都不實際啊?我在離開時他也不怎麼理我了。

  小說很麻煩,但我認為,小說是任何形式的小眾都能欣賞的藝術媒體。

  但小說並不只在於故事,或藝術性。是兩者兼具。更麻煩的是,故事結構相當複雜,而「簡單」的故事往往會產生多種不同解釋的可能性,形成了複雜的讀者體驗。

  

純文學:回歸技術的藝術

  文學人討論小說藝術價值時,很多人都會提及「美」的重要性。

  然而,我不認為這種切入角度有任何實際考量。這背後,大概是文學人自身的個人見解。

  一方面我們得考量台灣人對於政治、正義的熱愛。就我所知,大部分人肯定會希望以小說藝術是某些,在意識形態上正確的東西。另一方面,「美」是麻煩的概念。麻煩,但並不多元,考量到黑格爾的《美學》的話就不盡然多元了。

  小說和任何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必須具有「令人注目/令人感到強制」的特性。不論是感到強迫你別開眼神,或強迫你面對、思考特定景色景況,或是單純讓你完全沈浸在小說的世界中,都是英文中的Compelling。

  為此,創作者必須構築出特定的語言結構,來達到他所意圖的效果,這樣純文學很容易變成一種技術的展示、示範。若是妥當加添其他元素,還可能一時引領風潮。

  然而,也有些人認為歷史正確性也應納為純文學藝術的指標之一。我不太懂這種人的想法是什麼,也不理解除了歷史愛好和政治討論之外,這樣做有什麼其他意義?小說理應是能夠讓人沈浸其中的東西,而不是得跳出來,回到現實世界實現小說家的願望的政治宣傳。

  好的藝術品可能會改變人的思想、情感、行為,但帶著意識形態書寫,勢必面對百年後無人理解你的作品的風險

  

寫故事?明顯不只這麼一回事啊

  我之前一直說,故事、故事,原型故事,能夠打動人心的故事,故事才是小說的重點。但,故事到底是什麼?故事就是跟著角色的旅途,就是角色在整本小說中的變化,是衝突、兩者或多者的衝撞。是在不平衡之中的掙扎。

  但人們所說的「故事」,明顯並不止於此

  每個創作者都必須在意:到底該怎樣讓讀者相信一個故事是「真的」?

  你可以像現代主義那樣精巧地操作語言,將意義切割成,字面上的故事以及引伸義的故事,詭異、不自然、不尋常的語言安排讓讀者立刻看出現代主義的特徵,進而扭轉自己的思維,來接受故事傳遞媒體的特殊。

  那如果寫幻想呢?不論是魔幻、奇幻(這也包含武俠)、科幻小說,都可以取自《狼兄弟》那種極端的敘事風格。

  我當初翻譯《狼兄弟》時,耗費了相當大的功夫瞭解「視角」以及語言意義的特殊用法,但我也認為,任何小說都可以這麼扭曲語言原意來創造個人的世界。一旦作者有了足夠參考的試放集或寫作功力,自然而然就能以固定風格完成他的作品。

  接下來,求的就是一致性,以及現實程度

  一致性很好解釋。你不會希望讀者對於語言使用方式的突然變化,感到困惑。如果風格兀變,自然一定得有如此設計的原因(這背後的原因則由讀者腦補,所以作者也得考量到度者的理解程度)。而,若從頭到尾都一致,恰克.帕拉尼克的風格便是相當好的例子,他每一本書都有些不同,都按照主角的性格和背景設計。

  而至於「現實度」……這個詞彙最好的解釋,應該是「你該怎樣說服專業人士」。

  寫軍事小說,你就得說服專業軍人或軍事迷。寫科幻小說,你就不能加入太多魔法,得靠科學理論作為小說基礎。寫警探小說,你得深入研究人心的纖細以及人們的慾望。寫世界觀小說……世界觀十分麻煩。

