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文章的材料原本是要拿來放在其他文章裡,但我發現說不定自己的切入點實在太過特異,所以我周遭大部分喜歡「純文學」的人都因著我的爛解釋,沒法理解世界觀的重要性。
另一個想寫這篇文章的原因,得說說就算我已經把範圍限定下來,和老師通信一回馬上就發現:「嗯,事情完全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簡單呢。」文學研究和任何研究一樣,若不在文章裡劃出界線,就會如腫瘤般不停脹大、成長。之前我想寫的東西沒有明確的起點、終點和極限。這次,我會將重點放在一般人看幻想文類(科幻、奇幻、魔幻)時會注意的,以及創作者應注意的東西上,我想至少試著處理這一點點基本概念。
而說到「幻想」,其實我在準備碩論研究方向時想到一個似乎沒被討論的話題:非虛構文類也包含虛構成份,我認為那是文字語言的限制逼得創作者做出某程度、可以被接受的虛構,那麼「寫實」的虛構極限到底在哪?文學技法上,寫實主義和懷疑懸置有區別嗎?
我知道西方寫實主義有它自己的理性主義、人本主義歷史脈絡,還要加上社會主義的「社會寫實」影響括及全球,與討論奇幻、科幻的全球化趨勢相當類似。一方面說,台灣文學的「台灣」基本上就是全球化的產物,我們能在嚴肅文學使用幻想文類技巧時發現純俗界線模糊,也正是(非常模糊意義的)全球化的效力之一;另一方面來說,只有非常玻璃心的--或說非常有中原標準文化傳統的--中國,才會講求「中國的」幻想文類。
說到底,文學不就是某種程度上的幻想成果,以及帶領他人幻想的中介嗎?先不說中國不中國,西方不西方,單論文學技法的話也會自成「文學國」。
而說起政治,幻想文類或使用幻想技法的作品,因其虛構特質,真的能「涉入現實」嗎?我認為,是可以的,因為懷疑懸置的虛構共感閱讀體驗做好的話,便會有十分強烈的效果。那麼說來,「寫實主義」是否真的書寫現實,似乎就不是那樣重要了,因為不管如何只要「共感」即可,寫實主義的界定就會變成「你是否和作者有相同先備知識」。
這種分界,真的可行嗎?
在開始前我想先說,我可能完全搞混了文學「寫實主義」和「懷疑懸置(Suspense of disbelief)」所要處理的場域,或是這兩個本來就是相同的東西--我卻認為它們完全不同。不過沒關係。這個網誌和我在艾比索和方格子的活動不同,是我探索文字與故事的地方。
而探索,總難免會撞牆、陷入落坑,或繞回原路。
這篇文章內容約有五大部份:
在開始討論「世界觀」以前,我想說說我自己對於人的想法,以及這個想法可能如何影響我。
簡介神話,以及被稱為神話的人的生活細節,還有這些「神話」在文學創作中的意含。
世界觀創作簡史及介紹,包括JRR托爾金所打開的異世界創作大門,對於文學創作的影響。
感覺團塊以及世界觀的超靈活運用,以及幾個嚴肅文學的例子。差不多就是前兩者的結合,不過,並不只限於嚴肅文學,而是更廣泛的書寫技術討論。
懷疑懸置與現實主義。
我會盡量說自己的資料來源有哪些,但這不是學術論文,所以別太在意。若感興趣的話,留個言,我會回頭找文獻給你。
人的生活到底是什麼
基督徒常常講「生命」,但沒有人將這詞彙的意義明確寫下來,而就連希伯來、西方猶太基督教脈絡以及東方中華文化的不同「生命」劃界與詮釋,都沒有人做好所有人都認同的白紙黑字定義。即使如此,大家還是一直「生命」來、「生命」去地使用這個詞。我認為是要將人的一生時間軸壓縮成平面,以此來審視人的一生。
但就算這麼說,還是會讓人搞得不清不楚吧。將時間不同的東西視為同一時間裡所存在的事件,邏輯上本來就很弔詭。過去的事怎麼能拉到現在來談?未來還沒發生的情況,怎麼能視為已經發生?
