鍊金女.png  鍊金男.png

每日,我學習在青銅的鏡子裡看到你,
就如影子與我同立於此,卻不願開口和我密語。
半身啊,你也不願意傾聽我羽毛上的祈願嗎?
//
在這個地方,相同的山脊,
相同的海炎,
回憶與死,黑白相映
妳不回我以笑臉,
我不願扛妳的業,
半身啊,在末日輝陽墜落時,
妳只有我能陪。

  

  漆黑元海的平靜死白沙岸邊,亙矗著一座城。

  傲睨文明世界的第一鍊金塔及其學院,被聖樸素色的城牆圍裹守護。城裡,諸多間教導魔幻、研討古老奧術的學堂和圖書室,與鍊金塔一樣——尋求術法的人,總必須走避世俗江湖,最終,皆會淪浪至此種地方。

  鑿自魔沌年代的城牆,俯觀那緊鄰城腳的、超越生死的混沌元海。古老神術所奠基的牆與城樓,如死白大地藉著有形之物,講述著早已死去的歷史、那殘存空中的魔幻力量,還有術執魔法的邪淫、扭曲與偏離人道。

  就在翻騰咆哮的元質風暴下,思勞索・黑翼誕生於世。

 

・。。。。。

 

  鍊金術實踐基礎,第一課。固定。

  伊藤・綾奈,以及被長老指派來教導她的學長擔任著她的老師,坐在被挪用為教室的實驗室。一疊疊泛黃的研究紀錄,還有一卷卷魔獸皮紙,讓堆放各種管線、容器的壅擠實驗室裡,瀰漫著圖書室的氣味。

  嗆鼻藥水味中的墨印氣息,暗示出了記憶的不平衡,讓文字所書寫的實存感與回憶相映共振。

  在有如結晶石塊的成堆回憶中,思勞索翻出了整個宇宙的複印本。他搜索著所有這房間裡邊邊角角的陰影、綾奈後方牆上陣法的歷史意義⋯⋯他在環遊這房間裡的萬千細節,搜索過靈界中的懸浮概念後,忽然,這才發現他無法明白「複印本」長成什麼樣子。

  綾奈的雙眼,也曾勾勒這個場景。太過耀眼的純金輝光映灑在實驗室裡頭,與她的金髮相映⋯⋯這一切種種,也被枯墟異界滲出的、芽狀符文隱隱應和的咒法所銘畫出輪廓。

  綾奈的睫毛,有如某種外星生物,將它於外星環境度過的生活,移植到了腦袋紋路深處。其熟悉感令人驚愕。就像某人伸手,挖入你的腦子,就只為了讓你轉頭、看向攝影機應該拍攝的角度——思勞索・黑翼僅僅眨眼,讓他的「心」震顫。

  若挖出更深處的記憶,思勞索感到,他或許就能明白「攝影機」是什麼東西了。但不論他怎麼掙扎,都只回歸此處。

  回到這一段,在實驗教室裡的記憶,駐紮在他的核心的正上方。

  他知道自己身為男性。那就是他的創造者所認定的,他身而在世的既定位置。

  綾奈眼前的男性,颯爽短金髮有如刺蝟,華麗的王公盛裝層層裹身,純白符文繡在布聯上有如花飾。師長級的實驗袍。

  「伊藤・綾奈嗎。」

  「老師。」

  「我今天,要讓妳看到鍊金術的實際用法,它的設計原理,還有它為什麼這麼脆弱。現在將妳的圓固定住。」

  「好的,固定好了。」綾奈的雙手劃過小圓桌的桌緣。

  「好了?那麼⋯⋯」老師單手在空中畫出固定術式,速度飛快而熟練,濃郁的魔力微光幾乎讓術式崩解。

  為什麼要用術式來固定什麼都沒有的⋯⋯難不成⋯⋯糟了!綾奈眨了眼半秒,慌張抬起手。

  老師盛展五指,一束空氣圓柱微微曲折了橙陽暖光。然後傾斜,直接往綾奈腦門上一砸。她面前小圓桌的圓,并聲破裂。圓桌裂成三等分的一百二十度。時隔了一秒鐘,她才意識到自己滑落高椅,雙手撐著地面,腦子一直嗡嗡作響。

  綾奈驚叫的嗓音,勾出了回憶留在靈界中的迴響、微雜細聲。

  老師打消掉術式,雙手抱胸。侃侃道:

  「鍊金術的基礎,是圓,當然還有固定圓的術法。妳想用其他工具也行,就像熬鍋,就是非常基礎的圓,鍋子的鑄鐵堅硬到,可以抵抗大部分實驗時的爆炸。而一旦妳沒辦法維持圓,就會受傷。圓是不完美、非自然的形狀,是宇宙所暗示出的極端值,妳若相信詩人的胡言亂語,就該知道我們鍊金術師的圓,就是我們的靈魂在和宇宙對話時的窗口。因此,為了操縱宇宙,圓有著絕對的必要。

  「但相反,大家常用——及至濫用的——固定術式,非常脆弱。一來,大部分實驗都不需要強力的防護。砂璃製的管線和瓶子也能堪作基礎的圓。

  「二來,許多實驗、原料都很敏感,過度強力的圓,反而會讓材料誤以為自己與大千宇宙分隔。那樣的話,妳就必須預測『假如一整個宇宙都是硫磺時,硫磺還會維持著硫磺的特性?』這樣的問題。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將固定術式的力量降到無限接近零。妳只需要讓自己的術式,能夠感知到力量的流動,那就夠了。

  「比如,讓圓知道自己應該固定空氣;讓固定空氣的圓知道自己將會傾斜;讓傾倒中的圓知道自己將會撞上見習生的腦袋。如此一來,即便是衝擊所造成的轉瞬間的驚訝也能打破的圓——妳我所用的術式都相同呢——妳的圓會破裂,我的圓卻能打上妳。這樣,妳就能看到,為何鍊金術的術法與其能量,往往都是附加式的。

  「我沒記錯的話,妳口試有說,妳之前的實驗都是固定召喚火精靈作為能量源,對吧?妳當時是怎麼說的?『因為,教科書的標準能源計量太沒有效率了』?如果,妳連怎樣調整固定術式的極限值,都沒有想到,還敢嗆大學士——一整個委員會的大學士和長老們——所寫的教科書。這種無謀,只會干擾妳在鍊金術的成長喔。」

  綾奈嫣然微笑。思勞索・黑翼能感受到她那向外擴張、緊緊抓攫的野心。

  慾望的陰鬱炫風使他昏厥。

  靈界裡,其他幽幽的存在,應和著他難以言說的激動掙扎時,有一股從思勞索底下冒出來的情感,滾燙,沖撞過他的存在。

  羞恥,不悅⋯⋯還有一點,悸動?鍊金術師不能動搖。

  既然不能動搖的話,那,就把動搖放在一旁好了。

  思勞索追嗅著這道思緒,感受到了這個場景裡的照耀彷彿古老了好幾波星轉和元古日月。

  他猛然,看向靈界裡其他位置的記憶——填充了他未曾知曉的空缺的記憶。

  綾奈離悉的城市、柏油路、街燈的臭氣,還有矇矇懂懂中,她自己牙牙學音。

  他周圍的幾片空白,被詭異相連的不同時光情景給深深暗示、逼出幾種形狀。思勞索試著摸索那些理應存在的空白處,撥了一撥——他找到了自己的「手」。「操縱」、「接觸」、「我」⋯⋯這些東西,都沒有綾奈的影子。

  或說,綾奈沒有給他那些有她身影的回憶?