  寫角色一直都是靠衝突對人的理解,只要掌握這兩個要素,大致上都不會出錯。假使能正確理解衝突,自然就能寫出好故事。

  但,世界觀?世界觀是完全不同領域。

  

小說中的設計--文化成就領域

  《魔戒》和《迷霧之子》,是魔法概念的兩極。你可以用《降世神通》與《鋼之煉金術師》來比喻,概念都一樣。重點在於軟魔法系統,以及硬魔法系統。

  布蘭登.山德森曾經在一個奇幻作者的活動,他當時作為年輕作者主持討論話題時,說出「我想,在場所有人對此應該不會有太多不同意見,就是魔法應該遵守規則」,然後引來差點讓奇幻小說界分裂的激辯(誤XD)。

  就算類型文學的幻想小說作者很多人喜歡花上十幾年,精心設計他們的世界的每個角落細節,就連語言也分出語系、方言,地圖隨著砂石經年累積而變化,有些人就是不願意對魔法加上規則。

  不過,也是有那種《尖帽子的魔法工坊》對大眾刻意裝出魔法的神秘,但其實得耗費相當龐大的學術資源來開發、運用魔法的世界觀設計。

  《哈利波特》在此的設計,就不怎麼有一致性了。JK羅琳明顯不是設定宅,她對於自己的世界觀並沒有真正從心發出的愛好,就連白人也可以說成黑人。自然而然,可見其設計效果。

  為什麼要講這些呢?

  我認為,小說的成就有三種:政治藝術文化。政治是作品在當代完成她的意識形態目的,或者是宣傳,或者是行為改變,這種成就也是中華文化人的最愛;藝術是只有學術界會喜歡的東西,是技術的推展、語言疆界的延伸,讓作品被奉為經典,實際上卻對大眾影響不大;第三種是文化,是對於大眾娛樂、大眾文化的影響,是克蘇魯、托爾金、賽博龐克、動畫、迷因這類東西。

  大家想到《哈利波特》時,不會想起《怪獸與牠們的產地》的非正典設定以及索命咒的不合理性,或是幾百年來都無意學習麻瓜科技的頑固東方式思維泛種族/魔法至上主義(JK認為只有佛地魔一票是納粹,但在我看來,似乎整個魔法世界都沒有經歷西方理性主義思潮洗禮,所以佛地魔那種種族歧視相較之下,其實不怎麼糟糕)。

  大家想到《魔戒》,不會去看托爾金那比真實世界史還要厚的設定集,不會想起精靈語的語言歷史,而是半獸人、龍,精靈和矮人。縱使還有很多其他著作講到完全不同的獸人、龍、精靈與矮人,也依然如此。

  在講世界觀時,我認為最簡單的部分是語言/人工語言的製作,語言學知識只需要讀就能理解了,但要從物理原則開始設計,就會影響到星系、自然生態、生物特色等等方面。就算只有行星和太陽系的設定,也是相當複雜的話題,還不如從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語言開始。

  人工語言的設計,講求「特色」和自然、真實度。若世界觀屬於奇幻,便沒必要一直遵守物理法則,相對的,如果只有「世界觀」與地球不同的話,就得考量到現實世界的語言現象、社會現象,以及生態界的種種因素。

  「特色」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創造語言時人們會自然而然地使用已經知道的語言知識,可是這並非最佳選擇。你的語言所要描述的民族,不一定和地球人有相同的想法。

  這樣說來,「世界觀」也一定得有自己的特色。

  《冰與火之歌》有龍與魔法,但和所有科技相同,魔法技術需要維持(但已經失落),龍需要更昂貴的維持成本,卻能完全扭轉軍事技術的演變,完全消滅火藥和引擎的必要性。

  《太空無垠》裡嚴格來說只有三種魔法:效率超高的引擎、高G力時的心血管系統維持劑,以及對於低重力生態圈的製作。其餘所有技術,都屬於科學上合理的細節。而至於外星技術……我們沒有足夠的知識判斷那到底是魔法還是科技,而這一點,也是那個故事的世界觀特色之一。

