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標題原文:「為什麼我們用文字建構世界與故事,兼評《善提經:鬼道品》」。

 

  我記得,我收到山雨大大的邀約時,剛好看到他成立「盆栽人出品」。在台灣出版電子書的過程相對簡易,作者自己掛名/成為出版社,也不會在ISBN申請上有多大麻煩。*1

  而我想,山雨大大四處邀人寫書評,算是在做編輯本來負責的工作吧:編輯寫文案,也會邀約其他作者或專業人士寫書評。任何領域裡的編輯都會這麼做。

  研究論文期刊也不例外。以論文形式寫書評,才是「同儕審查」的重點,而且也是在這種評論裡,對話才得以延展。但如果山雨大大以及其他想自行出版的人,真想全包所有出版相關的工作的話,說不定能趁機看看台灣的出版業是如何運作。在翻譯外文書時,都會有「審書」這道程序,或是在決定推出商品、執行企劃時的「審校」,一些研究期刊的在接收稿件時,也會收取審稿費用。

  審書,通常是包給專業人士(如果編輯自己就是專業的話,就可能只是請朋友看過、給個意見,讓出版社省錢),審校則是在接受稿件後的審視的過程,較著重於「哪邊需要改,哪邊不好看、為何不好看,哪邊好看、為何好看」。

  我想接下來要說的是,恐怕才是想自行出版的人該注意的眉角。審書和審校,最低報價是1000元——我認為,真正合法、能被職業倫理所接受的最低報價為1344元,也就是台灣內所有人工作一天八小時應有的工資。*2因爲這種職務多屬於外包,報價方面能彈性調整,但一天看書、寫詳盡報告(如果書爛了,報告*3就得寫比較常、比較久,這項事實真的很反邏輯),給足八小時的最低薪資,出版方也肯定會有充足的賺頭吧。

  重點是,這種「廣蒐意見」的階段,若能在實際推出商品之前執行,自然會比事後找書評還更穩妥。台灣的出版業很可能會把這種產品開發階段,掃到光鮮亮麗的公關地毯底下,讓讀者承擔未改善的作品。(作者作者有權不修改作品,但那會傷到作者與出版社的合作關係,畢竟出版方不會想熱臉貼上冷屁股,自找麻煩吧。)*4

  根據山雨的留言以及顧天晴的評論,上次我談到的地方並沒有在《善提經》裡獲得多少「改善」。這讓我想到,說不定山雨大大不希望花錢請專人評論?

  我不想讓人以為我在毛遂自薦,所以必須在此強調:邀約評論之外,大家應先確保自己具備其他免費(或接近免費)的選項:

拜託,請去找個寫作工坊或寫作小組吧!

  找家庭煮夫主婦、退休人士、文字工作者、學生,任何專業人士,或業餘興趣的寫作者⋯⋯任何人都可以啊。若你擔心駱以軍那種事件發生,只要在加入小組時要求所有人簽些最基礎的保密條款就行了。

  沒有朋友的話,可以去找想像朋友或耕莘之類寫作營,去交朋友吧!*5

 

  通常我挑書的邏輯,都是「其他人不斷跟我談論、推薦」之後,我才願意分出時間看其他人推薦的書。或是我基於義務,才會無法避免讀書,比如讀書會,或是寫作小組——我當然知道其他人的作品絕對無法打動我,但義務使我做出足夠深入的評論。

  而老實說,我對義務之外、作者自我推薦的讀物,真不知道該寫什麼才好。而既然山雨大大自己都說《善》這本小說的寫作時間距離《逐日騎士》沒多遠,我就繼續上次沒說太多的話題吧:

文學——使用文字的方式——的話題

  之前我沒深入評論山雨大大使用文字的方式,而是以更宏觀的設計來談論他應注意的設計。而且,文學理論不只很脫離實際技巧,也很吃個人想法。*6

  然而,另一位山雨大大邀約評論的顧天晴,有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像這樣使用大量專有名詞的作品,並不直接等同於『好』或者『不好』,而是很『挑讀者』。

  我跟他的想法徹底不同:他認為這是廣義文化圈的分界問題;我會認為,這是個人詮釋自由度的問題。從結論來說,《善》作為奇幻小說,絕對可以提供足夠的自由度,而這個自由度,也能構成文學運作時所需的齒輪。

  如果把《善》定義為廣義奇幻,那麼,目的是要讀者可以進入文本空間,而不是——文化圈這種——文本空間允許讀者進入吧?至於讀者想怎麼進入文本,就是《善》的文本功能的問題,跟「東方」、「佛教」要素便沒有半點關係了。*7

  我進入這本書時,所抱持的問題是:

《善》能引發韻筆效果嗎?

