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經理〉已經被正式翻譯成中文版,想支持正版的人可以貢獻給方軍跟呂靜蓮這二位譯者。

  中國他們的文化市場雖會稍受政治掣肘,但翻譯這一塊似乎都做得挺不錯。若能買到電子書,我會推薦各位多看看他們的譯作;不過,我也看過對岸主導的翻譯中文呈現得差強人意——只要譯者不受特定的意識形態限制,我幾乎可以保證對岸翻譯水準,絕對及格。

  這麼說,各位若想支持台灣譯者的話,也並非不行。台灣不會有人以正版的身分來翻譯利高帝。賣書是商業,商業有商業的考量。現實就是如此。

  中國譯者跟台灣譯者的詮釋,不盡然相同。比如這篇的標題,他們是翻譯成「鎮長」,我則是翻譯成「經理」——我有想過要不要翻成管理人,但經理或許比較好。鎮長,是眾人之「長」,在中文裡包含著輩分與父權體系的權威,可是北美的城鎮體制不盡然都是以政治權威來構成「manager」的內涵,他們有整座城鎮都屬於私人企業的現實案例,如果要翻成鎮長的話,「mayor」會比較合適——但就連mayor,也不一定會具備政治權威。

  這樣看來,地區性的語言文化差異似乎不怎麼重要了?重點似乎是,譯者個人對於譯出語跟譯入語的理解?

  異質語音——在相同語言中能夠共存的,不同的理解、詮釋——必須由公眾領域這個條件來完成。我之前獲得了這個結論,而現在,制止粉絲進行自己的翻譯的事物,仍舊是粉絲人數跟著作權法呢。

 

 

城鎮經理(The Town Manager)

湯瑪斯.利高帝

  在一個灰沉沉的清晨、冬天襲來不久以前,一些擾人的消息迅速遊走在我們之中:城鎮經理不在他的辦公室裡了,大家似乎在各處都找不到他。我們盡可能地允許這個情況——或未必真實的情形——保持其暫時性。這單純是我們過往以來,處理這種事情的方式。

  卡任斯,那位駕駛著縱貫大街的電車的男人,最先發現到城鎮經理可能已不在與我們同在了。他從城鎮一端的自家裡走到另一端的電車車站時,最先注意到此事——那一直點亮著經理辦公室的台燈,已變得昏暗。

  當然,人們可能會相信那位於大街上的小辦公室的電力系統短路時,那盞佇立於城鎮經理書桌桌腳上的電燈燈泡被燒壞了。那也可能是更大規模的停電,影響到辦公室樓上的房間,也就是城鎮經理在第一次來到我們中間就任後的住處。我們肯定都知道城鎮經理這人,沒可能對自己的公職辦公室或私人住處,十分警醒、戒備呢。

  結果,我們這些聚集在城鎮經理辦公室與他家外的群眾,深深考量過那個短路燒壞燈泡的理論。然而與此同時,我們的攪擾不安只增不減。卡任斯是那個最急切焦慮的人,因現今的事態,比我們其他人還要更長久折磨他——不過只有幾分鐘之別。如我已指出的,這並非我們第一次面臨事態如此發展。所以在卡任斯總算開始呼籲人們要行動時,我們其他人才放棄那理論推論下的慰藉。「是時候做些事情了。」那位電車駕駛員說。「我們必須知道發生什麼事。」

  李特——那位當地五金行的老闆——撬開了城鎮經理辦公室的那扇門,我們許多人迅速搜索室內各處。單單因為那地方基本上沒有裝潢,室內就顯得相當整齊。那裡僅有一張椅子、一張桌子,還有書桌上的檯燈。剩下的都是空曠處與光裸的牆面。連書桌抽屜都被我們搜索隊伍裡一些好奇心較重的人搜找過了,全是空的。李特正在確認台燈地線插入的牆孔,另一人則在檢查辦公室後方電箱的保險絲。但這些都只是拖延政策。沒有人想將手伸到台燈燈罩下、按下開關,看看燈泡是否被燒壞;或更不祥地,這地方本身被放任黑暗隨意攫取。我們所有人都有意識到,開燈的這個行動會表示出城鎮經理人的任期不再延續。

