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最重要的問題,必須先行說明:我可能會想支持這本小說裡的共和或帝國嗎?對於支持魔法,還是支持蒸氣工業的問題,看完之後我會老實說我真心不在意書中任何一方。

  我覺得自己沒因為這本小說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心力,而罵出髒話,應是非常給陳約瑟大大面子了吧?雖然這樣說似乎已經沒想給他任何面子了,哈哈⋯⋯認真點說來,《殛天之翼》完全算不上任何「好小說」的定義。

  如果要說《殛》是本「好奇幻小說」的話,我會對台灣的奇幻讀者十分失望,然後再也不將自己的作品貼上任何「奇幻」標籤。當然,文學是藝術,在大家眼中的欣賞程度皆是由各人主觀決定。我不喜歡《殛天之翼》,僅表示「這本書並非為我而寫」,而非「《殛天之翼》沒能啟發下一代的創作者」等詮釋的侷限。

  但如果你認為《殛天之翼》非常扣人心弦⋯⋯我會懷疑你的品味,以及你到底有沒有這篇小說。

  在整理台灣奇幻作品時,我立刻就找到這本書,也非常幸運地能借來讀,然後我非常不希望讀下去,或寫書評、做文本分析。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筆調很慢,後來我發現這本書的情況絕非如此,《殛》有非常多劇情,也有很多世界觀創作。你可能會認為我最近一直在網誌上談論正統奇幻與世界觀,應該會很喜歡陳約瑟的這種寫法吧?

  不。做研究,並不需要「喜歡」自己的研究對象。

  當你的文筆只有劇情和世界觀可言,缺乏任何有趣角色、角色塑造,文字語言感覺像谷歌翻譯(二〇二〇年代的機翻可能都比陳約瑟的文筆還要好),故事衝突呈現超緩慢、呈現方式非常糟糕,然後再加上「古典奇幻傳統」的設定嫁接(毫無考量到魔法生物作為生物的特性),你叫我怎能喜歡這種作品?

  陳約瑟的部落格上所說,「《殛天之翼》系列待機中」。我在這裡的所有評論都不屬定論。而陳約瑟大大也還健在,所以本文提及的「問題」都能獲得改善。

  只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

  如果你會認為正統奇幻都是曲高和寡的作品,或認為《殛》是超級厲害的文學大作,不應被我這種連文學獎都沒拿過的網路遊民「糾正」⋯⋯是啊,我會同意你的說法。你說什麼我都會同意——畢竟你是以自己的文學喜好判斷這本書,我若能知曉你的喜好,當然會同意你的說法。

  問題是,啟發奇幻風潮的西方的故事創作理論的核心理念,強調非常結構性、客觀性的設計,而如果你連理論的基本要求都沒做到,就無法取得(廣大)觀眾的注意吧?或是說,對於習慣西方翻譯作品的人來說,你的作品讀起來會很奇怪。若你的文字安排也不夠新穎,那麼,你會連「純文學」的擋箭牌都打不出來。

  「路人甲」在我的〈毀吾愛:《狼不會入眠》腰斬情有可原〉下方,認為《狼》一作能和那些須細膩評析的作品達到相同高度,完全迴避我提出的衝突結構問題。如果讀著這段文字的你和路人甲同樣不願意回應這些基本結構性癥結,我會建議你:去讀讀看純文學。

  純文學大都有非常刻意處理的議題。就算是現代主義、玩形式美的作品,這些「形式」就是他們想處理的衝突。換言之,沒有衝突的話,人是不必說故事的。就連是那種在好萊塢場域裡,普遍被評論為「藝術性太強」、「純詩意表現手法」、「緩慢而沈悶」的泰倫斯.馬利克的電影——我看過的有《天堂之日》、《永生樹》、《愛.穹蒼》、《聖杯騎士》——仍有非常明顯的衝突:《天》是農場勞工的生存生活;《永》是父親與生命,或說人與天父間的關係;《愛》是夫妻之間的愛情,能如穹蒼般浩闊,或如穹蒼般冰冷,到底電影選擇用哪個結論,你就得自己去看了;《聖》是講述一位迷亂於享樂的明星演員的生活掙扎。

  「沒能掌握好衝突」和「掌握好所有衝突與畫面(或文字)安排」這兩種情況乍看之下十分相近,但只要仔細看、細細思索,就能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了——前者是新手,後者是大師。

  大師的混亂,有其設計意義。新手的混亂,就只是混亂,不會是其他東西——除非你如同被隕石砸到頭頂般,恰巧擊中了文學宇宙的完美平衡點。

 

・文字、敘事,與世界觀創作展示

  朱學恆大大的序相當自我矛盾:假如華文奇幻領域真的才剛起步,為何《殛》可能與《魔戒》這種多年開發的作品相提並論?如果「這樣一個突破困境的關鍵」連角色塑造都寫不好,沒辦法掌握展演(show)與講述(tell)的區別,為何會說他有「敘事手法的流暢精彩」?

  舉個非常簡單的實際案例:費詩的僕人老約翰第一次出現時,文中說「他是個時刻體面的頑固老人」。首先,這裡指的體面是什麼意思?「頑固」是怎樣頑固?不打算講的話,幹嘛提起不重要的細節來干擾我閱讀?

  這本書裡,到處都有這種會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地方。說到費詩,就該提起整本小說的政治衝突世界觀創作:結論就是,我根本不在意共和或帝國任何一方獲勝。原因非常簡單:我不是共和人,就算讀過索妮的故事我仍不知道身為共和國人到底有什麼意義,而帝國人⋯⋯幾乎沒有在故事中有任何實質文化展演,或我沒興致到完全沒法吸收文字資訊了。

  如果《殛》想說索妮的成長與冒險,卻有近一半以上的文本專注於並非索妮的劇情,講述其他世界觀的補充故事或其他歷史脈絡故事,那為何挑選索妮來當主角呢?