  如此大家便能理解,類型文學作者為什麼會花費大量時間設計這些世界觀細節。這些設計,就像概念藝術設計插圖時,光是一個壯烈驚險的太空站崩毀畫面,自然而然會有UI宅,拼死拼活在不到一公分長寬畫面的輸入介面上,弄出合理的鍵盤設計;或像荒漠中的綠洲的奇幻軍隊衝突插圖,自然會有工作人員跳出來,把地面的石頭弄得符合那世界的特定地區地理紀錄,悄悄表現出地殼變動的痕跡,但老實說,九成九的人都不會知道或注意到這種細節。

  有不少哈利波特迷砸了幾小時的生命,將所有《哈利波特》正典中的不合邏輯部分挑出來。還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因為《哈利波特》真的是個很棒的故事,但JK真的只是JK,她從不是世界觀設計宅,未來大概也不會是。

  

我對於台灣當代小說的看法

  現在時間是人元一萬兩千〇一十九年,《遊戲自黑暗》於一七年出版,李奕樵大大和其他作者也做過了文學獎評審,而我記得朱宥勳大大在《作家的新手村》也有說過一個李大大參加的文學獎,同時有一個重視歷史小說的楊双子,還有一個比較通俗的神小風作為評審。

  這個組合非常有趣。

  李奕樵的角色被朱宥勳大訂為,純文學、現代主義、實驗性文學為主軸;楊双子是歷史、台灣話題為主,研究通俗小說,學術基子強;神小風算是相當都市人的虛無主義傾向冰冷知識分子感覺,能橫跨嚴肅和通俗。

  以前通俗的作品,或是說類型文學的作品,在文學獎中大多不被重視。

  我大學時,有個學弟在文學獎中寫了大半篇都是動作戲的短篇小說,有個評審竟然說,這有點像大陸的先鋒文學,然而先鋒文學在大陸早就已經結束了,沒有繼續發展,我也不認為台灣的現代主義文學會比較不那麼「實驗性」。再說,學弟想寫的大概不是現代主義,而是非常實際的通俗類型文學的技術嘗試,確實有實驗性,但就是進不了那位評審的眼中。

  我認為,這樣的評審安排表現出世代變遷,也足以表現出台灣文學的通俗、類型文學開始逐漸變得重要--沒道理娛樂小說不重要,畢竟大家看的大都不是純文學啊!

  世界觀的設計十分重要。如果一個小說家真的在意世界觀在故事裡的合理性,想要「利用設定來說故事」的話,就得做足功課才行。

  當然,並非所有小說家--甚至是幻想文學的創作者--都認同只以世界觀的零碎、拼湊敘述模式來講故事,我會說,那是寫TRPG規則書,而不是寫小說。不過,那和傳統敘述形式一樣消耗腦力,甚至,製作世界觀所需的思考和創意可能更遠超於傳統敘述。

  「當代」的創作情形的大數據統計,很難做出來,因為處在當下的人不如紙上的數字容易統計。我沒辦法說,現在這些專注於「文學性」之外的設計的人數是否增加,可是我也不認為「文學性」應該被限制於單純的藝術、技術,畢竟其他許多藝術媒體也漸漸延伸出各式各樣的用法,但廣義來說仍屬於那些藝術形式之下。

  網路上,有一個香港人作出表素文字的人造語言和配套的小說作品。我個人對於他的設計沒有多少興趣,但我相信,這以後還會有更多對此熱衷的小說創作者出現。

  

  整體來說,小說創作的各個層次--角色、對話、劇情、設定與世界觀--在功力夠好的人筆下,可以省去其中幾個要素。普通說來,小說的結構一定是會有這些結構。

  而當你寫出任何半調子的東西……讀者鐵定會察覺。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泠然月 的頭像
    泠然月

    天映泠然月

    泠然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