  思勞索・黑翼,隨著那恩賜予他本能知識的力量渠道,他明白自己八成是什麼東西。他嘆了一口氣。

  嗓音。哀悼。無奈淡淡。還有消散雲煙的幽微情感,如寒冬中,流洩於嘴邊的氣息。他可以掌握驚愕感,就像他能找到更多伊藤・綾奈所捨棄的記憶。弱點。

  完美的圓。

  思勞索眨了眨眼,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眼睛,沒有身體,更沒有淚腺,但他對於綾奈想成功施展儀式時的殘酷和急切情感,不知怎地,相當驚訝——那也在她「給予」他的情感之中吧。

  在情愫的眼簾下,思勞索從綾奈的視角,看到了綾奈和老師的互動。

  她在凡塵世間的疆界以內的日子,就像個娃娃,注視一切。思勞索不確定那些記憶裡的模糊話音,那些低語傾訴著愛情和寵愛的低沈和高鈴嗓子,是被她模糊了,還是原本的記憶就是這樣模糊。

  在「家」的印象旁邊,是年輕樣貌以及些微憔悴的兩張臉彼此重疊後的老師。思勞索眨了眨眼,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竟然能看到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老師和其他的學院教授一樣,他們知道伊藤・綾奈無法適應俗世,卻因著她腦袋的運作方式如宇宙齒輪般理性,也無法前往任何妖異之境。

  正如元古墨海吞沒一切無力阻擋浪濤的事物,城裡的鍊金塔也不斷急切需要著靈敏、尖銳的年輕意志。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是比她年輕。思勞索明白了時間的尺度,然而他也很清楚「這裡」所度過的時間,與外面的大千世界的時間,是不太一樣。

  當然了。他想著,他怎麼可能,一開始沒想到呢?思勞索找不到任何這段師生關係萌芽之前或之後的記憶。他不需要找多遠,就能找到老師,但他也懷疑,一位勾引年少學妹/學生的——不知已經靠鍊金藥水延長多少壽命的——年長男性,只會勾引她,勾引這麼一次

  在這一陣昏沌沌的納悶之中,他和附近的幽靈鬼魂「交流」後,找到了附近的記憶碎片。證實了他的假設。其中,不乏綾奈的身影,還有她算計好的嫣然笑臉。

  所以,她拋棄了那個情感計量方法的發展過程記憶。若沒有過程,就能朝任何方向發展;若沒有歷史,就沒有能被挖掘出來的、不完整而堅強的、過去的軟弱。

  圓的完美使自身脆弱——能抵抗宇宙外壓的東西,不一定能抵抗內壓。不完美才是宇宙本質,那麼,若要讓本來就不完美的東西,在外表上看起來十分完美,你該如何使其半永久地自行運轉,並利用「不完美」,來防止它被人打破?

  伊藤・綾奈會如何做出這種設計?

  我會如何做出這種設計?

  思勞索・黑翼役使周圍的流懵靈體,探究著他的眨眼動作。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雙手、雙腳、身體——一副,理當應對了伊藤・綾奈的嬌窈身體。

  靈體不需要眼睛也能視物。

  我之所以希望使用眼睛來觀看,是因為我還記得「身而為人」的感覺。但,我既然不需要眼睛,這雙眼其實並不「屬於」我吧。所以,我才能看到自己。

  即使能「看見」,思勞索仍無法取得自己內部的鍊金術構成。他知道了,那就是為何宇宙不能給他那些,他應以本能所理解的鍊金術⋯⋯不過,在這座學院「塔堡」中,最豐富的資源都是鍊金術領域的知識了。

  他絕對不缺隨手能招攬過來的鍊金靈吧?

  圓。他想著基礎,司長知識的靈體搖擺、呼應他的念想。他作為拼湊的結構之物,應不難理解其他結構的規則和形狀⋯⋯嗎?

  圓桌。能量源是綾奈完成的第一個元海潮永久浪標,浪標被放到一處人早已被遺忘的死白海岬,穿透了那近乎虛無的遺忘,連接著她的自我符印。讓黑如焦油的沖刷力量灌注、發散於思勞索的圓中圓。

  他可以側耳傾聽宇宙靈體的種種旁白。那解說著他的構造的聲音。

  儲物間似的斜頂小窗懸台房裡,裝飾著近似綾奈與老師的基礎課程背景的書櫃。這裡,要有多少張積塵的桌子,就有多少張無人曾用過的椅子。這些圓桌都能被拆解——拆成角度不一的圓弧,或六邊形,或更小的三角形——中心點當然會被工具固定,但桌面與桌腳能隨著意念分隔。而思勞索,是純粹的思想意念。

  他能找到的資訊就只有這麼多。謹慎的焦慮感,催促思勞索繼續向外伸展、接觸更多靈體。詢問、探查、解讀,並散漫地問起其他瑣碎的事情:日常時光,不斷重複的碎片記憶,跳脫尋常時的驚愕、恐懼、歡喜和苦憤。

  晃了晃,圓的弧度割劃開他的靈筋,小巧焚痛穿透思勞索的意識。他停頓了下來,困惑不解。

  思勞索試著努力想出個解方。他也察覺到,他思緒不斷展開的卷鬚愈來愈淡、飄得愈來愈遠而就快要超出圓——超出他所能觸及的範圍⋯⋯他裡面便發生了一股共振。頻率與他相近,卻不相同。

  「威權。」紫色,線條,光影明晰。

  「這是幻顫,就你的理解,則是靈感。」微光與微光的圓圈彼此重疊、多變。

  「你可以稱呼我為戲劇,你的華麗修辭,你沒有心臟的心中之音。」萬花筒的六角形眨動。

  「邏輯。你需要幫忙?」純白矩形中,模糊繪出了無比漆黑的五官陰影。一張人臉。思勞索這才察覺,他在此之前都沒「真正」看過一張人臉呢。

  他聞到綾奈的氣息。和他的記憶之中,不太一樣。

  邏輯:「她忘了給召喚儀式加上,三年前夏天的改造法陣模組。」

  威權:「加上去。」

  思勞索不明白他們所表達的「改動」是什麼;在他以本能理解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以前,似乎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困惑之後,緊追而至的是大量疲憊感。

  一夜夜的苦思勞碌;思緒疲乏時,幽微、刺痛的寂寞;手指的痠疼感,使他能追蹤、形塑或想像出綾奈的雙手形狀——彷彿擁有她的纖纖細手——還有肌肉記憶裡的,零碎的鍊金術知識與技術。

  他眨眨心眼。現在,他明白自己打從一開始就不具備實體身驅。而幸好,那些綾奈在製作出他之後又召喚的四位「感向靈」,發現到他被封塵於此。不然——他不知為何,如此想著——她腳後跟,就會開始有疲憊所積聚而生的疲憊靈體所構成的毀滅吧。

  威權、幻顫靈感、戲劇和邏輯,它們都比他親近綾奈。這也使他不敢置信。

  這是什麼道理?