很簡單,人的一生宛如巨大洪流,而對於過於龐大的分析對象,只要拆小塊就好了。將「生命」視為單一物體,還是得掌握足夠細節……
早起你第一件事會做什麼?工作上班,每一小時你怎樣規劃時間?你在和他人說話時,怎樣用字遣詞。你如何在每踏出一步時扭曲、移動身體?這些選擇,背後有什麼邏輯?上一秒的邏輯和下一秒的邏輯關係是什麼?昨天和今天和明天的關係又是什麼?這樣連續不斷地審視自己,然後以同樣的方式審視他人,再以同樣的方式審視世界……
這樣,你就有了世界觀。是「觀察世界後的結論」。
換言之,世界觀的「正確」與否--是否與現實世界的客觀結果相符--根本沒差,那是「你所認為的世界」,存在於你腦子之中,可以乾乾淨淨地與腦子外的東西切割開。
世界觀既然是人做出來的產物,自然就得遵守特定邏輯:有因,必有果,沒有任何東西能從虛無中產生,虛無只能產生虛無,就連宇宙空間的生成也是如此。《瑞克與莫弟》第四季第四集中,瑞克說:「莫弟,你知道還有誰喜歡龍?就是拒絕承認他們自己是基督徒的宅宅!(You know who's into dragons, Morty? nerds who refuse to admit they're Christians.)」創造論之所以盛行,是因為它符合人們的常識。
人需要某些論據幫忙證明自己的存在,而創造自己的某物,正是最佳選項。如果你願意從邏輯前後所賦予的權力關係來看,沒有人不承認創造論:就連無神論者/科學崇拜者,都會說自己是基因遺傳分子與環境的造物,差別只在於與「神」交流的方式不同罷了。
說起不同的交流方式,拜一拜就能完成心願的神和神燈精靈--被奴役的神靈--有什麼差別呢?科學是由許多有創見、超努力、十分聰明的人建立起的系統,目的在於了解世界,並且以知識操縱世界。如果要說宗教,或更本質的信仰,無可避免地牽涉政治權力,就得將人類視為渴望掌握權力的宗教生物。
台灣人在這方面有相當有趣的文化,很多人「迷信」地認為自己花費了時間、心力、社會價值,超越人智的生命體就會想要花時間服務自己,本質上和科學人沒有差別。都是崇拜。都是人類自己的世界觀。
那麼,現代人和古代人之間最大區別是什麼呢?是重寫世界觀的頻率、強度和創造性,以及由此產生「自己當自己的神」的獨立感。
神話
神話是一群人聚集在火邊,對眾人所講的故事。或者說,這是我想要用的定義。若翻開文學理論相關書籍,你一定能看到文學源自於神話或遠古的文字紀錄這類說法。各家對神話的起源說法各有不同,我之所以使用這個說法,是因為神話有三個特色:
第一,它的接受者一定是群體中的絕大多數人。
第二,它的創作者很可能是不特定多數人。
第三,神話所說的故事,是對世界的詮釋。換言之,就是世界觀。
追蹤神話源頭和追蹤最初語言的產生或人類的出現,都是同一件事。當然,生物學或基因考古的「人類」定義和我文學的「人類」重點稍有不同,但我們可以說,神話存在的時間,和人類存在的時間差不多長。
當現代人說,「喔,那些都是神話啦」時,「神話」指荒誕、無稽之談的老舊故事。我認為這論點就像《自私的基因》不肯承認人類這種生物,完全有能力做出「宗教」這種東西。神話是古人對世界的詮釋,以及將知識傳遞給後代的方法,那麼神話衍伸出來的社會化、儀式化產物--宗教--也就會是類似的東西。
(我不想對宗教有太多討論,這裡僅限於「世界觀」話題。)
令人意外的是,現代人並沒有比古人更脫離「無稽之談」。古人的研究方法與工具不如有一萬兩千年文明歷史的我們,自然產生誤解。現代人也有很多誤解。
比如說,投了票支持某個黨派政府,就真的能改善未來。比如說,上過大學的人比沒上過大學的人厲害。比如說,專業小說家都是存活於幻想世界的浪漫分子,一揮揮筆、打打字就能寫出好作品……
迷思的Myth同意為神話,並非沒有原因呢。
所以在建構或研究世界觀時,我們該注意什麼呢?