  而如果世界觀無法影響索妮這條敘事的詮釋,那世界觀有意義嗎?

  對現代台灣人來說,日治時期不只是歷史劇,還是異國語言的歷史劇——若要將台灣日治時期的小說說成異世界,我也可能會相信你的說法。所以要讀日治時期的小說或以日治時期為背景,就得多補充「當時的脈絡」。正統奇幻都是在講架空的異世界,我們當然需要知道主角所處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前提是,以主角當作主角。

  我不需要知道所有歷史細節,或政府運作方式,或機械、魔法運作方式。如果這些東西沒有貢獻衝突的建立解決,世界觀就不重要了——至少,對敘事而言並不重要

  托爾金作為文學研究者,對寫作也相當熟悉。他的文字富有神話意味與美感。《殛》如果沒辦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講什麼樣的敘事,或許他在文字設計上,或多或少有些成就、設計吧?

  我隨便翻了幾頁。就我個人而言,陳約瑟大大的戰鬥場面寫得最好,但就算是如此,我認為這樣寫的話,還是有相當多進步空間:

  他背著一座暟暟峭峰,朝艦隊正面飛來,山峰的寡言到了飽和點,雪頂好像是被那龍騎士吼垮一般,在龍翼遠後崩落而下。雪流噴爆,轟轟隆隆的巨響襲擊而來,共和飛兵們陷入互相感染的慌亂中,一個士兵揉揉眼睛,定睛再看,春日的雪崩中,飛出了再荒唐不過的景象,千騎大軍確確實實地殺了出來,滿天的飛龍騎兵從峰陰中流出,綴滿了荒茫的天蓬。

  從文字上,我沒辦法看出共和飛兵和雪山之間的距離,而若要專注於感染的「慌亂」的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樣慌亂的(之前就有提及的展演問題)。若要為陳約瑟大大辯護,我會說這是要堆疊出大軍之勢,可是⋯⋯「再荒唐不過」,是誰在感到荒唐?是書中角色的話,又是怎樣的荒唐法——我又不是共和人,沒有他們所擁有的常識,該怎樣知道哪種事情屬於荒唐——呢?

  「背著」,有扛著或背對的兩種解釋方式;山不會寡言,但擬人法修辭在之後並沒有獲得發展;「遠後」是多遠?龍翼是飄走,還是拍動離去?而「遠後」這種措辭也相當奇異——是指「久遠」之後還是「遙遠」之後,這是假設「遙遠」能與「之後」直接並列。

  身為見識過英文奇幻的現代主義文字的我,會納悶著:《殛》如果是華文界的奇幻先鋒之一,也許,我不必對奇幻文學的文學成就抱持絲毫期待了吧?

 

・致命傷:平板的角色,與缺乏角色塑造與發展

  如果你看到第三章,索妮的劇情線就結束了。第八十八頁僅僅有非常細小的一段闡述索妮的思考,之後你就不必再看索妮線了——她這個角色的行動,完全能被我這種不喜歡預測的人所準確預測到。

  要說她是不是主角?我覺得,幾乎不是。世界觀創作才是這本書的重點,而我已經懶得追政治戲。最後就只剩費詩能看。而要說費詩有任何成長嗎?我覺得,並沒有——我們能文本中看見他做決定的過程中有某些,非常核心的性格,卻不願意為文本所展示。

  要說其他角色的發展,我有猜到馬汀不會再出現,他的慾望就不重要了;索妮的愛慕者,就愛慕啊,哪有其他什麼深度可言;費詩的「未婚妻」比較有趣,因為她的故事有明顯衝突,但她戲份填不滿一章。

  說起種族歧視的呈現⋯⋯老實說,我覺得這種設計非常無趣。東方人(現代西方人也差多)不怎麼能理解歐陸的帝國思維與種族論——作為美學,種族歧視有著非常特殊的表現,而若歧視沒與審美相連、發展,我只會認為這是某種「社會正義意識型態」介入了文本空間建構,而這實質上並沒有任何世界觀創作的敘事意義。

 

  我只是想看一篇「有好好開發衝突」的合格小說⋯⋯這件事,有這麼困難嗎?我很想說結構、文筆、世界觀的問題都是小事、瑣碎細節,但實際上那些事情並不瑣碎。而我,只能徹底失望⋯⋯

  台灣書市上,有非常多翻譯作品。我沒辦法說其他國家的人會比較擅長寫奇幻或台灣人寫不好奇幻,畢竟,大家都知道尼爾.蓋曼的書並不適合所有人,史蒂芬.金越寫越差,或布蘭登.山德森雖然寫很多書,他仍非常需要再加強編輯故事的功力。然而遇見這種書時,我會非常想檢討台灣創作者或台灣的「創作」,到底發生什麼事。

  我這些評論,能複製到多少台灣奇幻作品上呢?我感覺《禁咒師》亂寫的第一集(我最近才知道蝴蝶大大之後寫得更認真了,而且看起來也寫得非常好)或許都比《殛》更好⋯⋯而《殛》卻是台灣奇幻的領頭先鋒啊!?

  就是因為這種書會在歷史上「以其重要性」,我才會想做奇幻研究。至少,我知道自己所想對話的市場,確實是有需求的⋯⋯雖說,我不認為這種需求有被其他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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