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文章是單純的介紹。
我最近總算借到了金車奇幻小說第一屆作品集。那書讀起來令人痛苦萬分,現在大家都知道華人的小說獎重視文筆,幾乎是常態,但這樣無視世界觀的重要性……
把這裡的討論內容放到隨手亂寫的書評,一定不會有人在意。要說為什麼……是世界觀的切入點非常多元而麻煩,沒有人能完全掌握所有切入角度。
文學研究要做的,就是這種事──提供創作者、文學愛好者,一個可以參考的路線。如果你看了前一篇文章,感覺有些幫助,我希望能在這邊完全拆掉先前理論、論述的基礎,讓大家看看世界觀內部到底使用了什麼機關,點出我們身為創作者應該注意的地方,以及實際上,可以怎樣寫。
僅僅是「可以怎樣寫」,不能說我因為你小說寫爛了就跑去告你,我想要你在看完這篇文章後理解,請多多思考,請不要折磨讀者!請尊重讀者閱讀的時間!時間就是生命,你浪費讀者的時間,別期望他們以後願意在你的文字浪費更多生命。
本文最開始的重要問題,是:
為什麼有些世界觀像背景,有些看起來像(突兀地)自成角色,
有些則是非常沒有意義地被硬塞入故事?
首先,我們必須將文學之中的「世界觀」與讀者所處的世界,分隔但擺在一起觀察。世界到底是什麼?世界的相反,會是什麼?
世界就是「世界」,是你所知的種種以及未知的一切。但事實真是如此?如果以「你」為中心才能知道的「世界」的話,應該將你排除在世界之外嗎?
這個問題在現象學上,是以「身體」來解答。你一定有身體,每個人都有身體;我們是以自己的身體進行思考和感知,所以也使用身體感知作為隱喻,來與他人溝通。自然而然,創作時就必須注意敘述中所呈現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樣子。
當然,如果想知道現象學的身體到底是什麼,可以參考這個滿有趣的研究〈意識並非運算〉,因為討論「身體到底是什麼」會碰上哲學不足科學那般詳細解析的現實情形,不過,科學到現在看起來,距離理解人類「意識」為何還非常遙遠呢~
我們想專注的是寫小說,應該注意敘事的形成。也就是你如何清楚講一個故事,以及如何綁住讀者的眼光。
世界觀大都只是背景,但正常人來說,背景不可能只是背景吧?吃喝拉撒睡,這些都需要物理世界的支撐,也需要文化社會的結構,換言之,一個奇幻世界的人,不必和現實世界的人處於相同脈絡。
這個影片在印地安那瓊斯系列的批評中,講到電影特效的物理。特定的故事需要特定的效果,《漫畫原來要這樣看》系列的史考特會認為不要太誇張,但《美國殺人魔》和其他現代主義小說明顯可行,所以我們只能說,「符合故事需求就沒問題」。
然而,你所選擇的方式,是無限文字組合中的其中一個特定方式。你一旦選用了,就不能對讀者說:「喔,抱歉,其實我當時想送印的是另外一種風格的小說,所以請想像你從來不知道、到現在也沒看過的東西。」
那,為什麼有些世界觀能為故事加分,而也有故事,因為世界觀寫得糟糕透頂,讓讀者放棄繼續閱讀?
我認為,這得考慮你所選用的文類是什麼、文類所面對的讀者是什麼樣的人且看過什麼樣的作品,也是,你要將「幻想」的界限推到什麼樣的程度?
或問得更精準一點:你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幻想?
以修辭的比喻來看,有些人會想把所有小說中的要素作為現實──某程度上的──延伸,而如果你不希望讀者有非常深的學習曲線/閱讀障礙,就得使用現實的東西,比如物理慣性、人體工學、社會文化與美學、常識。
但你也必須注意,現實之中不存在魔法。沒有人應該相信你的故事是真的,但為什麼托多洛夫所說的「幻奇小說」(奇幻科幻恐怖小說的總稱,我是取用陳鏡羽教授的翻譯)可以運作、在讀者腦中產生想像呢?
維基上總結托多洛夫的論點(書我還沒看完,所以先挪用維基的內容)是,幻奇文本必須達到三個要求:
- 文本必須強迫讀者認為角色們是世界中的活生生存在,然後在自然與超自然的解釋之間遲疑。
- 角色也許也同樣遲疑,這樣比較容易讓讀者同理角色,並產生身體的移動、進入文本空間。重點在於讓讀者信任角色,並產生身體的移動。
- 讀者必須採取特定態度,拒絕寓言性(allegorical)或詩化的解釋。也就是說,文本的世界與人物必須成為獨立自主的存在,使讀者相信文本。
這就是你幻想的原因:你想要說個故事。為了說好故事,必須將修辭上、設定上搞好你所幻想的世界,使讀者能夠相信這樣的世界與人物能夠存在,邀請讀者一同隨著文字馳騁想像的宇宙。
也可以反面論證:你不會想寫出,沒辦法讓讀者跟上的想像世界。
比如說,非常無腦、沒有足夠歷史論述脈絡在背景中支撐的種族歧視。看下《東方主義》就能知道西方世界不只是因為非洲、亞洲落後,就直接歧視有色人種,他們是花了超大量時間、金錢和心力才創造出種族歧視文化。更不用說,反猶太的複雜脈絡,在政治、經濟條件下促成深根的反猶太主義文化。
你若是想寫種族歧視,就得做好幾十萬字的背景世界觀寫作與研究的準備。不然,你肯定沒辦法滿足比你了解「歧視」的讀者,而請相信我,關注這個話題的人,多到爆炸。
比如說,膚淺地認為烏托邦會想要生下來就完美的演員,或膚淺地認為醫生手術時不用戴頭罩的故事。你這樣一寫,有點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你這個烏托邦的無腦,而且誰不管是誰,都能發現你敘事的政治意圖吧?