  他們不過是,她的腦海印象呼喚來靈界概念化身,才因此有了靈體的輪廓,我難道不比他們更貼近綾奈的「心」嗎?

  「心好累。」綾奈的返靈之聲如此說。思勞索愣了一下,將注意力迴轉至自己內側。

  灰色、半透明的綾奈形象,閃動而懸浮,逐步融入他的術法陣式。那不斷重複同一句「心好累」的綾奈,深深烙印於空間之中的疲倦,重新、反覆而近似定格地播放著——這一刻之後,不斷有新的「情感」湧入思勞索。

  他感受到他的陣式結構的圓開始發光,懸空。獲得了新的生命⋯⋯種種負面的、奈不想繼續感受到的情感,都成為他的一部分。

  颯颯。思勞索發現他的赤黑雙翼上的羽毛,多增添了新的色彩。

  戲劇:「醍醐啊!這位臣僕總算一覽女君聖光!在她華美下襬的影子,也將起身事奉她——正如我們一樣!」

  邏輯:「不對,這不一樣吧。或許我們能片刻佔有她,但思勞索・黑翼是無法像拼圖那樣,與她的自我相吻合了。」

  威權:「一鍊金術者,統御萬物以先,須以自我掌權自我。」

  黑翼下,思勞索的半透明身體,有了雙手。

  殳書——他在讓空氣、空間中,四處流動的細碎靈體穿透自己,他感受到那些紋路,似乎也被稱為符紋——複雜而螺旋、交織地畫出靈體力量理應流動的渠道,構成了他的「血脈」。他閉上雙眼,就能看到寫著殳書研究的綾奈的挫敗感;張開眼睛,就能看到模糊煙霧般的人形輪廓,展演出南方烈陽沙地戰場上的死者呼號,還有統領殘廢勝者的祈禱者,南方的熱沙戰場景色迅速移往冰冷殘酷的北方⋯⋯一位殺死親妹而造天地的神人,他的寶座、他口中所流瀉而下的符紋,代代相傳;冶煉刀劍時,血、汗、酸與油,蝕刻成刀劍盾牌上的咒願殳書,世世代代精練而重複出的法則,明確、無比清晰。

  「我可以看見了。」思勞索第一次,聽見他自己在靈界中的聲音。

  威權批判:「你意識的恢復時間太長了。」

  思勞索連接上威權的「手」——指引和指揮的肢體。他仍未習慣眨眼,現在也能清晰視物,卻感覺像在讓眼珠摩擦他的意識的內側,視覺在某種顱骨中空蕩迴響而震動不停。

  綾奈的老師正站在他面前,俯視著他。

  思勞索這才發現自己正佔據在一顆人類顱骨中,感向靈先前在迷迷糊糊拼湊出了疑問後,從他口中收到的回應,正印刻在靈界中的有形煙氣,飄過他顱骨內側、乾枯的腦袋原本該存在的位置。

  「那個外地來拜師的女孩,有活體魔法書?為什麼我從沒聽過這件事?

  「喔,是我誤會啊。而既然你是她的魔法書助手,就該明白這種意思吧?

  「你有個問題想請教我?⋯⋯你真的沒被你的主人遺棄嗎?」

  思勞索猜測:「你們幫我問了殳書?」

  戲劇:「或許吧。」

  幻顫:「你該要聽從你的靈感。」

  戲劇:「正是如此。」

  思勞索看著威權為他和感向靈們暫緩的眼前畫面。老師那宛如大理石雕像、美麗非凡到不像非人的漂亮臉蛋。他反覆思量著自己該如何回話。威權的光芒正在減弱。

  威權正靜靜等待。思勞索感到自己的內部衝出一股糾緊的痛楚⋯⋯若沒有外力的介入或命令,威權就會為了完成目標,就放任自己消損至虛無。

  思勞索謝過威權,他開口發出話語的音調,讓老師說出思勞索他在顱骨雙耳應在的位置中間,所構築出的概念靈光。

  「鍊金術並不是你所說符紋,或殳書。」

  邏輯將思勞索從飄移中拉了回來,給他一幅景象:櫥櫃裡,裝飾性、用於學生的儀式的骷顱,正對來到研究室的老師發問。

  「如果圓從來不是用來引導靈體,就像符紋殳書那樣,那圓的功能會是什麼呢?」老師金髮柔軟——那髮型似乎被稱為美型,是綾奈會喜歡的樣式。

  邏輯沒有足夠的記憶,無法判別是非,更無法回答複雜的疑問。

  思勞索能感覺出,戲劇只會誇大既有的靈體的輪廓,既然語音尚未落定於塵埃靈波而構成穩固的形色,戲劇此時便沉默不語。

  威權則仍正在等待思勞索的判斷。

  老師看著這顆骷髏頭,正絞盡它早已了無的腦汁,乾脆直接回答:「完全。圓就是完全。它並非指涉宇宙⋯⋯而是,它就是宇宙——圓可以切穿現實,創造出暫時脫離現世的夾縫狀態,更能質問宇宙真理。鍊金術的存在就是這樣。」

  老師轉了轉他左手五指其中一枚戒指,將戒指化為一團不斷滋長的液體流下、墜落地面。它拔昇、彈轉,凝聚成球體,然後變成某種四腳獸的形體。老師對它說了某種思勞索無法理解的古怪語音。

  它得令,奔去。

  思勞索能看到它液態身體中央,有鍊金符號象徵的力量不斷相互影響、反應。那是某種活生生的藥液——思勞索對自己感應到的「活著」的假象,稍微一愣。

  但他沒有多想。

  思勞索:「就像鏡子,圓是個符號,符號是由人勾畫,勾畫的之物對面,則是宇宙,但『它就是宇宙』——」「你自綾奈出,為綾奈服務;服從師長言,禁悖逆展演。」威權硬生生截斷了思勞索與骷髏的連結。

  「而不是戰爭或生火的工具?」戲劇總算跟上思勞索的思緒軌跡,替感向靈群發言。老舊的人骨牙齒咖咖相撞。

  「還是點石成金的商業奇蹟呢!⋯⋯玩笑不談。鍊金術到底是不是有效的——不論是實質意義或功能上的有效——正是城裡每位鍊金術師,都得回答的問題。若不能證明我們所做的事情,本身就具備用處,那我們還在這裡幹嘛?」

  「老師,你幹嘛跟我的助手靈講話?」

  思勞索的思考頓時停止。

  他讓自己沉入燈光在骷髏內側的黑影,滲入了靈體能遊走四方之界——意義、符號,和流轉的各種生命體的情感意志,都有如旋風暴雲般的星圖開展在這間教室上方與外側。思勞索能讓自己迷失其中,去尋找各式各樣的意義,學習靈體所攜帶的語言⋯⋯但他特別流連於那代表著此間教室的迷霧虛無之中,環繞了那有著玲瓏雅緻輪廓的微金光的人形。

  她與老師的對話,他們兩人的思緒,如漫畫發泡的對話框。老師的語言銳利、位於矩形和正圓形之中,而她⋯⋯思勞索可以看到她語言邊界的密密麻麻符文、陣式,層層纏裹的鍊金語言。

