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所謂的「自由工作者」，與真正的「自由」沒多少關係——大家經常實際指涉的「自由」，跟自由真正包含的概念與夢想浪漫，大都一點關係都沒有。自由文字工作者，就只是「能挑自己的工作」罷了。

　　而且是，在某種程度上挑選工作。

　　我覺得假使你只是想寫小說，就不必考量生存的職業業務，直接去找工作吧。*1這世界上，多得是把寫作當成興趣、嗜好的人，而如果你願意花時間練習，也能逐漸累積起寫作技藝的。

　　就像，你會在籃球場上遇見控球超精準的老人家，他們跑步不快，跳不高，但假如你只是個空有體能的年輕人，絕對無法擊敗他們多年累積起的技術。

　　再說，即使這套書確實能幫助想實現文藝創作夢的人，如朱大大所說，《作家生存攻略》以及第二集的《文壇生態導覽》都是針對大家所熟知的「純文學」現有文壇系統的攻略。如果你沒打算玩他們的遊戲，就沒必要去參考他們的遊戲規則。

　　但通俗文學缺少純文學的培育、補助與鞏固地位的系統，所以你若不在意自己的寫作內容，真心只想寫作的話，還請參考朱宥勳大大所提供的攻略。

．原創性的妄想

　　最近，我終於找到《七人的莎士比亞》的英文翻譯。這系列漫畫是對莎士比亞這位文學史上相當神秘的人物的有趣詮釋，但，我覺得大家能從那個故事中獲得的最重要功課是，莎士比亞從來不做百分之百的原創。

　　這種做法跟恰克．帕拉尼克十分相近：他會把自己聽過的事件加以扭曲、改造或改善，然後講給周圍的人聽，等待那些故事在其他人口中流通過一遍，流回到他身邊，讓其他人講給他自己聽——這時候，他才能確定這個故事是個好故事。

　　假使我們能從現實世界取得已經受歡迎的精彩故事，為什麼還要多花精力憑空想像，然後，拿著未經過驗證的產品進入市場冒險呢？

　　我很希望台灣文壇能稍微改善這種無聊的意識形態，問題是，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莎士比亞那種超強的文筆詩詞⋯⋯但事情真的是這樣嗎？當然不是吧！若一個人寫不出那種高品質的作品，那就，七個人一起來寫啊！而這種共同創作的作風不會流行，也很正常：現代有多少人能靠寫作出版來養活自己，還要外加六人？如果你的創作，沒有達到小型工作室的普通營運規模，就別期望能達到經典文學的頂尖程度。

　　我想，《作》系列叢書的討論與介紹，是講述純文學體制如何希望能依靠團體的力量，補充個人的不足——假如某個作者經歷這麼多關卡後，依然能生存下來，他們自然而然會成為中堅作家。

　　如朱大大所說，你脫離文藝青年階段、成為新秀作家之後，只要活下去、繼續鑽研文藝，就有很高的機會成為青壯作家，站穩你在文壇上的位置。

　　這種體制有其好處，但壞處也相當明顯：它可以保證想寫作的人可以寫作，只不過，它並不民主。

．純文學有趣嗎？

　　我想，我自己在這個部落格上，已經清楚明我對某些「通俗」作品有多不爽了。我希望自己的評論對事不對人，比如我認真以為星子真的、真的很會抓節奏和衝突，但他的世界觀絕對可以寫得更好，比如山雨大大的《狂魔戰歌》超難看，但《善提經》真心很有趣——我會推薦任何對奇幻感興趣的人，稍微翻翻那本書。

　　我在觀看純文學的時候，也以相同角度切入：作品若夠有趣，要我幫作者舔屌舔陰，我都願意；不夠有趣的話⋯⋯就不夠有趣啊？講什麼藝術性、實驗性或人性光芒，不有趣的東西還敢拿到市場上來賣，我就敢罵它是垃圾糞作。

　　這種衡量的標準，有時候無法有客觀的說服力或是對「藝術性」的客觀標準，畢竟，每個人覺得有趣的地方都有所不同。

　　比如，無職轉生的網路原作很有趣，但就文字方面來說，絕對更優秀的小說。比如，狼不會入眠很有趣，但它不紅、衝突寫得很差，讓我感覺，它被腰斬也情有可原。比如，哈利波特很有趣，但它的世界觀創作根本是一團糟。比如，塊肉餘生記很有趣，但它的篇幅實在是太長了。比如，莎士比亞超級有趣，但它很多梗都是當時的時事梗，就連熟知英文文化的普通人也不一定能讀出其中的奧妙。

