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世界觀的空缺：如何將背景資訊寫出小說感〉

　　這張圖片是Fernand Khnopff的畫作〈一位天使（An Angel）〉，被我選作《暗夜之地》中文翻譯電子書的封面。這張畫——某個網站在2020年製作的封面——之所以會被納入本計畫的參考方案，而不是用Librivox那種非常簡易的設計，是因為其他許多有明確視覺詮釋的畫作，都是較近期才出版的作品，無法合用於本計畫的公眾領域目的。

　　「明確的視覺詮釋」，這種設計背後的概念也相當蘊含著非常麻煩的意義：若在一個強調未知的宇宙恐怖設定裡以圖畫的形式來描繪出「不可名狀」，不就完全與這種創作背道而馳了嗎？當然，《暗夜之地》並不屬於「宇宙恐怖類型」，可是我也不認為這些畫家，能畫出＊我這位讀者的所想像的《暗夜之地》＊。

　　在小說這種文字創作中，作者必須有所取捨——文字能包含的訊息量遠遠不及視覺圖畫，自然而然，我們就必須以「留白」的部分來讓說故事。在杜魯教授於卡內基美隆大學的開放講座裡〈《魔戒》：該如何閱讀J.R.R.托爾金（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XAvF9p8nmM）〉，他提到托爾金如何利用奇幻類型常談及的世界觀（worldbuilding），令讀者感到自己宛如孩童般，被置入一個前後邏輯一致、充滿幻想的世界，順暢地學會這些不存在的世界。

　　杜魯教授也說道，托爾金並非最早使用「偽文獻典故」的小說家，哈吉森的《暗夜之地》或洛夫克拉夫特的死靈之書或其他更老舊的古文中，這種要素都早已出現過了。然而，除了《貝武夫（Beowulf）》外，可以如此前後一致地使用幻想風偽典故的人卻只有托爾金，以及托老之後追求世界觀創作的眾人。

　　換言之，世界觀是用文字特地挖出空缺，並要引導讀者在那些空缺、留白處裡填下作者意圖達到的效果。如此便是「世界觀的空缺」，然而，當一位作者沒辦法順暢地「引導讀者」時，就會讓人感覺「缺少了世界觀」或「這個世界缺少的人味或觀感意義」。

　　我在前些文章談論過，類型是文學故事在發展時而構成的脈絡——類型中，有前輩奠定基礎，有後備開展更多可能性。而《暗夜之地》在世界觀的呈現方法上，確實仍未企及托爾金所開啟的新典範——在哈吉森逝世約四十年後的世界觀創作「新典範」。

．斯芬克斯、象徵與作品的聲音

　　先說說Khnopff的畫作。

　　其名為〈天使（An Angel）〉或〈獸性與天使的相會（The Meeting of Animalism and an Angel）〉，由比利時人象徵畫家Khnopff所畫。嚴肅、外貌為男性的守衛天使，觸碰了一位神情誘惑的斯芬克斯（Sphinx）——人頭獸身。

　　將斯芬克斯擺在這個的位置，非常奇怪：一方面，斯芬克斯是神獸，而且是與宇宙真理緊密相連的那種類型，在一些神話中，斯芬克斯是相當古老的厄喀德那（Echinda）的兒子，而更古老的神話裡，斯芬克斯則會擁有著皇族權威；另一方面，從希臘語的字面上來考量，斯芬克斯代表著鎮壓、壓榨的絕對威勢。

　　「謎語一定有相應的解答」，這如此自然的定律深深根源自語言常理，成為了斯芬克斯所代表的自然法則。然而，現代對於斯芬克斯的詮釋之中，不盡然認為祂的謎語有特定解答——只要謎語的平衡被完成，斯芬克斯就達到了祂在宇宙之中的位置，解答是否「正確」並非重點。

　　而不論如何，將斯芬克斯畫作一個如此迷戀著天使——男性天使——實在是很奇怪的選擇。

　　我可以對此解釋說，這個故事的本質是想談愛情——男女之愛——但也是男人對自然、對女人的權力故事，這一幅畫也會顯示出這些表徵⋯⋯然而斯芬克斯作為宇宙法則的代表，往往非人類——不論偉人或凡人——能控制的事物。

　　比如在一些《龍與地下城》等文本的詮釋中，你若試圖殺掉斯芬克斯或作弊、繞過祂的謎語，斯芬克斯所守護的寶藏或祂們所維護的封印，全都會消失，彷彿從來不能存在一樣，因你打破了宇宙法則⋯⋯但是，你作為讀者，並不需要知道這些資訊。＊書本不應需要作者跳出墳墓、來跟你解釋每個用詞用句背後的立意、想像與文獻。＊

　　這就是文學的魔法：只要你能讀文字，你就應能理解作者想說的東西。

　　我身為譯者，選用這一則封面是十分刻意想讓讀者們提出這項疑問：為什麼要選用斯芬克斯？為什麼這隻看似雌性的斯芬克斯，對她的主人的手這樣著迷？這也是哈吉森在寫《暗夜之地》時，想採用的作法：他想寫非常普通的男女情愛故事，也想利用「世界為何是這個樣子」的疑問，來引導讀者深入暗夜之地與最終堡壘的金字塔世界。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而，讀者雖能如此提問，文本不一定會給出答案。

　　據Sam Gafford（1997）所說，《暗夜之地》是哈吉森最先完成的長篇小說，但他的作品出版順序正好他的創作完成先後相反。如此思考的話，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裡如此尊崇哈吉森的舊作，是相當符合文學技藝人的進步曲線。

　　我對哈吉森其他作品沒多少興趣，想讀的人也可以自己上古騰堡或LibriVox的平台。但《暗夜之地》作為他最早期的小說，非常靠近英文文學的傳統，亦即旅遊文學的那種，邊旅行邊寫下紀錄的書寫方式——在讀者隨主角一同冒險時，主角便成了導遊⋯⋯然而在這樣的嚮導之下，世界觀便被主角補足了那些足以使人遐想的「空缺」，世界觀的空缺也就不會存在。如此，我才會說我認為他所寫的世界觀並沒有足夠的意義。

　　若轉換視角、增加角色的話，《暗夜之地》的問題也就能獲得舒緩，但那是下一篇我想談的，同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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