  她比起一個人,更像是一台鍊金術的機器吧?思勞索拋出這個想法,瞥向幻顫,後者則對他眨眼,咧嘴一笑。

  思勞索能看出,她身上的陣式似乎感知到他,並提出請求——十分客氣有禮,但字裡行間不斷堆疊著迫切、威壓和直接的要脅,強迫思勞索執行陣式所認知的、他原本的存在目標:以些微的死,供應她些許喘息。

  思勞索可以看到自己內部的陣式了。在他視野中,不斷有著人形的半透明身影浮現,透明身影中似乎有某種塵埃反射陽光時的粼粼⋯⋯他讓那些身影浸透自己,體驗著冰冷、苦熱、寞然地顫抖——種種不同情緒湧溢而上。

  他想起了城外的那片墨海。翻濤混沌,波浪萬鈞之力摧打著岸上的萬古巨石。像是要把海浪中夾雜的、蜂擁的零碎靈魂給一一敲碎。

  他想起,他眼前閃過——那他過去和現在所見到的情景中,其暗示的生活景象裡——的那些清晨、深夜街道,漆色凋零的黃老招牌商店,學校裡走廊寂寥而一無人聲,還有某種帶著「家」的符號的公寓房間。他看著那青少年女孩的影子,走過幻妖隣人精心培育、完美仿製的原初淵林。

  他選擇了接受。

  他當然選擇接受。

  就像鍊金術早已參透了宇宙道理,使毫無生命的藥劑也能化為固體活動,成為戴在人手指上的飾戒,還能化為,理解、傳遞訊息的活物。

  也宛如,橙色光明降臨了一間教學房間裡,陰影退避。

  他放任自己逐漸失去自我,放開意志的運行。

 

・・。。。。

 

  思勞索舉起手,將嫩橙香的鍊金乳膏抹到他剛黏上頭皮的假髮,手臂卻像推入海水般緩慢。

  他眨眨眼。鏡子中,他第三具附身體並無異樣。他雙眼一閉,一睜,陰藍淡紫的眼瞳中,現在還映照不出那勢必侵蝕這具軀體的死亡。

  手臂的移動速度沒有改變,可是,衰弱感真實無比。

  思勞索・黑翼讓他半透明的真身脫離肉體,靈手緩緩纏捲、抽出這具中年男性軀體的記憶。

  車禍喪親,癌症喪妻,被同事同情到不得不離職,釣魚樂趣繾綣迷幻,夢想從混沌遠古的墨海中取回愛人⋯⋯晃來這地方的人類,為何總在追逐著某些不可能被追回的身影呢?在他完全脫去這具身體後,被他當成吊帶、拉鍊的記憶攤散一地——肥胖的肚腩側邊,逐漸顯露出孩子手掌大小的烏黑抓痕。在記憶碎片與碎片之間,思勞索・黑翼知道自己能看見一閃而過的美魅少年的微笑。

  周圍,靈體潛聲吟頌著厄運的序曲調。

  只有傻子才會去追一個已經墜落墨海的人,他如此想著。

  思勞索・黑翼靠著殘存在脊椎神經裡的意志,讓這具身體走入半徑十三公尺的石灰魔法圓陣。圓陣內部和周圍,寫著各式各樣的符文,以及用作咒語的韻文:「在此躺臥長眠的,正是迷途者麥可・雅閣⋯⋯」

  思勞索能認出,那是邏輯幻顫的筆跡。他們都喜歡強化大叔筆跡風格的字母迴轉處,使各條筆畫向外過度延伸,彷彿想觸及外在世界,距離石灰圓圈也太過親近。

  他們讓這具四十七歲的軀體持續運作至極限,他則是讓它延展至命運盡頭之外。這座城,這裡,幾乎可以算是現存宇宙最深處的另一種盡頭,不同時代的人們來來去去,不會有多少人在意一位追求禁忌知識的人,忽不知怎地出現在學院裡,然後又不知怎地消失⋯⋯除非,是某位教授、老師所重視的愛徒呢。

  在他眼中,大叔的身體已漸趨透明。血肉早已失去意義,便能在咒言與簡單的指揮下,被逐步拆解——從肉體的骨幹開始,劃開血滴與大叔曾在宇宙歷史中曳畫出的軌跡一一並且將他指尖和指間的親密接觸記憶定下標題,最後在思勞索的雙翼交角下,流入魔法陣。

  留在最後的靈魂,以及羈絆,也被一一拆散、抹消,送入靈界翻湧、無盡流動的能量海濤。

  至少,髮膠乳膏裡有大叔很喜歡的香橙芬芳

  思勞索能為他做的事,也就只有這樣。

  藉著這個儀式,他們能圓滿那早已脫離人類境界之人的結局。成就了那消抹生命的自然死亡——並取得世間律法的回饋能量。

  戲劇:「歇息,妳是乾渴朝聖者眼中的綠地寶珠⋯⋯但七界萬靈矚目此地。」

  思勞索點頭。他立刻展開另一場儀式。

  首先,一張紙在他無聲引喚下飛來,貼上他半透明的額頭,睜開紙上的「真視之眼」符文,使他的藍紫色眼瞳有著近似「肉體」的媒介。如此,思勞索・黑翼便能見證儀式中的儀式中的儀式⋯⋯

  綾奈創造他的那一瞬間,便有如在他眼前般開展。她陣式上的圓圓字體,還有她那瓷鈴於夏日微風中的嫩嗓子,都是他的存在定義的一部分。

  以硫晶作為主要動力,馬格納・歐帕斯卷軸在溶解後築成了輸管能量的框架。

  鹽硫晶綜合的詳細法陣,法陣的虛間空白,在未來將插入、輔助另外四個弱型化身靈,就只有思勞索被本體完全切離。

  他仔細查看這個,比記憶還更精確的過去:這些,從金日到鉛土符文,都完全不屬於那負責輔佐她追求野心的體制。

  逆銻和反砒霜的虛間陣,環繞著思勞索・黑翼的核心的最外圍。然後是,許許多多有待補完的虛間陣式,被卷軸框架強制固定。他了解到,自己永遠都逃不出,那身為陰影化身的定位了。

  他知道他自己的製作方法。現在,任何人都能輕易使他的存在回歸虛無。

  正如那位早已該死去的那位中年大叔,他只會被無盡墨海記住。

 

・・・。。。

 

  思勞索・黑翼不知道自己要從何開始思考。「何去何從」這種問題,對他來說有如人類所熟悉的都市、鄉村、高速公路與靜靜搖晃的火車鐵路,那般遙遠。

  不過,他最近入手的第五具軀體的漂亮臉蛋,是滿賞心悅目。

  「美」。「欣賞」。思勞索仍能觸碰這些俗世價值的人類情感。

  僅有碰觸,他真身裡那份空缺,在他買到這具軀體後,讓他對自己切割自己,感到一股詭異⋯⋯他以人類社會的「行政程序」——那只適用現世俗間的靈界法則——去到城中的溼黏市集,與一位黑影商,買來了這個高中生的「仍未被死亡掌握的屍體」。