  山雨大大寫小說的特性/癖好,在這兩本書裡已經表現得相當明顯了:他不是很清楚角色塑造該怎麼寫、角色衝突該怎麼設計,所以就設計師徒、老幼搭擋,以此建立角色。雖說《善》依然保留許多《逐日》的問題,例如,很多台詞聽起來都同一個人在說話,例如,他行文雖順暢,卻幾乎沒能達到有趣的文字多義性——這種多義性比如,余大大在《白凜世紀》能寫出的台詞潛文本,但是要在旁白敘述上增加資訊的密度。也就是說,山雨大大和《白凜》時的余大大一樣,無法寫出有趣的描述,讓我感到:「如果你都覺得這個場景很無聊的話,為何會認為讀這本小說的我,能從你這段文字裡感到有趣?」

  不過,山雨大大這次碰巧敲中我之前說過的,他必須要思考的文學語言問題。這次,多虧他試圖碰觸佛經相關神話的脈絡,便進入奇幻文學能有、應有的境界。

  他的文案其中有句話是,「山海經X印度神話X白色恐怖」。我看到一半才看出「白色恐怖」到底是指什麼。對此我是很失望,因為如果要說政治宣傳,《善》提供的宣傳方式沒很新奇或有趣。甚至,能說是老套到不行。讓我感覺這個文案,就真的只是想搭政確的順風車而已哈哈——我是能欣賞這種勤奮呢。

  《善》之所以觸及了文學語言,是因為,我完全不明白這本小說的命名是怎麼回事——銀枝?柳條?文本明顯將她們視作「孩子」,但本書所有名字都完全看不出任何性別或年齡邏輯,而要說文本對孩子的外型、形象描述,也完全不明顯。要我說這兩個角色是個成年壯漢,我也不會意外。

  文字與形象之間的不相合,恰巧構成了夢幻感,也建構出孩童純真視角與殘酷景象的對立,使兩者同時存在。

  語言並非現實。若要用語言描述現實,就會碰上,用語言爲色盲的人描述色彩是什麼樣的感覺時的問題——這種過程無疑屬於翻譯,而翻譯的原文/想像,絕對不會與譯文/文本成為相同事物。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鬼蓬萊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我絕對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陰暗、荒蕪景象,看見到處都是石塊與泥濘,木板粗糙建成的房屋組成城鎮。而碰巧,假使孩子名字能構成其純真,當文本跨越至三十三天的金碧輝煌時,我身為讀者,就能更順暢地讓自己被推入不同的空間裡⋯⋯

在《善提經:鬼道品》裡,山雨大大總算掌握了,以語言勾引想像的方法:用文字描繪之物,以及描繪之物以外的空缺,引起我腦中的幻想。

  這就是文學作為介面的運作方式。

  你能在《善》裡看到山雨大大做了多少功課,並將這些功課融入故事裡。你能看到文字在這本小說中,是如何建構起「善提經」的宇宙。

  當然,這本小說絕對不接近完美。山雨大大依然需要在事件、台詞,以及兩者加總的人物塑造與設計上多費些腦力。但《善》點出了《逐日》無法辦到的事情:它真的建立出文學的語言。

  古文以及佛經的譯文在這本小說的效果裡發揮非常大的作用。如果有人說,不懂佛學佛教脈絡便難以進入的本書用詞,我覺得實際效果正相反。如果沒有古文和譯文,我就絕對不會這樣享受《善》——即使我沒有多享受閱讀這本書呢。

  我無法說自己有愛上《善提經》:我依舊不在意山雨大大想描繪的衝突。

  話說回來,我也不常在意大多數自己讀過的純文學小說的衝突。我是可以欣賞那些小說的優點以及它們想達到的效果,同樣,我也能享受「善提經」的世界觀。說實話,我原本打算在看完《善》之後,直接將其賣出,因為我的實體書已經太多了,但在我讀完之後,我發現自己願意留下它——《善》最起碼賺取了它在我書櫃上的位置。

  《善》能引發出魂系列、MTG的那種韻筆效果——只要一點字詞,就能引人想像到其中的戲劇性與可能的場景——嗎?我覺得,它能做到類似的事,但那並非韻筆。而那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只有山雨大大能在往後作品裡更深入探索、展現了,我們才能看到他是如何回應接下來的這兩個問題:

  「為何古文與譯文能引發幻想?」「用其他語言或比如《逐日騎士》的奇幻『要素』,也能達到類似的效果嗎?」

 

  我不認為《善》是個「西方奇幻」的故事。

  要我用轉義來描述這本小說的話,我會稱其為「遭遇裝成落魄老人的仙人」的轉義變形。這個「仙人」沒有其他故事裡的魔法師那樣厲害;他是有缺陷與弱點,但其性格缺陷沒那麼有趣,弱點也感覺像是距離讀者很遙遠的世界觀創作,但這仍屬於山雨大大自己的變形與創意。

  而因為《善》的世界觀創作夠強,我甚至會說這個故事最慢的「開頭」,其實已經做到了它需達成的效果。我閱讀時,感覺有很多細節要注意,所以也不盡然會造成「慢」的閱讀速度。