　　在朱大大談論原創性時舉例道：Ａ作品劇情、人物都非常普通，但文字與呈現方式很扎實，Ｂ作品寫得很差，呈現方式非常生澀、稚嫩，但主題或劇情或人物是前所未見的設定、設計。請問，你會選哪種作品得獎呢？

　　我頓時陷入兩難了：哪個作品比較有趣呢？

　　我知道有人只寫Ａ作品，但他們文筆超強，衝突的呈現方式超有趣，即使是我看過千百遍的劇情，我依然願意將自己的愛情獻給他們。

　　但我也知道科幻奇幻圈子裡多得是Ｂ作品，而我可以花好幾個難眠的夜晚思考他們想寫的東西，然後希望為他們寫同人作品——同樣地，向他們獻出我的愛情。

　　這樣各位就能看出我寫作腦的運作方式，跟朱大大完全不同了吧？

我只在乎作品有趣不有趣。其他所有事情，都不重要。

　　如果有幾百人說一個作品很有趣，那它就算是足夠成功的作品了。我認為，純文學和通俗文學在這方面都一樣：職業、生存的標準其實都沒有很高。純文學不一定能達到大眾暢銷的程度，而通俗文學只要能累積起自己的小眾支持者，就能進行某種程度的營運、永續發展了。

　　純文學的好處是，它有學界與政府的贊助，以及文壇小圈子的品牌加持；通俗文學如果寫爛了，就連最死忠的讀者也會棄你而去，你不會有「文壇」這種團體／政治力量的安全網。

　　當然，這種場域運作形態可能會產生相當麻煩的問題：小圈子喜歡的作品，不代表它會有趣。我可以保證，會受文壇歡迎的大部分作品都有其有趣之處——它們不盡然符合我這種，早已習慣大眾文化／次文化／小眾文化的品味，但，你若願意學會純文學的閱讀方式，就能理解其中的有趣⋯⋯

　　不是所有人都對「有趣」有同樣量尺，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改動自己的標準。如果你不想學的話，不會有差啦。我想，就連朱大大也不一定能理解通俗文學的「有趣」——從他對文壇的關注程度，就能知道哪些事他沒說及、不關心的事情了。

　　我私以為，從前文講述的ＡＢ作品差異對待，就能看出台灣純文學現在缺乏的東西——答案就是「同人」創作。

　　而我也相信，假使台灣純文學文壇可以修正「原創性崇拜」，也許能完全壓倒通俗文學喔？

．同人：萃取作品本質，與所有人皆可投注愛情的過程

　　當你必須以不同方式不斷、持續、接連地重複同一個故事，要經過多少個版本你才能說，這些作品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我認為的正確答案是，每個版本都有不同的敘事，而當每個人都能以自己喜歡的方式講述同一個故事，他們自然能喜歡「這一個故事」⋯⋯即使各個敘事都各有不同，我們仍能透過同人創作過程，創造出群體共有「核心故事」的共享幻覺。

　　但若要從作品本質來說，我們只能透過同人創作才能理解某個故事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東西。

　　比如，你認為「加菲貓」連環畫的本質是什麼？答案是，他的主人老姜，以及三幅連環畫的敘事形式——「沒有加菲貓的加菲貓連環畫」，這種同人作品才可以切入加菲貓的核心。*2

　　同人可以讓粉絲表現出自己的愛意，也能使他們以全新的角度看待自己喜歡的作品。同人也能允許大家客製化、改裝作品，配合任何品味。在更大規模的同人場域裡，我們也可以藉由其他人的詮釋、改寫，觀察原作的本質——或說是眾人所認為的本質。沒有其他方式能比「上千次的轉譯」，還要適合用以測試故事「強度」呢。

　　在不考量文學學術研究普及教育的前提下，只有靠同人，文學作品才能超脫出「作品」的框架，進入羅蘭巴特所追求的「文本」。*3

　　所以，當我們觀看ＡＢ作品的選擇時，朱大大說大部分文人都會選Ｂ——他們若不會做出這種選擇的話，原創性崇拜的意識形態就沒有他所認為的那樣嚴重了。朱大大本人會選擇Ａ，但我認為，Ａ選項是可能會侷限文壇發展。