  此一行政程序法則,是綾奈捨棄的記憶中,那貼滿冰箱上的水電費帳單。此為起始點。

  到了他第二具軀體的大學生,她在系所裡工讀經驗的海外留學交換申請書。此為第二個點。

  然後是第三具軀體,上班族的公文技能。

  三點構成一面。一面的「法則」殘片,在訓練有素的真視下,足以暗示出某種立體的存在。

  思勞索・黑翼知道,以這具軀體為身分錨點的高中生,他在耀光似的歡笑下,被捲入夏日猛漲的溪流,為深淵的湍急水爪給拖入妖異森林。失去意志的肉體被輾轉回收、賣入這座城市。行政程序的本能理解力,在這城裡的市集肯定能賣上不少價值,黑影商不是很喜歡肉身人類和其衍生的殺價文化,但思勞索肯定以更便宜的價格買入⋯⋯然後,他想到了綾奈——可愛,燦爛,才華洋溢的女孩——肉體、靈魂和精神都洗鍊、承受了重重儀式、術法陣式和精巧的鍊金術冶煉,構出某種力量平衡,使她外貌永凍於高中時的青春。

  他知道自己為何會誕生。他作為陰影存在於此,卻從未被任何人或靈體力量,或是在場合中,給命名、定型。

  「影子與我同立於此」⋯⋯一半的謎團已經被解開了。

  他若是其他靈體,就會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但他無法繼續前進。他倒是無法不想著:為何,綾奈要在這裡創造他,然後又捨棄掉她自己的陰影?

  若思勞索・黑翼繼續鑽研那段,他深藏在自己內側深處、記錄著他自己的誕生的記憶,他會在本能性調度靈界能量、反覆探究時,請來靈界其他事物,與他一同見證他的內部構成——並且,教導宇宙,要如何明確定義他到底是什麼東西,然後使他成為能被預測的機械。

  正如鍊金術那般,化為能被預測的魔幻。

  他在男高中生的腰部開始疼痛後,才從自己震驚後的驚惶空白中醒來,活動、活動著身子。

  擁有肉身真不方便⋯⋯思勞索・黑翼,他眼前擺了張圖書室的獨間木桌,微輝石的冷光照耀著桌上的卷軸——泛黃皮紙上寫著某種遠古文字,記述著某位古術師在穿越枯墟深層的荒野時,他見到的各種「影子」。

  思勞索嘆氣,呼出了他經歷過四具人類軀體後,仍未習慣的濃濃疲倦。

  橙陽懸在墨海上方,其光輝鄰近於初始與終末的亙久角度,並散灑在圖書室內獨間木桌之間的狹窄走道上。他捲起卷軸,耳邊仍繚繞著,那在以太中沈溺於回憶的靈的古語翻譯。

  要算知道我是哪一種影子,還能幹嘛?能簡單使用靈界和靈界的力量,這樣不就夠了嗎?

  幻顫:「在鍊金學院,橡骨中白塔的二樓交誼場公佈欄上,你能從訃聞中讀出死靈、字裡行間的派系暗殺。」

  「是啊。但若從一開始就不知道真相,也不會留空隙給人鑽了吧?」思勞索。

  戲劇:「慵懶自滿,總是緩慢而狡詐的殺手。」

  「欸。有涉獵『律法』的任何人事物,只要買夠多俗世的律法殘片,他們也能調查出這種東西⋯⋯確實是那樣呢。無作為,才是這個情況的最佳解⋯⋯沒錯!」

  邏輯:「你的論述中有兩處需要充足的定義。另外,我們應該要參考鍊金術的基本概念。」

  「鍊金術的基本概念就是圓——宇宙最基礎的元素,會遵守最基礎的術法力量——還有,越精巧的東西,越容易被打破?」

  威權:「若沒有方向,我們和被風亂吹的塑膠袋沒有兩樣了。」

  戲劇:「喔,我們真該多多偷閒、逛逛城裡的市集呢,不然,威權那傢伙又會引用些老調牙的人類迷因了。」

  思勞索放任四個感向靈彼此鬥嘴,讓他們互相扔擲著靈界中的模糊斷言、咒罵,並牽動各自感向的歷史,來宣佔彼此的存在。

  他覺得,他們說的所有東西都很有道理。男子高中生那精力了大考機器擠壓的大腦,讓他思考起來更順暢:鍊金術觀點裡的宇宙,是由元素所構成,若繼續拆解元素,使其回歸「靈體」,那就是思勞索・黑翼和四感向靈所處的領域——他們都需要一具肉體,這樣實質、物理性的東西,才方便干涉物質界,而只要他們不走出鍊金學院,他們就幾乎不會遭遇任何危險。

  在他的真視中,這座城市外的,是一片年輕、沒有經驗的世界。

  所有的古老者,若非早已被死去,就是被長久奴役而殘缺不全。

  處子宇宙,亦被稱為元地。這樣「沒有經驗」的地方⋯⋯或許,就是「矗立於墨海旁的城市」——思勞索・黑翼如此想。

  城與城周圍的大地,位於時間軸外,墨海作為「經驗的累積」的象徵之物,讓整座城,不論是異者或人類,都得以接觸宇宙的本質——近乎無限的研究時間正是鍊金術師的春夢,而任何其他喜愛知識的妖魔神鬼,也能縱覽古今未來的所有智識。

  正如海浪濤濤沖打漆黑沙灘,不斷死去而殘存的元素,累積承繼,過去的污濁與傷痕與皺紋——咒文與宙紋——都被抹平⋯⋯

  然而,不論這座城市的時間感有多怪,思勞索仍察覺:沒有人從現世追著綾奈過來。

  她後方,沒有人像那個中年大叔對妻兒愛人深感不捨,並踏上他的魔異之旅。

  或許,綾奈是捨棄了她身為人類的日常回憶,正如那份日常早已捨棄了她。

  「為什麼她要製作出思勞索,還有其他感向靈?」

  第三人稱的自稱,不知為何,使他感到某種慰藉。

  他將研究視角轉向綾奈,看見那四個感向靈如何協助綾奈管理的七個不同實驗的能量所需、簡單決策——他們如同隱形的僕從,只不過,每個感向靈都有不同的性格、經驗和喜好,而在四靈都無法做出決斷時,思勞索・黑翼才能接觸這整個、直接連通了綾奈的網絡。

  那就是他和她,最緊密的距離了。

  只要有感情,死靈術師就能撈取意識的過往形象——宇宙所記得的情感意志。如果有肉體,你的身體就能被城裡的本地人竊盜偷取——祂們不被時間所限,生命對祂們而言,不過是某種舞蹈似的表演。

  思勞索短暫幾次外出後,發現本地居民雖不會主動襲擊任何術法師,但祂們也將「術法師」全體視為無德無信的外來者——沒有蘇萊曼之印,祂們絕對不會打開城門;在起衝突時,本地人也有壓倒性的宣權和形上的靈感。威權他是有幾種攻擊手段,戲劇能製造出幻影來遮掩他的身影,幻顫、邏輯也能幫上忙、讓他外出更久的時間,可是,借用感向靈太久,綾奈就會注意到思勞索的存在。

  這樣想來,也不對吧?若必須這樣施展數個複雜儀式,才能挖出思勞索・黑翼的誕生⋯⋯這不就代表,伊藤・綾奈還保有原版的記憶?