第一,世界觀必須是角色沉浸於其中的觀念。
他們很可能有,星辰之所以移動是因為有人不停移動它們,的這種故事。這故事背後一定得有箇中意義。
第二,神話不必是正確、事實。
很可能得讓角色們繞一大圈,冒險旅途走了好幾年才發現世界的真相。這種劇情經常使用於史詩級故事,或幻想文類的設定。更廣義來說,世界觀的神話就是懸疑的謎題。若是在翻了兩三頁就揭曉謎底的話,就不有趣了。此外,也得考慮那個世界的資訊流通速度、正確性。
第三,不管是哪個世界,都不存在徹底理解「真理」的人。
如果有一個人在你面前說,他得知了宇宙的真相與生命的真實道理,想跟你分享,也想說服你。你第一個直覺會如何看待他呢?恐怕是……「他是瘋子」,或「他嗑了藥」,或「他是參加了某個邪教」,然後也可能是「喔?真有趣,就姑且聽聽看」的玩樂、悠閒心態吧。
神話是人們對世界的觀點,沒有人能逃脫世界觀的掌握,也沒有人能離開神話。所以還請別忘記,不管再怎樣設定你的世界,世界觀的主體依舊是人。沒有角色,你就只是個世界觀創作宅,而並非寫故事的人
(虛構)世界觀
奇幻文學通常都不被重視,科幻小說也好一陣子被限制於流行文類,即使有洛夫克拉夫特那種超硬的文學作品的貢獻,「幻想」這件事情一直與白日夢、無所事事、不事生產劃上等號。不論東西古今皆是如此,而支持這種論點的人,確實有他們的理據--因為世界觀和故事並非同一件事。
科幻文學是在二十世紀初期左右,才開始興盛,在JRR托爾金的《魔戒》出版、獲得學術重視之前,奇幻文學都被歸類於神話傳說。
不過托爾金以前,科幻文學已經有數人使用「想像的世界」來探討幾個科學發想。我最喜歡的例子就是「巨型結構(Megastructure)」和「殖民船(Generation Ship)」,這兩個東西都是以行星、衛星作為最基本的規模,要說台灣人也知道的例子的話,就是電玩《最後一戰(Halo)》系列的環形世界(Ringworld)吧。不過在托爾金之後,才出現「正統奇幻(High Fantasy)」一詞。
說是「正統」,其實和正典、統治等等政治話題一點關係都沒有,朱學恆大大在解釋正統奇幻時相當受到他們那個喜愛托爾金的世代的影響。正統奇幻,不需要龍或魔法或長耳精靈或矮人或魔獸。
維基百科對此的解釋還不錯:簡單來說,從頭/從零建立起的世界觀就是正統奇幻(比如《冰與火之歌》);使用我們的世界為基礎,加入幻想的就是沒那麼正統的奇幻(Low Fantasy,比如《獵命師傳奇》)。不過我認為,以對幻想的堅持來定義,會比較妥當。
創造一個內部邏輯順利運作的世界,呈現出完全和我們的世界不同的世界觀,就是正統奇幻。所以我會說《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麼》是少年漫畫風格的正統奇幻,正是作者明確展現出了他堅持住那個世界的「幻想」。「正統奇幻」對我來說,是對於幻想的表揚。
也不是說使用我們的世界作為基底的故事,不比正統幻想努力,但考量到《哈利波特》連貨幣制度都沒搞好,我真的難以接受「那種程度」的世界觀創作。
說了這麼多,為什麼會有人想創作世界觀呢?「幻想」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
幻想的重要性
托爾金在〈對妖精故事一論(On Fairy-Stories)〉中,對幻想文類有非常多強力辯護,我在這裡只想說說我自己的看法。想去看看大師的正論,就自己谷哥去吧。
以實用主義來說,幻想文類非常有用,或者應該說「嚴謹建構的幻想世界」可以做的事情,比起一般小說的虛構還要更寬廣。
我是這麼看的:在電影《禁愛世界》的設定中,具有藝術創造天份和傾向的人可以選擇虛構或非虛構創作的職務,就像視覺藝術靠創作者的技術以及大量參考、細節研究累積起來,他們的文學創作也同樣如此。社會學的激進分子一直在追求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但如果將這份理想中的公平真正實施於社會、實施在真實的人身上,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沒有人知道,所以,就得有個嚴謹的世界觀幻想。
這種理想社會如何被建造,建造之後人類的文化、生理能接受這種均質化嗎?這樣的社會將如何處理動亂?
