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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不弟秀才:冷闆凳會緣起

  當我不負十年苦讀,終於穿上黑袈裟樣的學士服,從校長手裡領來一張金光燦爛的中文系畢業證書,赢了個「洋翰林」尊號,以後就是鵬程萬里。

  我雖不能如理工科的那樣「立行」、濟世救窮;也不能如政法科的「立德」、站上廟堂;文科學士,總可以「立言」揮椽,匡正世道人心吧!至少可以著書傳後吧!誰知「畢業即失業!」我四處奔走,幾個月裡挨不少白眼,說幾大籮好話,竟在天地裡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還談什麽大展抱負、立說傳世?我也曾問過幾個出入大機關的同學,他們都是西裝油頭,知道我這個「書蠹」,只夠當個老學究,連去當個師爺也不夠格,叫一聲愛莫能助,便揮手告別了。我還是每天在街上奔走,真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有天,我忽然碰到一個學化工的同學,他雖然求業失敗了,卻還能靠賣地攤化妝品糊口。他不免幾分傷感,我卻羨慕他比向乞討生活的人高尚,可惜我連這點本事也沒有。不過,我不可以也擺攤?我不會測字算命,但是替人寫信、買賣文書關約,總可以的吧?實在沒辦法了,騙人的算命玩意兒,也不是不可以無師自通。於是我找了不太熱鬧也不太冷僻的街巷,擺桌置凳,擺開文房四寶,開張營業。我甚至有幾分自豪,到底不去朱門要殘湯冷飯了。可是,我的論文指導教授發現了我,他沒有想到高才生竟然斯文掃地。他熱心地把我介紹去他朋友的衙門,做一名文書科員。

  我到了那個縣衙門辦公幾天,就發現縣太爺和科長們根本不來辦公,無公可辦的科員們便樂得喝茶、擺龍門陣。科員大半四五十歲年紀,也有年逾花甲的,三十歲上下的人不多,二十歲出頭的就我一人。有個科員開玩笑說:「我們這裡算是三代同堂了。」

  最老的李科員姓李,看他鬚眉皆白,大概年近古稀了吧!大家尊稱他李老,他卻倒老自稱科員,好像在誇耀這個官銜。他在衙門裡資格最老,卻說自己最沒有出息。朝代都換了幾個,能高升的都高升了,唯獨他還是坐著科員冷板凳,過著「硯耕」、不算不太平或很太平的日子。

  他像有了「職業優越感」,大講這位子的重要和舒服。「沒有科員,就像車子沒有輪子,就玩不轉了。縣長放爆竹到任,反正拿一封公文上台,宣布『劣迹昭著,革職查辦』。大老爺屁股還沒坐熱太師椅,忽然又被當兵的給抓走了,於是軍官又棄武從文,來當縣太爺了。師爺、隨房丫頭都可以換,反正科員是不換的。這鐵打的飯碗,總沒有破過。豈不快哉!」

  我大學畢業,本該出去幹番大事業的,可是這一席話,卻把我說動了心。何必苟且逐名逐利?陶淵明還不肯折腰,李白不願「摧眉折腰事權貴」,我學不到那樣,總可以學到李科員這樣過幾天開心日子吧!

  我們每天吃罷晚飯,沒事無非是串門子,最常去衙門後街的李老科員家。他把不過是破平房小庭院的「公館」,取陶淵明那兩句詩的典故,叫「心遠居」。李老照例請大家喝壺冷釅茶,我們坐板凳,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七嘴八舌地擺起龍門陣「亂譚」,總到深夜才散。有時,一個科員熱心帶燒酒,李老便端出鹽黃豆來,讓我們細細地酌,慢慢地擺,梆子敲了三更,大家還不肯散去。

  這些科員都混過十年二十年事,哪個沒碰過稀奇古怪的事情呢?我的閱曆最淺,沒法插嘴,但是聽科員「說禪書」,真是大開腦筋,從此,這是我的生活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了。當然我也暗想,這不是我寫文章的好材料嗎?

  就這樣,月月年年,在我們這裡都是老樣子。大大小小的老爺、少爺還是那麽安然自在,坐享清福。老百姓還是那麽去,爲那誰也沒有見過的「三民主義義」快樂世界賣命。鴉片煙館煙霧缭繞;茶樓酒肆劃拳行令,賣唱的在深夜的街頭流落,唱「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天沒有塌,地沒有陷。我們也照老樣子在「心遠居」,擺些無稽之談。

  有一回,李老說:「我們這些窮科員既沒有上酒樓進賭場,也不屑去做缥缈仙人、尋花問柳,只能喝冷茶,扯亂譚,何不來結個社?當今聖上蔣委員長不是要恩賜給我們結社的自由了?」