  這就是下一項工作。下一個任務。一個使命。

  威權:「使命召喚。」

  戲劇:「就像飛蛾撲火。」

  邏輯:「正如飛蛾的命運是被如此寫入了它們的神經網絡。」

  幻顫:「但在這條路之末,你不會有任何懊悔。」

  在思勞索・黑翼接受威權提出任務,接手控管起感向靈。對於幻顫傳來的飄渺一言,他稍微愣了一下。

  綾奈是什麼時候,把「命運」這種東西寫入了單純的感向靈呢?所謂感向靈,不是只要「感知方向」就好了?

  思勞索嘆息。

  有些時候,綾奈會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表現得很笨拙——如果沒有思勞索協助那四個感向靈,其實,她就不曾有個感向靈的統管系統。等到綾奈她出了事、才想要召喚他們時,他們很可能早已不小心將力量消耗在毫無用處的事情上。

  而在思勞索和感向靈們愈來愈能掌握伊藤・綾奈的思路、期待和通常的興趣,她也愈來愈將他們主動共享的資訊,視為理所當然。她沒有想到在成熟、成長後,他們成了獨立自主的個體,卻不會擔憂他們自身的生存。

  或許,將影子從自己身上脫離,是希望影子以她無法看到的角度來處理工作?思勞索如此想著。得不出一個答案。

  他倒是願意讓自己嵌入四感向靈中間,成為了她的生活一部分。

  現在,他的軀體外表是個普通的青少年。

  誤打誤撞、碰巧能進入這座城市,並成為鍊金學院新學生的故事,聽起來就沒那樣太難以想像了吧?

 

・・・・。。

 

  思勞索在幾次社交障礙和大大小小的爭吵後,他成功扮演起她的知己⋯⋯或說,擔任起她不想正視的受造物,並在學院裡生活著,試著模仿她。

  願宇宙萬靈皆知悉綾奈所設下的前例,而若術法有序,我就能擔當一位學生的演出。思勞索不知道自己半祈求、半認真想出的咒文,是為什麼能夠成功呢。

  從「相識」到「摯交」,他從來沒有和綾奈攤牌。偶爾,他會從綾奈所捨棄的影子中,瞥見她深思著他為何如此理解她,星點疑心油然而生,但在她愈來愈銳利、冰冷而深深探究著鍊金術思維與真理時,他收集的疑心,也愈來愈偏近理論、考察和邏輯的拼湊⋯⋯

  然後,他忽然不再收到疑心了。

  綾奈的態度毫無轉變。他依舊是她在城裡的最要好的朋友。

  他們一聊起來,煎煮藥茶的數個時辰,就像一眨眼似的。

  而幸好,鍊金術師的話題,總是能簡單討論起「造物主」。

  在綾奈的個人研究室裡,一個土捏的人造人,正忙著抄寫一本厚重的大型書;一個手掌高的瓷人偶,在一盞油燈旁慢舞,油燈旁有盤小碟子,碟子內雕刻了複雜的陣式,陣式上方懸著一團水球;水球不斷對著人造人說話,讓人造人翻頁、寫下水球認為重要的筆記。

  偶爾,那顆有意識的水球會對綾奈提問,或以涓雨細聲,講述城裡的新聞。

  「意識」的編寫與構成,在學院裡算不上是什麼非常高深奧妙的學科,但,那仍遠遠超出思勞索・黑翼所擁有的鍊金術知識。

  他個人認為:直接做出一個空殼,並請來適當的靈體——或是編剪、拼出一個自己想要的靈——都絕對比鍊金術師這樣,寫好所有行動、思維、偏好等等術式,或甚至是寫出「自由意志能存在的框架」,還要更輕鬆。

  綾奈笑他,說那種事只有薩滿才能做到;鍊金術,可是無法如此飄渺寫意呢。

  人偶,人造人,水球。三個不同等級的自我意識。

  「其實是,人造人,人偶,水球,這樣分才對。你必須想,『創意』這種白日夢似的——接近胡思亂想或做夢的——行動,其實是資訊的積累和重整功能。那才是人類自我意識的基礎。」

  「喔。我還以為妳會以功能來分呢。」思勞索。

  「⋯⋯以前的我,或許就是那樣。但現在的我就不同了。」綾奈。

  「若他們真的有自我意識⋯⋯說不定會覺得,自己生來就是這樣,一直慢舞下去就可以了,能抄寫文字就可以了,做通報和簡單的思考就可以了,妳作為他們的造物主,不該有一點⋯⋯怎麼說才好呢?指教他們的責任嗎?」

  「如果他們能進行創意、開放性的思考,為什麼不會想到要去修身養性?再說人生還有其他東西可追求啊。」

  從一開始就沒想追求知識,或者說是,某種「進步」的可能性,這不就是妳所設計出來的他們————這樣的存在嗎?

  思勞索・黑翼看著那個,有著窈窕女性身姿的人偶,人偶她配合著房內的談話聲音,調整著舞姿、表現出氣氛張力。他聞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懼。

  他這才察覺,綾奈早已捨棄了這股恐懼。

  他幾乎不必思考就能理解,綾奈所說的修身,八成是字面上的「修改自身」。但不知怎的,他也感到這樣的追求十分空虛。

  伊藤・綾奈的修身,是要砍除那些束縛她的過往,而不是權重富有的人在進入鍊金術領域時,所追求的「完美的存在」——思勞索在上過幾堂課之後知道,綾奈的老師在進入永生境界之後,常常會宣導相關的鍊金志業。

  若她願意引用他所說的話,願意拿她自己的真言來冒險⋯⋯在綾奈建構出來的這個力量體制中,她口中的「小白」——老師有什麼樣的位置呢?

 

・・・・・。

 

  思勞索趕到鍊金實驗教室時,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忘了拿來調和用的紙卷筆記。

  他雙手合十,非常誠懇地拜託了漂浮在教室裡的知識靈靈巧感向靈,他面前燒杯裡的液體,忽然變色,然後又變一次。思勞索・黑翼一看藥水的溫度激升,玻璃杯體隱隱震動而即將裂開,他立刻喃喃,承諾了兩個時辰的祈願、三本研究著作的抄寫還有四個小時的祈願舞⋯⋯藥水就這樣完成了。

  「欸,小黑你媽的又在作弊啊。」

  「老師你罵一下這傢伙吧。這不是智慧之恥,什麼才是智慧之恥?」

  「如果小黑你願意分一點『隣眾所愛者(Sleih Beggey)』的血,或你的存在感向,或是精液也行。我可以讓你分一點我的醍醐,也可以讓在座的其他殘渣安靜下來喔?」

  「好了啦你們,安靜、安靜。這樣吵嚷嚷,不都讓陣式不平衡了嗎。」

  班裡的學員們,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思勞索用靈界力量投機取巧。他們打趣著他。但這樣的他,還是有努力想打造出一個「認分、認真向上的學生形象」,努力學習著,他的零星鍊金術才能也能學的內容。

  老師對班上的這種氣氛,完全不在意。他早就知道思勞索是一具會行走的已死軀體,也知道附身在這軀體上的是⋯⋯某種東西,以及這東西得留在鍊金學院,才能達成某種目標。既然,這東西不會妨礙任何人的學習或研究,就沒有一個「學院的敵人」需要由他出手排除。

  思勞索也沒想糾正同學們的誤解。不如說,這樣輕鬆寫意,他才更有空間可以發揮。邊摸索,邊思考。

  他掃視過教室裡的其他人。

  被賣給山隱巫師的侍從騎士松鼠。深淵與枯墟之間的異界路城的酒商女兒。從妖林市場裡逃出千年奴役命運的人形肉偶。其他在基礎藥學課程裡的同學來來去去,就只有這幾號人物,比較常現身。

  當然,還有那位身披淺金銀白花紋相織的長袍,身上掛滿各種鍊金符號墜飾的老師。

  一眼看過去,誰都能知道這教室裡,誰最有資格修身吧?