如果你沒辦法做到內部邏輯合理、能說服讀者的世界觀,會有這樣的情況:
最初,讀者會停下來重讀句子,然後想:「等等,這根本不合情理啊」;之後,讀者會發現自己在讀一本小說,他的手拿著紙本書或手機或平板,他必須強迫自己的眼睛掠過種種不合理的敘述;他發現自己的閱讀節奏斷了,發現自己心中的遲疑過於巨大,沒辦法認為這個世界或角色能存在,閱讀過程中,讀者的身體沒能變成角色的身體,無法進入文本空間。
如果你想說:「我就是希望讀者質疑角色或世界啊!」那麼首先你就得問:你的文字夠順暢嗎?為什麼沒辦法寫出自然而然的幻想世界?若要質疑,最開始你必須要有起點能夠相信,之後慢慢推倒讀者內心的信任,但維持住讀者與角色同行所產生的熟悉感與情感,讓讀者自己發現故事中不對勁之處。但當然,你沒想寫世界觀的話,那我得說,你可能過度幻想了。
換句話說,「不可靠的敘述者」有著絕佳情感基礎。做不到這點,還請從最基本的身體移動來慢慢練習。
另一個我認為非常、非常基本,卻被金車奇幻文學獎承認為佳作的爛例子,是非常不討喜的角色。那篇故事反派超簡單,配角人物沒有深度,我甚至連同理都沒辦法做到,更別說同情主角,而後面所有發展都因為前面思慮不周的設計而毫無意義──我的閱讀體驗早就斷了,你之後寫再好,也沒屁用。
例如:女主角說自己的歷史觀才是正確的,那位性格只有一次元深的死板女家教所相信的歷史全是虛假……媽的這女孩,真是肏他娘的膚淺。
歷史什麼時候正確過了?沒聽說實證主義是什麼嗎?他媽的,妳也是從父母聽歷史的,妳有考證嗎?有考古嗎?妳怎麼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然後輕易貶低他人的成果呢……我這樣想,之後就開始速讀了。在女主角的旁白以後的故事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不過她竟然他媽的想追求自由……為什麼這麼多人都能寫出,這樣智障的論述?
最後一個負面例子,接下來就要講正面例子。
《阿凡達》不說電影製作費和市場廣告費,前期製作就花了二點三七億美元,卻只拍了一部,徹底沒達到製作公司原本的目標,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阿凡達》的音樂貴到爆炸。但在看這部影片前,我忽然想到:等等,阿凡達有配樂嗎?我沒啥印象啊?
真心想創造不存在的原住民音樂,卻因為西方人的胃口而不斷被打槍。我認為台灣人的正義以及奇幻小說中的呈現,也是差不多的東西:做不夠多研究,層次不夠豐滿,造成邏輯漏洞;表現得過於刻意「正義」(或說是主流論述的正義),就像不塞到讀者面前解釋,讀者就看不懂似的;這樣表現出的世界大多也不怎麼有趣、吸引人。
複雜的議題難以使用簡單的形式處理。台灣的政治正確和這時代任何地方一樣,非常嚴重。我或許只是在網路上寫寫隨便的文章,遠端下指導棋,以此當作自己不寫小說的藉口,但文學界裡多的是,能把作品拆解到體無完膚的聰明腦袋。
或者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台灣文學,想為台灣貢獻文學,還請有追求「正統」奇幻的自覺。
你可以不修正所有我講過的負面例子,但至少,抄用正面例子的設計吧。有人肯讀你的東西,就已經該謝天謝地了,拜託別折磨你的讀者。
正面的例子我想引《進擊的巨人》動畫第一集/漫畫第一話〈給兩千年後的你〉,來談談什麼是「成功」的世界觀建立,以及世界中的人類的「成功」塑造。
《進擊》漫畫品質雖然糟糕,但單行本第四頁你可以看到城牆的比例與高度大致上十分合理──這高度以及攝影機與城牆之間的距離,城牆看起來如薄片般。
城內的規劃井然有序,然後你能看到唯一一個比較有特色的建築,是軍事目的的堡壘。牆內軍警合一的保全制度,考量到科技程度以及巨人所展示出的威脅,也是相當合理的規劃。對住在一輩子城牆裡的人,牆壁有著空間劃分的禁忌/神聖性;對講求讓讀者願意看下一話的漫畫媒體來說,界線被劃下,之後就得被破壞。
作者設立這話的所有角色,以此向讀者展示《進擊》世界觀下的人的生活:漢斯對現狀作享其成;卡露拉因愛而保守;三笠非常冷靜,隱晦地保護自己的家庭;艾倫他爸格利沙看起來很可疑,看來之後還有戲分;艾倫渴望自由但本質上卻是衝動、感情重;阿爾敏腦子清楚又不畏懼衝突,可是打架很弱;三個屁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真的就是屁孩,一副龍套臉。