世界觀的創作無可避免地得接觸「烏托邦」的話題,但小說作為探討人性衝突的媒材,卻被用來寫固定不變的烏托邦?那樣做會很可惜,而且恐怕會有研究不夠深入的嫌疑--創作者得在某種程度上解決著名的「老鼠烏托邦」實驗問題,以及時空間分佈所產生的物流不均問題。研究以及設計的深度,就是世界觀創作的重要性。
寫到最後你很可能會感覺,這樣寫實真的是你想要的嗎?沒必要連貴族花雕指甲的流派、風格,這種不重要的細節都寫出來吧?就連寫實主義小說或非虛構文類,也沒辦法百分之百複製現實--只要你寫作,就得仰賴想像。你可以從星系開始製作世界,修改一點點物理機制,做出超硬的魔法世界,花上三十年將所有會用上的研究論文寫出來,再創造你想寫的故事。
《魔戒》就是這種創作過程的產物。托爾金從來都沒有停止創作世界觀,還甚至有人說,他之所以寫小說是為了讓自己所創作的世界被人看見。也就是,小說僅僅是世界觀的附屬物。
這樣也行。但我認為那些人只是少數,會在網路上找這篇文章的人,大概是因為喜歡幻想文類,想知道如何寫幻想文類的故事。
這麼說來幻想文類以及浪漫主義時期所開始的懷疑懸置(Suspense of Disbelief)文學技巧,和寫實主義的「寫實」在技藝上並無顯著區別。而且,寫實主義作品影響現實的傳統,在幻想文類之中--依照托爾金所說--也沒有太多區別。比如颶光典籍系列《引誓之劍》,一定有人會說,這本書其實在討論移民的相關正義問題,我沒辦法否定,因為文本內容真的是如此。
我之後會在最後講講,虛構懸置VS寫實主義的話題。
回到「世界觀創作」。我想以《別對映像研出手》來舉例,沒看過、也對世界觀創作或以世界觀為始的故事創作方法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去看一下。
淺草原本以概念藝術為主要技能,在做P的好友金森鼓勵、推動之下,和負責人設的水崎合作製作動畫。他們最開始合作的項目是,一個看起來像交通工具的駕駛艙外殼設計,是金森被淺草強迫畫下來的奇怪形狀,淺草為其加裝合理的動力裝置、操縱裝置,以及製造這東西的場所,水崎加了進來,加上一些文化上的設計,也提出「生物化」的蜻蜓特色。
世界觀創作和其他創作一樣,你必須始於自己有靈感的地方,必須在能繼續走下去的方向前進。你當然可以強迫自己鑽研一些原本並不感興趣的東西,但當所有人都可以創作時,世界觀作為商品的價值就會下降,正如布蘭登.山德森所說,「點子十分廉價」,所以只追求自己的興趣也沒關係啦。
《別對映像研出手》在預算審查大會之後,接了機器人社團的案子,淺草在思考一些細節設定時忽然發現人形機甲的種種,發現騎乘式笨驢履帶機甲--有些類似摩拖車或悍馬裝甲部隊會用上的代步機具--比人形機合理太多,她認為這樣別人就不會以不夠寫實的理由噴她們了。這之前和客戶/機器人社團開會時,也有出現類似話題。機戰類型本來就是差不多死類型呢。
而解決辦法?沒有。淺草、水崎和對方社長在感嘆現實與幻想差距的共鳴下,選擇合作。簡單來說,只要自己爽,讓別人知道自己很爽,就夠了。
世界觀除了正統奇幻、低度奇幻的幻想程度分類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現在已經存在的作品的特色。但不論如何,世界觀大都會有馬克JP沃爾夫所說的三大要素:世界中的空間(物理地點、建築)、世界中的時間(時間觀念、歷史觀念),以及世界中的人物。
不同的設計風格、不同的創作方式,可以產生出不同世界。
將幻想文類切成科幻(sci-fi)和奇幻(fantasy)的話,就比較容易分類了。
