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今天最大的ＷＴＦ，不是被誤解為中共的支持者（雖然那個故事是很莫名其妙），而是文章被方格子選上了……ＷＴＦ？

　　我老是把精力花在自己一點都不想看見成果的東西上。這種廢文之於我，就宛如二手煙之於老菸槍，沒有任何吸引力，只在讓我分心上有用罷了。比如，評論《烙印勇士》的那篇文章，或那個當作方格子更新序幕的網路連載文章。受到歡迎的感覺，使我厭惡……任何小說之外的作品，都令我感到噁心。

　　好像自己嘴巴、鼻孔和眼球後的洞，全部湧出乳黃色、酸臭，還帶著詭異細碎食物塊的嘔吐水流一般。哭出我的嘔吐物。雙手試著承接這些泉湧上來的東西，雙手卻被自己腐蝕。

　　好啦，說到正題。

　　《卡拉瑪助夫兄弟》給所有創作者的啟示是：不管你寫得再怎麼爛，文筆差勁，結構毫無新意，如果你的角色夠強、夠有趣、夠深刻，你也可以登入世界經典之列，或至少有相同等級。

　　沒有人喜歡看稻草人倒下來－－羅馬角鬥士都是些強壯的胖子，噴血時才會有料有汁有嚼勁（咦）。小說創作也是一樣：如果你的角色沒辦法承受打擊，也許你應敲得更用力，把他磨成齏粉，然後換上另一個更強、更具有超人特色的打手上場。

　　「賦予其最強力的論點」，這就是寫小說的單人辯論訣竅。

　　這樣聽來，感覺我嘗試維護小說碼字的優點，貌似很偉大的樣子。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某天晚上我坐著那頂比我還老的木頭圓板凳，用我家液晶螢幕電視前的空間放電腦，敲著聯想二手的深鍵程筆電鍵盤，同時不斷瞄向字數統計。

　　我不喜歡晚上寫作，身體的疲倦像是被繃緊拉長的皮革，鬆軟軟地攤趴在雙肩上。電腦螢幕好像在我面前，也好像不在我面前。文字隨意的組織，會讓我隔天早晨不斷吐自己的槽。

　　短篇大綱一千字，《內腔》大綱兩千字。

　　當你的腦子開始在夢境大陸上冒險，擠出一千字的劇情，就好像你有三隻手，卻同時要剝十顆橘子皮一樣。

　　而其中一顆橘子，叫作截稿日。截稿日的橘子皮是綠色。別問我為什麼是綠色的……發霉、生機蓬勃卻又暗示著死亡的慘綠。

　　我隨意掐指一算（打開工具列的月曆），發現兩千字根本趕不上。我還有打工，還有台大文史哲學報，還有台灣文學學報，還有時光之輪，還有廣播，還有短篇，還有其他小說想看……

　　我所剩無幾的選項中，只剩碼字這張禁忌牌了。

　　聽說大陸人一天動輒一萬字上下，工作五個小時就是一小時兩千字，但也有聽說有人平均一小時打出三千字。

　　每個人的寫作方法都各有不同，但邏輯上來說，除非你腦子真的能像古代天才那樣超高速運轉，不然一小時三千字，只會讓你在編輯時得花更多力氣罷了。

　　碼字確實有好處，但在那之前，我想重新講洽克．帕拉尼克的創作方式。他的小說相當特別，受到他新聞寫作的經驗影響，用文十分冷靜，二十多歲時師從極簡主義寫作風格，善於利用相同句型，替換字詞來增添設定的深度以及人物面對的衝突強度。他說自己很久以前便不再將寫小說當作自敘的某種傳記，《鬥陣俱樂部》是他第二本出版的小說（我沒記錯的話），而那個故事已經被塞入了許多其他人的故事。

　　他所作的，基本上是採訪，直接面對面和人對談，以紙筆在筆記本上將談話內容紀錄下來，妥當地安排好結構、和其他故事編輯混雜在一起，到看不出原本的故事結構，並形成新的故事時，在把自己這個新產出的故事打到電腦裡。對他來說，在電腦上一行行字的書寫，就只是打字罷了，沒有任何創意、創造的成分在其中。