  我們的公眾服務與職務的中樞,曾經是一個立於大街南端的傳統市政廳。那棟壯觀建築有裝設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燈,而不是這樣一小座、緊附在使用已久的書桌邊緣上的台燈。這個令人眼花目眩的設備,曾被用作燈塔,向我們擔保著城鎮首要官員仍與我們同在。市政廳被腐朽、終於必須被廢棄時,其他建築的色彩也都黯淡了——從(長久一段時間裡都空無一物的)老歌劇樓的高樓層,到較近期,現在被當作城鎮行政中心的店面辦公室,全都失去光彩。但城鎮裡總會有一天,毫無通知地失去台燈的光芒。

  「他不在樓上。」卡任斯從城鎮經理的私人房間向下喊著我們。而就在這一刻,我鼓起氣勢,打開開關。燈泡亮起,房間裡的所有人都沈默靜聲。一段時間後,某人——至今,我仍無法回憶起是誰開口說話——語氣屈從,說:「他已離開我們了。」

  那些言詞穿過那聚在城鎮經理辦公室外的群眾,直到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完全沒有人推測到此事的發展,可能為惡作劇或錯誤所造成。唯一的結論就是,老城鎮經理不再掌權,而假使替代的人員沒被安排好,也會有人委任新人。

  不論如何,我們依舊要行動。在那灰沉沉的早晨餘下的時間至下午都要施行搜索。在我人生中,不管城鎮經理什麼時候失蹤,這些搜索作為另一任經理的就職前奏,都會以逐次增加的速度與效率進行。現在那些構成我們城鎮的建築物與房屋,已比我童年、年輕時還更稀少。所有區域都曾有著豐富活動,卻被一股異常的衰敗潮流,給轉化成空蕩平地,只有幾塊磚頭與破玻璃,顯示出雜草與乾燥土壤以外的事物曾經存立於那裡。我在青春野心的年歲中的某天,下定決心要擁有一棟位於人們稱為山丘的宏大鄰里的房子。這片區域仍被稱作山丘——不過這是那些房地產苦澀地保留這個名稱,那裡現已成一片粗糙不平、空蕩平展的地面,不再具備比周圍平地更高的海拔。

  在消除了我們對城鎮經理在鎮上無處可循的疑慮後,我們就前往鄉野。在那些行動中,就如我們搜索過城鎮界線之內,繼續有如排山倒海之勢繼續行棟。就如先前所述,現在的節期已將近冬季之始,只有幾棵光禿的樹木遮掩在漫步走過僵硬大地時、我們能望向四方時的景色。我們繼續睜大雙眼,但無法裝成過分拘謹的搜索者。

  過往,一當經理失蹤、辦公室的燈光被關掉時,他們不論是生是死,都未曾有人找到城鎮經理。我們唯一的擔憂是要以能向新城鎮經理——在他出現時——報告的方式行動,他就會致力要找出前任經理的所在之處。然而這項儀式,似乎在每一任城鎮經理就職時,愈來愈不重要,而最近的行政人員似乎根本不承認我們那些試圖找出前任人員的死屍活屍的行動了。他在自己辦公室書桌打瞌睡中睡醒時,說:「什麼?」

  「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那些引領搜索的其中一人,在早春裡的場合裡重複說。「那整段時間都在下暴風雨啊。」另一人說。

  在聽到我們的報告後,城鎮經理只回答:「喔,我知道了。好,做得好。」然後他就打發掉我們,回去小憩。

  「我們幹嘛這樣瞎忙?」理髮師利曼,在我們到城鎮經理辦公室外面時,說道。「我們一直都沒找到任何東西。」

  我幫他跟其他人,指出城鎮憲章的某個區塊——那份文件很簡短,在城鎮經理消失時要求人們「妥當搜索過城鎮及其周邊」。那是城鎮創始人寫下的協議的一部分,也被之後好幾個世代所維護。不幸的是,儲放在新歌劇樓裡的東西毫無紀錄,那棟劣質建物也在幾年前的火災裡被摧毀,那份公然陳述此項協議的憲章便如此遺失。(城鎮憲章本身只是些從回憶錄跟傳說中組合起的、措辭拙劣的拼貼筆記,不過這份殘遺文件中的細節,鮮少被質疑。)當時,創始人似乎採取了最適合城鎮的存續與興旺的道路,他們打造出了一份協議,使自己的後裔致力於這一條道路。這個行動與協議,沒有什麼非凡之處。

