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神學的原民正統奇幻－東谷沙飛傳奇－天映泠然月

　　原本我以為海穹系列沒那麼容易入手，看來我八成是錯了呢。而相對起來，單行本的《東谷沙飛傳》就不會那麼麻煩了⋯⋯雖是這麼說，我作為研究者還是不會想碰原民吧。

　　會看這本書是因為：我不認為原住民的神話，和奇幻書寫有那樣不同。

　　這樣講，在現今這年代下，十分政治不正確，但這日子裡要講原住民的「起源故事」或「傳奇」，卻一定會在嚴肅場合避開科學思維的宰制，我認為，會碰到基督宗教科學這百年內的障礙——沒有人會再注重創造論或任何與創造論有關的理論了。

　　所以，我想走陰謀論者、政治宣傳人和文學人所選的道路：動之以情，說之以（文中之）理。如果將原民文化書寫，套用上「奇幻」，對於我們這些無知的人來說，應該會容易進入故事吧？

　　反正就算政治不正確，大家也不知道布農族到底是什麼樣的民族，大部分人也都不會去瞭解「科學理論」到底在幹嘛，我不認為人們口中的「科學」和正統奇幻的「世界觀」，在文本上有本質性的差異。都是理論，是遙不可及的綜略性宏觀，也都是聽說與猜測——畢竟，奇幻故事中的人，不一定會知道「真相」吧？

　　乜寇作為研究者，當然明白原漢之間「權力」關係，不想單純消費部族文化。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那也只是創作方的考量，能不能在讀者方呈現這樣的設計效果，我認為只有研究者和布農族族人才能知曉⋯⋯現代版的「正義」就是這麼一回事呢。

・奇幻的自由性

　　奇幻——Fantasy——以布蘭登・山德森在今年義大利的國際科幻奇幻影展的演講影片裡，以最為寬廣的「只要有奇幻元素，都來做奇幻吧」說法來定義。那是創作者的講法，學術上若如此定義奇幻，討論起來恐怕會難以確定「類型」性質。

　　就我的流派（或說喜好）而言，會十分講究魔法「系統」，就是能量來源以及人與世界的互動方式。但就算講究這點設計，能量「來源」是什麼，也會在文本呈現中產生相當大的歧異。

　　比如，是外部能量，電力、重力、火力這種東西，還是要選用宇宙能量，話語或生命節奏之類的事務。如果只看「世界觀」，表面上沒有多少差異，但講到文本或作品呈現方式，就會交織出完全不同的感覺。

　　最主要風格差異可以用，同樣是「言靈」類的概念的作品來解釋，如《咒術迴戰》與野豬桑的《契》就有著完全不同的戰鬥方式了。一個是，非常少年漫的拳頭互揍，另一個是，少年漫風格的青年漫主角被塞進律師系的複雜鬥智與感知扭曲的互毆。

　　而在「奇幻」如此自由的尺度之下，作品意外容易受類型與其常態所侷限。也就是，常見的「日系」與「西系」分法，加上武俠的話就有「中系」。
（武俠的世界觀，我並沒有深入，而我最懂的作品其實是韓漫《熱血江湖》。我會認為，這種寫作方式相當理所當然地視世界為「已知之物」，沒有正統奇幻傳統上的那種「探索感」，所以我對武俠沒法提起興趣。）

　　大部分作品的敘事中，這些「世界」都不怎麼重要。

　　你可以在看「奇幻」漫畫、小說或電影時，如此質問：在這世界中，什麼樣的食物，是「好吃的」食物？作品有拉出現實與幻想的差異嗎？若沒有的話，請問這部作品的幻想意義為何？如果沒有的話，請問這部作品為什麼要如此拉出這樣的差異距離，而這份距離和敘事主體有什麼樣的關係？

　　如果這部作品沒辦法回應這些問題，我會說，它的「世界」八成不會很重要——除非食物完全不是故事或世界觀的重點，但老實說，那種情況應該很難出現，因為「吃」是人類體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份，也是絕對能拉出差異的要素。

　　普通奇幻作品，或許能在不回答前述問題的前提下展開敘事，但正統奇幻無法直接走上這種自由性，或更精確說，「正統奇幻」這種細緻分類是在「世界觀」的探討下，才可能出現的創作。

　　奇幻世界過於異質——要說是alien或hetero都可以，不論哪一個都屬於不得不處理的狀態。

　　當正統奇幻的世界被擺到讀者面前，我們就得考慮：「為什麼作者要如此著墨世界觀（worldbuilding）？」換句話說，得問世界觀在敘事中所起到的作用。

　　《咒術迴戰》是淺薄的社會批評加上角色定位與簡單哲學思辨。《契》是回應後現代對於語言的質疑，探究加拿大移民社會的歷史厚度，以及呈現極端語言精准度之下的謊言與真實之間的思辨。