  松鼠牠,恐怕一心只想回去侍奉自己的主人,但牠也明白自己侍奉的並不是牠所選擇的、符合松鼠騎士宣言的主人。酒商女兒或許較有餘裕,能探索各種不同的藥水、配方,但她在完成學業後,一定要回家,繼承家業。人形肉偶倒是能在城裡留多久,就會留多久,可是,它的厄運靈遲早會追上它。厄運就是如此。

  思勞索・黑翼若更努力一點,他難道不能以自己的天然操靈敏感性,在他每天汲引靈界能量、引導萬靈交通時,幫忙這些同學取得更多力量,或是,掙脫他們想逃脫的悲慘結局?

  他不知怎的,總是提不起精神,將這種偶然的想法付諸實踐。

  就在那流連數月的優柔寡斷中,思勞索這次交了朋友。甚至申請了宿舍,有了室友。

  他也不確定自己身為「本尊」的「陰影」,是否該如此自由、獨立地行動。

  思勞索不斷在各式各樣的場合裡,簽下這具軀體的名字,熟練到他感覺手指、手腕上黏著了某種苦灰味道的記憶。

  學院許可了他的自主研究。他和朋友合作的研究,也引起幾位導師的些許興趣,但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沒多少才能可言——僅能算是,過了八個體感年之後或許能畢業的程度。

  「你看,分子這樣的反轉,還有這種排列的角度,不就顯示出魔力只不過是某種東西,疊加上了這個世界的物質嗎?」

  「別再專挑那種元宇宙物質論來談啦,我記得白教授不是叫你去挖第二紀元的史料,你搞到哭著回來抱怨,到現在就全忘了你該記取的教訓了?那種迂腐到變成化石的東西,撐不過學院的口考啦。」

  「但是,想想吧,如果世界其實並非按照鍊金術所說的道理運行,而是,其實有其他某種真理運作法則⋯⋯讓我們所知的『鍊金術』可以運作。那種世界,會是什麼樣的世界呢?」

  思勞索又一次,想說服室友,去思考一下城裡在地人的世界觀,然後一如既往地被施以拒絕、沈默、顧左右而言他。

  在他的真視中,他所注視的焦點早已轉到別處去。室友成了他的意識中,一團有著人形外表、有著各式各樣的資訊懸在空中等著被閱讀、寥寥數條羈絆從室友身上延伸到牆外的某處。

  鍊金靈察覺到思勞索的意識焦點,它便如半液體半雲團似的,飄到他的臉龐,關注著他的雙眼和嘴。

  他嘆了氣,對鍊金靈微微一笑。鍊金靈並不明白這樣的人類姿態的意義,本能性地牽動、召來邏輯威權,開始聆聽起它永遠都無法理解的解釋。

  就像那傢伙永遠無法理解鍊金術以外的語言呢。思勞索・黑翼如此想著。

  他知道,室友的心思會在他這樣嘆息後,開始打轉。房間裡的氣氛會引來惱心忿懟的感向靈。室友不會瘋狂到在宿舍房間裡進行鍊金術實驗,但所有鍊金術師對「情緒起伏」都十分敏感、感冒——任何多餘、外露的情緒能量都會影響脆弱而完美的圓。

  而不論學院的學生能否成為熟練的鍊金術師,他們或多或少,都會開始本能地保護自身——「自我」的這一個圓。

  思勞索・黑翼不是鍊金術師,所以他能露骨地看著他們的心思意念如何流轉、變化。

  室友隨便找了個理由出門。他在五十分鐘內,是不會回來了。

  或許室友會攝取藥水,或用學院教的丁點「靈能手術」來削減自己的情緒,那都不會有差別——思勞索・黑翼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刻,讓室友的不冷靜能維持到半小時以上。

  之後,他會旁敲側擊,幫室友指點方向。協助室友找到圖書館裡的東方術法——思勞索不能直接出手幫忙室友,但依照邏輯戲劇的計算,室友心中的感激將會歸功到他身上。

  給予思勞索更多宣佔的權力。

  更之後,思勞索會用其他方法逐步套牢室友。用羈絆和靈體操縱技術,讓室友更深陷於他的掌握。直到他完全釋放室友,讓室友永久體驗著無我的境界——一正如所有鍊金術師都會經歷過的、修身的追求。

  鍊金學院禁止任何成員以鍊金術,在以篡奪、詐取的意圖下,將他人的才能、經歷、記憶、靈魂,或其他任何從屬於他人的「可能性」,進行溶解、消化、變質或轉移。但,學院並沒有禁止任何鍊金術以外的術法,來達到相同的效果呢。

  思勞索間間斷斷地,與城裡市集的本地人打著交道。以物易物,以靈易靈,以術法交換術法。

  雖說不上熟練,但他早已掌握了荒野老妖們皆有的基本鍊金術知識和技巧,以及篡奪人心、掌控人體,或甚及命運操弄的種種記述。

  半永久地維護一具人類軀體,完全算不上困難。

  可是,思勞索・黑翼並不具備野心。

  他這位室友——與他無冤無仇,相處起來相當融洽、寫意的室友——讓他看到人類野心是什麼模樣。

  每天,在相同的空間裡呼吸,使他熟悉了野心靈的氣息。

  這也讓思勞索發現了,伊藤・綾奈遺留給他的「對自我膨脹的野望的反感」。

 

・・・・・・

 

  過了人類體感時間的幾個月後,思勞索・黑翼的室友離開了鍊金學院。不幸,差不多在同一段時間內,學院幾位老師得知數位學員的憑空消失、失蹤、失聯,或是在學院的設施內離奇死去。

  「傳喚學生:黑澤。」

  學院的教導法法廷傳喚他出席。審判席上坐著綾奈,綾奈的老師,還有一位他從沒見過的學院長老。

  「我曾施惠予此人。此人亦是出入我鋪榻之間的訪客。此刻審問,緘默將把持我的疑問。」

  「嗯哼。」老師對綾奈點頭,讚許。綾奈的金色眼瞳隱約閃亮出異貌光彩。

  「汝,曾許我院學員死去?」長老就像質問前面幾位學生一樣,聲量洪高如鐘如山谷震鳴。

  「是。」思勞索開口,朗聲回應。

  「當然了。黑澤同學專師於活體研究,幾具屍體的買賣出入、產製銷毀,都是稀鬆平常不過了。他和他班上幾個同學相比之下,毫不嗜血,令課程教起來,分外輕鬆呢。」白老師微笑,按著他面前桌上的一疊紙張。