主題設定方面,牆壁被巨人打破,暗示著巨人群體中存在雜質,分出「可以打破牆的巨人們」以及「白癡巨人」。卡露拉被吃,用來強迫讀者認識巨人以及作品風格,以後應該會有角色之間連結的再建構。標提「給兩千年後的你」,暗示著有兩千年前的「我」存在……
通常,讀者會將「我」直接套用自己,直到讀者與角色之間有了差異,讓讀者稍微與角色拉開距離,持續「跟著」描述角色的文字走。但這裡,文本卻是空白,所以造成,讀者真的將自己不加思索地帶入世界,以為《進擊的巨人》是設定在未來的故事。
按照托多洛夫的邏輯,這其中有兩種遲疑。第一個是故事明顯的主線,回應「為什麼人類要住在牆壁內」,相應的答案是超大型巨人的一腳。第二個遲疑,完全被主線劇情的誇張所掩蓋:既然《進擊的巨人》是架空的故事,為什麼我們會以為兩千年前的「我」就是讀者?
後者的話題,也是《進擊的巨人》針對法西斯討論的面向之一。蘿絲瑪莉對托多洛夫的理論的質疑,就是幻想不只發生在修辭學上,也更是針對文學所採用的社會文化進行挑戰、修改、翻轉等等,而這種在正統奇幻之中進行社會評論的面向,也是許多粉絲喜歡《進擊的巨人》和《Beastars》這類作品的原因之一。
我不會說,不要寫爭議議題。也不會說,不要寫政治。但你若要寫,寫不夠好,我就會嗆。
不會寫的話,至少抄一下既有作品的情節或設定吧?連這種研究都不願意做的話,我會建議你不要拿文字賣錢,因為你會貶低文學的市場價值。
《鋼之鍊金術師》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台詞,「一為全,全為一」,意旨世界與人本質上無法切割,在時間的洪流裡計較主體邊界,是相當沒有意義的事。
如果意識不只存於神經元與神經元之間,要想像最接近人類的模擬意識,大概是《艾比斯之夢》的內分泌系統模擬和神經系統模擬(大腦加脊髓),再加上神經元與神經元之間化學物質反應的量子現象,以及宇宙量子消失出現的無可預測性,這些總合吧。我們知道愈多,就愈明白自己對現實有多麼無知。
這樣來看,「一為全,全為一」是非常合理。但哲學和科學,對文學創作沒多大幫助。我們要談的是,如何使用敘事傳達世界觀中的人們的故事。
漫畫主要是使用視覺的語言,畫框構圖就是最基本的「文字」,這樣來看大家應該就能明白小說敘事是如何構成:選字選詞,句構,句長,然後是創作者的研究成果。
角色設計:人設,包括背景、外表(時尚選擇和健康、健身與否)等等;台詞,包括口音、口癖、用詞;個性,比如恐懼、渴望、動機、需求等。
事件:衝突點,角色目的以及相對的阻礙。事件的選擇會直接劃出角色所處的位置,有些時候很可能和角色的主題無關。
如果最開始就要塞設定,或說,在任何時候塞設定,就代表你的人物設計和事件沒有做好功課。除此之外,你可以使用背景,也要來講到文本空間到底是什麼。
在看漫畫時,你的眼神會追景框移動,閱讀的體驗會是橫向(日式、中式向左,西式向右,韓網漫向下),讀者投射出的身體感知是靠著景框來決定移動的方向、深度、強度等等因素,文字也有著相同作用,但小說最擅長的,不是視覺,而是內覺(觸覺)與氣味、氛圍。
將選詞當作攝影機的畫面的話,你會看到作者所描述的物件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是比漫畫的視覺敘述微妙許多,但不代表其中沒有時空間的移動。而當你注意到了文本空間的形成時,很多小說創作者千百年前就已經注意到,選擇寫與選擇不寫的世界。
我絕對不會說,沒有關注文本之外的空間的創作者,沒辦法寫好世界與世界之中的角色,因為有些作品明顯不能以這樣小心翼翼的角度審視。比如《小書痴的下剋上》,主要使用不可信任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可是在番外篇、寫主角以外的角色時,會出現十分明顯的第三人稱視角,而文本空間就會變得隨性,或說考慮得不夠仔細。
網路連載為了定期產出,就得降低特定文字品質。所以,並不是所有小說都適用精心檢視文字排列組合所組成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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