　　那麼，《東谷沙飛傳奇》，為何要拉出東谷沙飛這個世界觀呢？

　　我認為，是乜寇大大的神學。

　　來讓我們看看他是怎樣在文本裡呈現吧。

・傳說與經歷之間的轉換，神話與社會規範之間的互動

　　人物成為傳說，而傳說角色成為冒險夥伴，或成為生活的一部份，或成為路上所遇見的人、事、物。

　　我們能將《東谷沙飛傳說》拆解成數個獨立的小故事，約略是每章重新開始，但彼此會有些關聯。主要結構皆是：講述傳說或神話，然後，人與傳說神話有所互動，互動的結果影響到了其他部族。當然，本書所有傳說都是採用布農族的文化，所以就算創造出不同不足的獨立傳說，也有著「所有人都能彼此溝通」的烏托邦幻想存在這個小說之內。

　　就算有部族差異，也不足以構成彼此不合的原因。正是因為大家都存活於世，就會在沙目曆——類似十誡的天啓法則——之下共同存在。而也因為如此，所有人的行為準則都會相同，只有「文化差異」讓部族獲得他們之間的疆界。

　　神的聲音直接降下。

　　在孫大川老師的推薦序之中，有提及乜寇身為基督徒，似乎有些神學的東西想弄清楚。我會認為，是在「原民身分認同」、「多元族群社會」以及「形而上絕對單一神」之間拉扯，才會有這本小說世界的誕生。屬於乜寇的《魔戒》，就會長程《東谷沙飛傳說》，然而我會想問的是，奇幻作為「逃避主義」的文學類型，為何會如此著重小心運用布農文化，刻意要呈現多部族的歷史與文化差異，又以人口的流動與互動加上「神」的直接參與，來構成這樣的世界觀呢？

　　這似乎能佐證我一直以來對於正統奇幻所抱持的分析角度：人們在逃跑時，總是會先有一個想逃脫的環境或對象，書寫時不經意必須建立起這個對象，就反而在書寫後的作品中無法逃脫。矮黑人、族群衝突或道德犯罪，這些雖都是《東谷沙飛傳說》的主要反派，但我會認為，乜寇所處理的更大部分卻是：即使族群之間差異存在，依然可以崇敬同一位神／道德標準，在同樣的情感／身體結構中共處。

　　這本小說中「文明」或漢民族殖民工具，也許不存在，或曾位於反派位置，但那卻不是重點。因為說到底，這本書主要依舊是以中文寫成。我對此十分感激，因為就算是華語，我也能看出不同部族之間的微妙口語習慣差異——在這本書之中，中文作為共通語是能（在某些程度上）容入原民文化呢！
（我不認為現代中文特別帶有中心或邊陲，因為我關注的重點是文學書寫語的功能性與技術性，而《東谷沙飛傳說》在這方面，為我展開相當有趣的做法示範。）

　　當然，流血與「重生」的部分⋯⋯我能理解原民文化可能也有這些東西，可是老實說，托爾金派沒辦法在「如何獲勝」這件事上有新意，這已經是正統奇幻類型內部的問題呢⋯⋯而這也不是我目前想關注的重點。

　　過半了才開始英雄的冒險。

　　這樣的結構設計，會使乜寇從托爾金派中脫穎而出。

　　這本書說到底，是「東谷沙飛」的傳奇，而不是普灣的故事。我覺得「東谷沙飛」這地名相當酷，可是如果我沒讀乜寇的自序，我就無法理解文字上的微妙之處，而只能從文本之中的「聖山」來理解呢。

　　在如此切入脈絡之下，我得承認：我沒看半點註釋，對所有布農語的部分我也會跳過。老實說，這是因為我打從心底不在意現實世界的「布農」成分，就算文本告訴我，哪些是布農式，哪些是乜寇式，哪些是中文式，我全都不在意。

　　我會在意白山羌在故事中的角色。

　　我會在意矮黑人與其他部族的互動。

　　我會在意獨獨蹄人、月亮、巫師、火魔、沙目曆⋯⋯因為，這些才是文本本體啊！

　　如果我要跟孩子們介紹「布農」的話，我會介紹這本書。對我來說，這或許就是現代的布農的想像，而至於過去的故事是什麼樣子，就得要從不同的故事來說了。

・二小點不滿

　　老實說，我從以前就對原住民語用羅馬拼音來標音，感到相當不滿呢。原住民各族都有自己的語言吧？為什麼一定要用羅馬拼音呢？

　　可能是認為說，用大家都看得懂、多少能發音的拼音來呈現語言，有助於吸引人去理解⋯⋯不，完全沒吸引人的效果。在中文裡面放外文，除非是英文，不然我都會直接略過。而就算是英文，沒有劇情重要性的話，我也會跳過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