  長老點頭,翻過手上的文件數頁。

  「汝,曾於我院領界裡殺人,或致人亡命,或引人噩盡否?」

  思勞索・黑翼讓黑澤的嘴巴張開,然後閉嘴。

  他陰藍淡紫的眼角,可以瞄見這一舉動催化出某種心情念想,在長老、老師和綾奈的高座周圍流轉。

  嚴格上來說,沒錯,他確實不曾殺過人。黑澤這具軀體——撇開不滿、任性的情緒性幻想或發言——當然沒有殺死任何人。但從某種角度來說,刻意讓他的室友領悟東方術法其中一個最高境界,「自我滅盡」,那確實是「引人前往自我意識的終結」。

  不是死亡、厄運的那種終結,卻依舊是「死」。

  「駁回質問。」老師笑臉不變,但眼角邊沒有笑意。

  「⋯⋯緣由?」

  「若要說『人』的定義,黑澤同學會將人造人也含納在內。」

  「而君曾言,批其身之教鞭與領其道之教言,皆出於君之手與君之口。」

  「是的,大導師。」

  「綾奈君啊,汝亦言之,此生出入汝研討書室,一如密友。」

  「是的,左慈長老。」

  「吾無意轄管當今院內派系。若此一問如履薄冰,則吾不往矣。也罷,君二人做擔保吧。下一人!」

  思勞索・黑翼走出審判庭的那一瞬間,他已經知道,所有計畫都已啟動。

  他放任自己的心思本體開始推動,那複雜的靈體結構——不斷運算、預演著所有靈界中殘存的動量動向,使他看到宇宙所預想的未來,將會如何展演。

  他知道法庭上的那段對話,會間接引來更多學員對他的嘲弄。其中,許多聲音都不再會有玩笑的氣息。

  如此之後,黑澤的軀體便在鍊金學院中留下足夠多的印象。從未來往後觀看,他已經能讓身體半自動地扮演著「見習鍊金術師」的這個角色。

  思勞索・黑翼的心思,則回到了綾奈身邊。

  思勞索渴求著,以肉身的形式與綾奈相會,或以靈體的方式,深入她希望感向靈體群體構成的自動化思想結構。

  或許,他在操縱那個靈體結構時,就可以輕易地佔有她。

  或更簡單,張開實體身軀的雙手,就能緊緊擁抱她。

  在思勞索期望看到的終局裡,他會緊緊貼在她身邊,像水仙花時間逆轉回花苞似地,層層裹起最美的瓣白色彩。他感覺自己深處的渴望,在數個體感年以來絲毫未變。人們可能把這種情感稱為佔有慾或愛情,但他知道真相:一個陰影,終究會想接回本尊身上。

  就像花朵綻放前,被花苞內側的陰影給深深鎖住。在花朵燦爛開放以後,它會變得黯淡,被土壤的黑暗給吞沒。

  如果在要抵達那個畫面時,有任何一個環節出錯⋯⋯城裡的在地人會毫不猶豫地賜予思勞索・黑翼他應得的「征服」或「抹消」——完滿一個影子的目的。他也推測,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從以前到現在,才會感覺自身存在的發展,不斷陷入凝滯。

  他也想要更多。

  他在自己靈身上附加鍊金術的符文——最基本的六大力:昇華,降解,腐蝕,調和,任現。綾奈若看到他這樣自我改造,恐怕會感到欣慰,但也會對如此粗糙的做法惱火吧。

  思勞索知道他不可能觸及鍊金術基礎之上的其他東西。就連最基礎的鍊金六大力的實際運用,對他而言,也是屬於物質界的事物——無法進入他所在的靈界。他早已接受事實:不論怎樣努力,他都不會擅長鍊金術。但如果鍊金術的原理能運作於靈界,當然,物質宇宙也只能遵從靈體意識。

  他看到,他迷走的室友會回歸學院。

  城裡的人類,原本應該死去,卻能將自己修復到那樣的程度,其實不算是罕見——思勞索透過綾奈的記憶,能看到醫院裡也曾有過這樣的孩子。

  這樣一來,思勞索就能同時擁有二具軀體。

  在他的真視的未來視野中,學院中庭那覆蓋滿了青苔的大理石噴水池,和研究大樓的木頭地板與各間幽暗研究所,皆被鮮血覆蓋。

  感向靈在大型鍊金術陣法的加持下,在學院上空朝萬千宇宙召喚、呼喊,促使混沌墨海的靈能醍醐湧灌、一柱下衝——鍊金術師,大多都對自己的冷酷和鎮靜,萬分自豪,自豪到願意切割自己內心的陰影。

  而學院之所以能佇立在這片黑沙海灘上,就是因為,他們有方法能隔絕墨海的狂氣⋯⋯

  他們並沒有,認真想過這種可能性:誕生自鍊金術的生命,從撿拾、吸納主人的陰影而獲得身分的靈體,既能與鍊金靈對話,也可以靠著本能操引靈界能量。而不斷自主控管、壓抑情感的鍊金術師,在追求極致境界的過程中,當然,不會低頭俯視自己的影子。

  思勞索・黑翼深深知道老師每次看向伊藤・綾奈時,他眼中總會閃過的不自然色彩。那是什麼術,恐怕只有老師知曉,但思勞索能理解其中的幽微情感,游移於「遙遠」靈界之中、與老師真身所在的空間,彼此重疊。

  而所有感向靈,自然都希望能回歸發出情緒的本體。

  狂氣引發的實驗暴走,暴力靈的瘋狂殺戮,會讓洽到好處的混亂降臨學院。

  思勞索・黑翼知道,在那充斥著恐懼、熾戾和恐慌的靈界結構裡頭,他總算能奪取老師的身分。

  而在那之後,所有計畫都有如命運般穩固——

  他會以黑澤的身分,成為綾奈的影子。他會成為她的助手,協助她調管所有鍊金術之內和之外的力量分配。

  他會以老師的身分,牽制鍊金學院內部,以及其他魔法塔的術法師。他能保證綾奈穩穩走上成功的發達之路,企及她所懷抱的巔峰野望。

  然後,思勞索也能有室友,作為一具肉身偶,並使偶身在靈界中有著完整、獨立的人類形狀——正好能穩穩貼合他的靈身、綾奈的影子的形狀。如此,也方便讓他下達詳細的操作。

  肉身偶將前往現世,代替綾奈回歸俗常,看見她未曾看見的生活景象。拾起她斷裂的人類命運。

  三位一體。三個分身體,三個同步的結局:一個回歸現世,一個取代老師,一個完全輔佐。

  環繞起伊藤・綾奈的各方各面。

  感向靈都希望能回歸本體,但思勞索,嚴格來說,不只是一介感向靈。

  他是她想拒絕的一切事物。

  他希望佔有她,就像她希望捨棄他。

  他不會被綾奈承認,陰影也不會被捨棄陰影的人所看見。在自己拒絕的世界,成為那包裹著自己的圓的時候,那會構成什麼樣的宇宙?

  或許,在他看見的那片未來裡的某一天,他才能有勇氣講出這層層如封印般的力量陣式的密碼,並問出自己的真正願望:

  「能不能讓我殺死妳,一下下就好?」

 

〈讓我殺死妳一下下就好?〉反省評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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