  但假使山雨能用詩化的文字縮減字數的話,肯定會在節奏上更順利呈現出這個故事。

  要我說《善》的設定有什麼缺點,我會說這本書依然是「tell, not show」。《善》強烈缺乏事件,而山雨大大的文字也不及純文學那樣,能單純靠敘述就表現出足夠有趣的劇情。我完全沒有被吸引入故事的劇情,但我願意看這個設定背景。

  我對之後的劇情發展會感興趣嗎?不。我都已經說,自己沒被劇情吸引了啊⋯⋯

 

 

註釋

註1:台灣人能隨興出版電子書,真的超爽的喔~~看看對岸,不管是他們國家或出版社,都不可能做到這種服務呢。

註2:台灣境內並非所有人都能到領這個數目的薪水。

註3:審書報告的好處就是,不會像我這樣隨意論述。

註4:我一直認為,編輯是出版市場的最後一道防線。當有人出版爛小說時,我會質疑作者的品味,但我會把最重的指責全堆到編輯頭上——他們有能力,也有義務改善作品,不然他們就會成為薪水小偷了吧。

註5:如果要像我這樣搞自閉,就得付出相應代價——嗜書如狂,不斷用廣播、有聲書的大量資訊轟炸自己。

註6:文學作為實踐,自然會有各式各樣的結果。而這世界上,幾乎沒有所有人都適用的文學理論,就連「適用」的界定也會得要看各自的定義與詮釋。

註7-1:我個人真的很不喜歡這種追求「要素」、「元素」觀點,因它不只淺薄,還會阻礙我們討論更宏觀的「敘事」設計,使我們看不清人們閱讀時的整體經驗的構成。但,奇幻場域總充斥這種論述方式⋯⋯比如顧大大將「東方」跟「西方」視為,十分理所當然的框架,而我能保證這個現象絕對不止於環繞山雨大大的圈子。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或機會,能以學術研究的角度觀看我們的文化、文化產物以及我們談論文化的方法。

註7-2:台灣不會出現《午夜彌撒》這種作品。至少五至十五年內,絕對不會出現——你把台灣傳統信仰的廟公,知識分子的無神論者,以及新移民信仰的穆斯林,全寫成《午夜》的那種人渣,你就等著被所有人撻伐吧。這種劇本不會獲得補助,頂多只能得個獎、跟其他沒錢拍戲的導演一起喝茶聊天,等待幾十年後,夠閒的人來重新挖出你的劇本。這種場域的構成,就是因為大部分人都不會質疑「東方」、「西方」等概念的構成元素,再者,光是意識到也不夠啊,還得在披荊斬棘、穿過所有政治糾葛之後,依然選擇藝術、作品所提供的體驗啊!

註7-3:而說起東西方,我其實真的不怎麼喜歡典型的西方奇幻背景,因為,大多數作者都寫不好中世紀或近代歷史背景。《魔戒》可以慢,是因為它在文體上比較靠近古文,它也被戲稱為《貝武夫》同人小說;《時光之輪》能隨興丟出文藝復興的背景,因為喬丹是惡名昭彰的背景填鴨世界觀創作者;《馬拉贊》可以算入西方奇幻,因為它根本不在意西方奇幻的形象,而直接取用實際法規與生活形式。公式性地用「西方」,並非錯誤,只是它往往無法呈現更複雜的敘事,使作品可能會像日本異世界類型那樣,只能適用於廉價、追求淺薄視覺效果的垃圾食物式娛樂。有些故事很好看,如R社的《奧術》;有些故事很好聊,但那種作品大都是批判視角的研究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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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看《狂魔戰歌》能不能被放入論文裡⋯⋯】
【一開始選入,是因為月亮熊推薦這套書。同樣被她推薦的,是《白色世紀》。而在我找書讀時,相當受到評論的稀少所限,但《狂》這套書真的很受推薦所限。】
【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推薦這些書、這種書。】
【老實說,不看「試讀」標籤的話,幾乎就找不到正經的心得、評論或回應。】
【所有我在網誌上說的問題,都有出現在《狂》裡。而在我看到《白》有許多可以談論的話題時,我就開始思考⋯⋯這種程度的小說,真的值得我花時間與篇幅,以論文的形式將其正典化、涵括入整體的台灣文學研究領域嗎?】
【當然,我也得考量到其他可能性:其他我預備好的作品都爛到《狂》這種程度的文筆反而比較好的,這種情況呢。】
【我知道山雨大大有潛力,而《狂》這套書並不如身為作家的他——作品本身,是無法成長的。】
【他未來的作品,也許能被納入學術討論的某些正典地位,但絕對不是《狂魔戰歌》⋯⋯而我也開始懷疑月亮熊的文字品味,是否有問題呢。假使月亮熊的品味這樣「特殊」,我就覺得⋯⋯很可能我會需要回頭啃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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