科幻大多不會作到正統奇幻的全文化體系改寫,但時間軸一長,就必須填補中間的脈絡--特別是將時間點設計在二十世紀之後。資訊發達,人口流動劇烈,很多文化上的東西都必須妥善處理,比如推想小說中的歷史狂《侍女的故事》,整本書按作者的說法,全是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紀錄的拼貼。但就算以曾經發過的事件作為參考資料,就算用上貨真價實的科學與科技概念,你還是得用魔法。
一些硬科幻迷判斷小說是否足夠硬核的基準就在於,你的科幻作品中,包含多少魔法成份。魔法在此是指你想辦到、在故事中能辦到,但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事物與技術。
巨型結構概念上並非魔法。實際上我們現在已經有足夠的技術用來改造地球,或做出類似巨型構造的東西。巨型構造的存在才是魔法,因為就算有科學,有足夠科技能力,卻沒有工程技術,沒有物流與資源分配的政治輔助,巨型結構就是幻想。
比電子大、維持超過一瞬間的蟲洞是魔法。超光速引擎是魔法(拜託別做出這種東西,你會撕裂宇宙空間的,但重力引擎貌似可行)。雷射槍是魔法,但光學武器不是。能量護罩大都是魔法。隱形技術大都是魔法,正名應該叫光學迷彩。超能力是魔法。
(說真的,超能力應該分在奇幻類才對,是「個人制魔法系統」。將超能力者放進科幻分類,是幻想文類的融合,或說小眾科幻、奇幻社群無能影響好萊塢行業。)
我看過最嚴謹的硬科幻,我個人認為只有使用兩個魔法的,是《火星任務》。他們的魔法一是,做出可以防太陽風輻射的措施(這沒很困難,有心就可以做出來,可是現在還不存在,所以歸類於魔法),二是各國願意出資執行火星任務。在此之外,所有東西都和太空任務差不了多少。甚至還有太空人抱怨說,他回家躺在床上累得像條狗,看這本小說就像回到辦公室,惹得他十分不爽。
其次是非常有名的《穹蒼浩瀚(The Expanse)》(又譯《太空無垠》),我認為它只有使用三個魔法:一是艾普斯丁引擎(Epstein Drive),燃燒效率超高,艾普斯丁的飛船直到故事開始時一直都在燃燒,還沒飛出太陽系;二是微重力生存環境,科學家現在知道人類可以生存於一倍重力,不能生存於零重力,人類生存的重力要求到底在零至一的哪裡,我們毫無概念;三是,原分子病毒(Protomolecule),這貨是宇宙恐怖的玩意兒,所以說它是魔法……稍微有些牽強。
科幻類型文學一直都是人類文化與科學、科技發展接觸的最前端。建構世界觀時你一定會收集大量資料,然後也會發現,一半以上的科技產品設計重點全都是UI--使用者界面。沒有UI,就只能讓機器與機器對話,人類毫無參與空間,也因為科幻作為人文科技的交融前線,你所設計的東西就很可能被其他人採用。這可是科幻創作者的至上榮譽。科幻文學中,字詞定義以及社會模擬,比其他媒體要強上許多,要追求的就是這種前衛。
UI方面,比如《超世紀福音戰士》影響日本的氣象新聞展示風格。
字詞方面,就得提及《神經喚術士》普及了電腦宅的語言。不過還請記住,點子是很廉價的,不管你有多少點子,如果沒辦法妥善處理主題,寫不出有趣的角色以及角色弧還有劇情,你就只能賣點子了。
如果你肯翻翻科幻文學史,特別是這個YT介紹影片的系列就會發現,哪裡有巨型結構?哪裡有人寫殖民船?這兩個概念各自有好幾種不同設計方式,每種設計都有好幾個變化型可以玩,但Extra Credit卻介紹些我不得不承認有文學突破的作家,就是因為,那些喜歡鑽研科幻世界觀可能性的人,大多寫不好文學……
奇幻小說的話,可以直接按照年代分。