　　在我開始說明碼字的好處時，我想請大家先了解……

　　藝術是種探索過程，好的藝術品，應該會將藝術家的探索的結果呈現出來，當過程和結果同時定型於作品時，你就成功了。完成創造了。而書寫、打字、編輯，這些東西都只是創造的過程。你所處的位置就是張白紙，不斷編織出的文字是你的道路，故事成形、論點一一浮出，就是你的終點。

　　碼字對你來說，可能不怎麼重要。

碼字的好處之一：你真的在工作

　　碼字對於小說，就像堆磚塊之於蓋房子。你不能每天打地基，也沒辦法每天話設計圖，該蓋的，就是得蓋。

　　當你沒有點子的時候，你可以思考，你也可以動手寫作，也可以邊思考邊寫。當你的空白螢幕上比昨天多一個字，你至少沒有讓腳步停滯，也沒有倒退。而對於網路連載而言，你多寫了一個字，所有讀者的記憶之中，你就是多寫那麼一個字，那種不允許倒退的冰冷現實很可能會把你嚇傻了，但只要繼續前進，你永遠比過去的自己還好。

碼字的好處之二：你看得見工作的成效

　　如果你真的想把寫作當成工作，就得要有工作效能、效率的判斷基準，而如果沒辦法測量，你就沒辦法管理。

　　字數對故事來說，雖然不是一個非常精準的測量數值，但至少你可以算出到底寫了多少字。對於寫作新手而言，這非常重要。

　　對我而言也非常重要。

碼字就像跑步，但不會有跑者愉悅，任何沒感到愉悅的人都會質問自己：我在幹三小？

　　上個禮拜，我開始問了這個，充滿存在主義意義的問題：「我到底在幹三小！？」那時我把每天字數增加到五千字。

　　每天五千字，我感覺自己還可以再增加這個數字。就像跑步一樣，你會不知不覺想稍微超出一點點自己過去的極限，突破極限。然而問題是，我不認為自己適合繼續跑下去。

　　我寫小說寫太多的後遺症，大致上長這樣子：頭腦裡一片空白，所有動作都像延遲了兩秒鐘一樣遲緩；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停止抖腳、摳手，或其他連續性小動作；呼吸急促，這可能也是造成思考空白的原因之一；無法回想起自己剛才到底在想什麼、寫了什麼。

　　我認為這很明顯是體能問題，如果體力夠強，耗氧效率、能量轉換效率高，工作量自然就能提升。就像讀書最多只能集中注意力四個小時，四小時後，幾乎處於腦死狀態一樣。

　　碼字對我來說，只是打字，不是真正的創意工作。如果有人能連續工作五的小時，打字的同時也編織出故事，我願意承認那種人比我強，也祝福他們能繼續這樣工作到老，但我就是辦不到。

　　而說到碼字字數，我最多也只能湊到六千。這是在我有休息、讀書的情況下的最佳成績。

　　作品分析有三個不同方向：政治、藝術，以及文化價值。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政治，會成為百年後的歷史笑談，人們重視的東西免不了總會消逝、破碎，在這顆星球上重組合成其他東西。

　　分析上完美的作品，當然就是在那三種面向都有所成就，可是我經常無視政治／歷史方面的分析，而是以「娛樂性」代替它。娛樂有很多種，有人覺得力量幻想是娛樂，有人覺得悲劇是娛樂，洛夫克拉夫特式的喪心病恐懼到崩潰也是娛樂，《眼睛的故事》性變態等級可以是娛樂，毫無人性、無力自主的Ｈ漫gangbang也能是娛樂，而小說分析再多也無法觸及邏輯以上的，包含情感的形而上價值。

　　每個人的工作模式都有所不同，一味地歧視碼字很可能會讓你的寫作損失更精進的機會。

　　碼字一定有用，只是看你怎麼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