　　我完全認同朱大大所講述的，純文學者對文學創作的「堅持」。從場域運作方式來看，純文學有十分講求技藝堅持的關卡，這也是我喜歡純文學的原因——就算他們的故事再怎麼難看，就算他們的人物無聊到國中生都能寫出更好的版本，我總能找出某些自己可以偷用的文字段落。但這只是我和朱大大的個人意見，並非整體場域的經營方向、策略。

　　因為Ａ作品，除了文字之外的所有東西都沒有原創性，它只表現出「Ａ作品的作者會選擇的寫法」。

　　跳脫出文字，Ａ作品就無法存活過改述、轉譯的過程。

　　換句話說，過了三十、一百年之後，Ａ作品就會被侷限於現代語言，然後再過一百年，Ａ作品就會變成古語文學。我們身為會自己寫小說的讀者，唯一能回收再利用Ａ的方式，就是等它的版權消失——進入公眾領域——然後進行，包含入大量原文的改作形式。

　　相對來說，Ｂ作品若不被擋在原創性崇拜的高牆後方，它就能直接在這個時代透過同人改作，變得更加完善。如果朱大大真的不那麼在意原創的重要性，或許，應放寬「抄襲」或「致敬」的標準，但那恐怕會進入完全不同的話題了。

　　我在那種討論中，處於相當重度網路使用者的位置，自然會與完全走傳統出版的純文學創作者，有截然相反的理念——我和許多人的創作都適用於CC條款，對我們的作品並不存在「缺稀性」，所有人都可以看、改寫、重製我們的作品。

　　而這方面，我也很認同朱大大的說法：目前來看，免費公開的訂閱制幾乎無法養活台灣的創作者。

　　整體來說，我相當推薦《作家生存攻略》與《文壇生態導覽》——也特別會對那些想在台灣寫作生活，但也不敢闖入通俗領域的暗潮的人推薦這兩本書。我相信任何人靠這套攻略方法，並且十分認真花上兩年左右的時間寫作，參加所有文學獎與文學營，交些志同道合的文友，就絕對能闖出一片天地。

　　他所描繪的這種工作生活不會輕鬆，但至少，會很自由。而最重要的部分是，你可以靠寫作生活⋯⋯即使你所做的大部分企劃，都不會百分之百吻合你心所望。

　　我會說，《作家生存攻略》與《文壇生態導覽》之中最重要的是數據以及量化後的經營策略。你可以將其當作工具書，或旅遊書，邊走邊看，邊讀邊決定你要走向哪個遠方。

　　但老實說，我越讀這套書，就越覺得我不想走純文學或投文學獎。若要我參與任何團體，我寧可自己組建寫作工坊，或是辦雜誌、徵文獎項。

　　我不願意為自己以外的人寫文章或故事。如果要我犧牲寫作的樂趣，我就會想收錢——至少，錢能讓我買對我身體有實際益處的食物——但沒有人會想花錢，請我這位沒有「實績」的創作者，幫他們的企劃寫作吧？

　　這樣的話，我就寧可自己花錢辦文友活動。那樣，我至少更能有參與感⋯⋯不，雜誌我恐怕辦不了，因為我非常不喜歡銷售、行銷方面的鳥事。不過，要說到寫作小組或工坊之類的教學、分享活動的話，我還是可以咬緊牙根撐過去的。

．側記

註1：最好找那種，你不必全心投入的勞動型工作，比如打掃、搬磚頭；或是挑你可以偷懶的辦公室工作，上司最好不要太在意你的工作績效，讓你上班時就能寫點筆記。如果都做不到的話，就把你所有沒在工作的時間，全力寫作——買個便宜的智慧型手機，然後練習快速的觸控鍵盤中文輸入。同時，你也得找出方法，讓自己可以撥出時間讀書，我對英文頗熟悉，所以都是在工作時聽英文有聲書。

註2：當然，你也可以透過大數據分析，找出加菲貓的笑點／笑話類型的眾數——「老姜很魯蛇」的相關笑話，在加菲貓系列的上千個作品裡，佔了六成比例。

註3：我認為文學學術研究不可能普及，因為光是閱讀這件事，就已經很耗費時間金錢了，而文壇若不作出串流訂閱這種革命性的閱讀體驗改善措施，文學理論與其思考方式，就不可能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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