托爾金之後,產生了許多朱學恆大大所說的「正統奇幻」,然而隨著《魔戒》熱潮漸退,西方自己的翻譯文學興盛,大家看到東歐的黑暗奇幻(Dark Fantasy)變化型,TRPG遊戲除了最後歡迎的《龍與地下城》之外也有許多其他規則書出現,正統奇幻就變成了幻想的品質界定,而非特定的設定內容。
現代最強的奇幻小說,大概是《冰與火之歌》,馬丁爺在那系列裡跑現實風幻想世界,有龍,也有魔法,但你不會想遇見龍,更不會想遇見魔法。
現代奇幻的中堅世代,我認為大概是布蘭登.山德森的颶光典籍系列。山德森在許多方面都還需要多加努力,不過自從颶光典籍第一集《王者之路》出版後,大概沒有人可以動搖他在奇幻文學中的地位了,因為《王者之路》是純粹他自己寫爽、也讓奇幻迷看爽的作品。我第一次看完之後心裡馬上罵幹,我要看第二集了,因為那整本書都是序幕。
其他類型,我得舉漫畫為例,因為我其實並非死忠的幻想文類粉絲。
《迷宮飯》一開始便呈現了相當嚴厲的世界觀:主角妹妹死了,任何人在迷宮中一不小心就會死掉,很多時候就算足夠小心還是會死。然而,主角一行人遇見了矮人扇西,開始知道迷宮的魔物也是可以吃的東西。殘酷迷宮中的美食旅途,就是這個故事最佳寫照,世界觀同時呈現了迷宮(殘酷世界)以及魔物料理(愜意美食)。
《來自深淵》作為情緒操弄類型故事(催淚又催吐),需要呈現徹底讓人驚豔的美麗幻想世界,建構出合理的生態系統來配合深淵長達數千年(或數千萬年)的歷史,然後讓渺小的人類探索其中。這與《獵魔人》那種東歐的陰森、漆黑黑暗奇幻不同,是美到讓你眼淚與嘔吐物齊流的世界,而深淵中奇幻的生物/異形,也得反應出人類探索深淵時所經歷的肉體恐怖。
再來,該說說什麼是失敗的世界觀。
我這一介無人知曉的小說創作者身份會說:沒打破懷疑懸置的世界觀,就是成功的世界觀……話雖這麼說,有些作品BUG實在太大,大到輕輕一戳就會將整個故事的前提扯走。
小的BUG,如西方科幻超經典之一《時光之輪》的語言問題:為什麼隔了一座綿長山脈的不同族群,能說同一個語言?
這種BUG以讀者來說,滿容易接受。一來《時光之輪》背景歷史長達數千年,世界大戰規模的衝突不只兩、三次,打仗打到所有民族語言通用,是可以解釋。再說,不是每個世界觀創作者都喜歡碰觸語言學。現在是有人做出懶人包,但語言這種東西沒特色就不好玩,有特色就得花時間做。
大的BUGS,如《哈利波特》宇宙……啊,老天啊,該從哪裡開始好呢?
貨幣系統崩盤。魔法系統明明一開始很硬,後來卻軟到不行。官僚體制很符合英國文化,但無視社會異動、變革可能性。麻瓜智商甚低,連帶降低了巫師社會智商--為什麼巫師們不直接殖民月球呢?
我認為哈利波特宇宙最大崩盤,是《怪獸與牠們的產地》電影第一集。劇本和編輯都只有一人,所以從製作階段就已經嚴重出錯,沒有人有權或有能力提醒JK大大說,她的世界觀創作從小說開始就不怎麼好。要知道,就連奇幻大師托爾金在出版《魔戒》之後,也曾跑回去修改前傳設定,維持世界觀內在邏輯一致性,更何況是JK這種小渣渣。
《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最後一幕,巫師們以數分鐘的時間修好一座城市的損傷,既然建築技能這麼強、這麼有效率,為什麼不直接去火星?去金星?為什麼不殖民太空?他們既然可以自己變出食物、水和空氣,幹麻仰賴麻瓜社會?既然魔法不需要任何代價,只需要血統、念咒語、做出正確的魔杖姿勢(這一點設定之後都崩了),幹麻和中古世紀的人類混在一起?想想,人類在一九二六年發明出液態燃料火箭,一九五九年探測器馬上就飛上月球,相隔只有三十三年!
三十三年!然後JK大大想說服我們說,巫師社會和人類牽扯在一起,一起住了一萬兩千年的文明史!?這是三小道理?