  「對頭。」過了花甲的張科員贊成,他說:「我們也算有緣,從天涯海角到這個冷衙門碰在一起。何不就把這個社叫『冷板凳會』呢?」

  「贊成。」聲音一致整整十人。

  大家一致推李老當冷板凳會的龍頭。李老覺得當之無愧,當時就指定我這個最小的「秀才」做打雜的幹事。我也欣然從命。

  大家一致贊成初二和十六,按年齡的大小接待。主人拖出幾條冷板凳,泡一大壺茶就行了。若想招待冷「燒老二」助興也行。每次拈一回鬮,拈著的就擺龍門陣。李老會長不拈鬮,第一個擺,我是幹事,最後一個擺。龍門陣可長可短,一次擺不完,下次接著。不擺的就勒令退會。

  李老告誡大家:「雖然聽說要言論自由了,我們說牛皮酢,扯野狐禪,都不過是無稽之談,擺出來混時光、消永夜罷了。我們不想言之于口,筆之于文。更不敢針砭時弊。因此,我們冷板凳會要有所談,有所不談。」

  大家也都贊成,明哲保身,古今如此嘛。在議論後,由會長歸納出「十不談」公約來:不談聖賢之訓、大人之言、國家大事、紅樓豔史、儒佛上帝、怪力亂神、洋場軼聞、海外奇觀,不談玄也不談機。

  李老興致高了又說:「這是個雅會,何不效法古人,請大手筆寫《冷闆凳會緣起》呢?」張老一喊「秀才!」大家舉手贊成,我連忙惶恐推辭。李老:「要寫等因奉此的濫調公文,你不如我們,要寫有板有眼的《緣起》,非你不行。現在我是會長,你是幹事了,我叫你幹這件事,你不能不幹。」

  我還能說什麽呢?

  王科員出人意料地出了主意:「既是雅會,我們都算是雅人了,何不都起個雅號。」「權且冒充一回風雅吧!」張老第一個贊成,報出了雅號「巴陵野老」,因爲他是巴州鄉野的老人。李老自報「峨眉山人」,蘇東坡的老鄉眉山人,隔峨眉山不遠。黃科員大半輩子在重慶山城當「幫幫匠」,自號「山城走卒」吧!吳科員說他是生長自郭沫若老鄉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就自號「羌江釣徒」。大家說王科員平常像個老學究,奉送一個他挺滿意的「三家村夫」。周科員說他祖輩只傳下來一支筆、一塊硯盤,因此自號「硯耕齋主」。童科員是個道地的山裡人,亂髮像個窮而無告的雜毛老道,自號「窮通道士」。孫科員出身早已落魄的缙紳家,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園的「無是樓」,因此自號「無是樓主」。趙科員還沒有想好,李老已替他說:「你就叫『野狐禪師』吧!」大家都同意他是擺龍門陣的天才,說他擺的是「野狐禪」,「野狐禪師」再恰當也沒有了。最後到我,李老說我是沒來得及趕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號「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準了大家的雅號,叫我們別喊科員,只叫雅號。誰也不反對。

  半月後,我寫好了〈冷板凳會緣起〉。會長李老——現在要叫他峨眉山人了——通知大家擇一個吉日,各人齋戒沐浴,到會長家裡去舉行典禮。這天我們都到了「心遠居」。會長已經安好神位,桌上的大茶壺古色古香,一溜擺著十隻倒滿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木板凳。大家學會長舉起茶杯,用指頭蘸起一滴茶水,彈向空中,表示獻給在巡迴的天上神靈,然後把茶水倒一點在地上,表示獻給當值的土地公婆。會長口中念念有詞,祝告上蒼和過往神靈、土地公婆保佑,不要禍從天降吧!然後我們照辦著,一飲盡茶。會找叫我讀起〈冷板凳會緣起〉。

  我充分發揮了秀才的本領,按著韻拍晃頭讀了起來。這算不上是一篇震古爍今的妙文,總得是一件蕩氣回腸的小品吧!我念道:

  「唯無奈之年月,凄苦殘山之夕國,荒城偏居,我峨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禅師、山城走卒、羌江釣徒、無是樓主、窮通道士、硯耕齋主,不第秀才十人,拜立冷板凳與冷茶壺,誠惶誠恐,祝告天地而言曰:

  『嗚呼!嗟我炎黃遺脈,生不逢辰。苟活於亂世,乞食於冷衙。安坐板凳,等因奉此;耗神於紙筆律科。我輩戚然不知慮樂。既無財無興。花柳非君子之可許;珍饈更非小子所樂。至於頤指氣使,非我輩所能,亦非世情所可。老怪窮酸,奈何奈何?

  『然同命之身,豈可視同水火?人生苦短,乃應約出冷衙,轉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喝冷茶,說牛皮酢,扯野狐禪。或耳聞親睹;或采巷議搜野老。言之如生,聽之有味。強似市醪,聊解乾渴。嗟我十子,良民守己,得過且過。以結盟,不過無聊尋樂。非敢作亂蠱惑。神靈地公,幸垂察焉。』」

  我念完〈緣起〉,三家村夫忽然詩興大發,要念他的〈禮贊冷板凳會〉。會長峨眉山人只好等他念完,才宣布禮成。贊詩云:

你來海角我天涯,

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飛魑魅,

何嫌大地走龍蛇。

白天無事翻陳報,

夜晚有閑喝冷茶。

同病相憐冷闆凳,

管他娘的國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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