被迫害?就逃啊!「巫師社會存在於地球」這整個前提在前傳電影一出來時,全部崩毀。
哈利波特宇宙的修正版,我會說是《來自新世界》。超能力/魔法/意念操動出現後人類社會徹底崩毀,出現各式各樣的種族清洗,暴政興起又滅亡,不同形式的暴政出現,然後獲得改革。他們的魔法沒有上限,但人必須生活於順利運作的社會,所以必定會出現各式各樣倫理道德無下限的牽制手段。我敢說,JK大大肯定寫不出這樣令人驚豔、感動人的故事,因為她不怎麼喜歡幻想文類,自然不會重視世界觀創作的價值,順理成章地,也寫不出這種深刻的道德衝突討論。
這些例子以及「世界觀」的相關討論,大多是以幻想文類為主,但「懷疑懸置」的推展絕對不只「角色、劇情、設定」中的設定。
感覺團塊
「神話」討論古人的生活,或許可以觸及一點點現代人的生活。「世界觀」延展、創造性極高的虛構神話,大多只會呈現於作品之中,似乎和讀者本身沒有多大關聯。
《擬造新地球:當代臺灣自然書寫》中所說的「感覺團塊」,就是將前兩者結合,再堆加角色與讀者之間的親密感,讓讀者直接體驗到作者所呈現的世界觀的觀感。
這個概念與「懷疑懸置」十分不同的是,作者並不在意讀者是否能了解世界觀內容或內在邏輯是什麼,一致性在這種書寫中並不重要,重點是作者是否成功讓讀者感受到作者所感受的東西。
隨著作者身份所處的位置複雜化,感覺團塊也會衍生許多複雜的議題。比如李大大在《擬造新地球》夏曼.藍波安的例子,是使用漢文書寫原住民,卻又強調原住民語言特色來向漢人介紹原住民文化的空間設定,這種書寫便會有非常微妙的結果。
寫起來,非常麻煩。
閱讀起來也同樣麻煩。
這種寫法是追求文字藝術的極致,畢竟藝術的本質就是為了改變視角認知。若你想達到這種效果就得明白,「故事」很可能並非你的書寫重點。
我雖是文學研究生,對於這類「純文學」卻實在興致缺缺。要我讀,是不會有問題,但實在沒多少樂趣可言。這種強烈渴望切回現實的風格與幻想的「不在眼前之物」截然相反,並非我想走的研究方向。然而,小說作為文學藝術的技藝,任何人想拿去做任何事情,我都管不著。
你想那樣玩世界觀,可以去看看李育霖大大的分析還有他舉例的作品。
那雖然說是「自然書寫」,台灣很多近期的鄉土文學--或說科幻、魔幻化的鄉土文學--也有類似作法。我認為,正統奇幻確實有這種路線的可能性,但是這實在太小眾啦。
懷疑懸置與寫實主義
追求文字寫實的極致有兩種,加上寫實主義被社會主義影像後的美學傳統,就有三種:
超現實主義,衍生出了魔幻寫實。這部份就是感覺團塊,或神話。
極端現實主義,將所有細節設計都弄了出來。比如宇宙飛船,所有操縱面板的UI、引擎設計、居住工作艙設計、船員階級背景的社會文化制度、飛船運作方式細節……等全都寫出來。比如中世紀奇幻背景,有錢人衣料是什麼,飲食內容和習慣是什麼,宗教信仰的神學派別、知識體系以及資訊傳播系統、城市設計(如維多利亞時期城市必須有的垃圾場dust yard工作人員分工方式)……等等。這部份就是,幻想極致的世界觀創作。
激勵讀者改變現實的,革命性寫實主義--日治時期的台灣文學「正典」中不乏這類作品。
不管哪種寫法,只要你寫的是小說,就得學習讓讀者懸置懷疑的技巧。如果你想寫後設小說,就別學這種寫法。如果你想讓讀者返回現實思考故事的主題,然後照你想尊崇的某種政治理念行動,你也得重新考慮懷疑懸置的必要性。然而,你若是想呈現故事--一個讓讀者可以沈浸其中的故事--你就得看其他人怎樣寫到讀者不會質疑你的文本。
你也必須知道,只有閒人才會讀百頁厚書。而文學之中,並沒有所謂的「客觀現實」--人類並不是客觀的生物。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像洛夫克拉夫特風的邪教徒一樣崇拜「現實的重要性」,但如果你願意接受這件事,就可以學習操縱文字。
懷疑懸置與寫實主義到底有什麼差別?
我認為沒有。
或說,寫到現在,我還是不確定自己到底該怎樣思考這個話題……
下一篇是,心情不怎麼好的補充:〈世界的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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