  「但那已經是好多年以前了啊,」利曼在那個多雨的春天午後說。「我認為,現在是我們要找出,我們到底是在跟誰打交道的時候了。」

  其他人都同意他。我自己也沒有不同意。不管怎麼說,我們從未成功與舊城鎮經理討論這個話題。但在我們於冬季如此臨近的那一天,走過農間時討論起此事,發誓我們要對新任城鎮經理提出這些問題,而繼任者們,通常在前任行政人員消失或棄位不久後就會抵達,有時候還會在同一天抵達。

  我們希望提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為何被要求這樣了無成果地搜索城鎮經理。我們有些人相信,這些搜索正是要干擾我們,好在任何人有機會觀察他抵達鎮上的方法、他從何處來之前,新任城鎮經理就能順利接任。其他人也認為,這些搜索隊確實有存在的目標,不過那可能遠超出我們的理解。不管是怎麼樣,我們都同意鎮上——這是說,我們僅剩的城鎮——是時候進入一段嶄新、啟蒙的歷史時代。然而,等我們抵達那些殘毀的農舍時,我們所有決心都被化入灰濛濛的、包裹著那天天空的色彩。

  傳統來說,被荒廢的農舍,與那佇立於農舍附近的小木屋,都標誌著我們的搜尋終點,然後我們會回到城鎮。現已將近落日,我們有夠多時間能在天黑前回家,就敷衍馬虎地檢查那棟農舍,及其小屋。但我們從未搜索到小屋。這一次,我們與農舍保持距離——那棟建築完全成了灰色天空下的凸齒、歪斜輪廓,小屋也一樣是許久以前被某人敲建成的木板建物。在那些褪色木板上,寫了某些文字,標注著從來沒有人看過的東西。那些記號被刻入木頭,就像用一道尖銳的刀刃雕刻。不是缺少某些字母,就是在刀刃深鑿入木板處,字母無法被閱讀、彼此分隔太開。電車車長卡任斯站在我身旁。

  「那東西是寫著,我認為他寫著的東西嗎?」他幾乎低語地,對我說。

  「我認為是的。」

  「裡面有光嗎?」

  「有像在悶燒的火星。」我對那於小屋木板條間閃耀的紅色微光,如此說。

  我們辨認出了——不論從哪個方向、藉由何種方式到來的——新任城鎮經理,便全員轉身,沈默地走向城鎮,緩緩漫步穿過那片,日日漸被臨冬扣押的灰白鄉間。

  就算我們在搜索中遇見了那種事物,我們也很快安於此態,或說我們至少不再公開表達自己的焦慮。那位擔任經理職位的人,沒進駐大街上、門上招牌寫著「城鎮經理」的建築物,而是選擇佔據一棟小木屋,尖銳刀刃在小屋的腐爛木板上,粗糙雕寫了相同的招牌?事情總是朝那種方向發展。曾經,從市政廳裡好幾個辦公室引導商業的城鎮經理,就住入了鎮上山丘區的一棟好房子。現在這位官員,就會在農舍廢墟旁、歷經風霜的一棟小木屋裡工作。沒有任何事情會長久不變。改變就是我們人生的髓華。

  我自己的情況相當典型。如前文所述,我的野心曾是要擁有一棟山丘區的住所。我也曾營運著送貨的行業,幾乎肯定能企及那個目標。然而,等舊城鎮經理抵達時,我是在利曼的理髮廳裡掃地,隨便接我能接的工作。不論如何,我想成為送貨商的幹勁,在山丘區被腐蝕成無物時便全付諸東流了。

  也許這座城鎮的每況愈下,以及其居民的景況,都能部分歸咎於我們好幾位城鎮經理——在多年數任以來,他們在許多層面上似乎,愈來愈無能執行本務。不管我們對新任城鎮經理有什麼憂慮,都無法說舊任城鎮經理曾是位典範行政人員。他任期結束前的好一段時間,他每一個工作天整日都睡在書桌上。

  另一方面說來,每任城鎮經理都有引入某些轉變要素,都有做出官方計劃案,我們也很難將那些計畫全然譴責為有害事務。就算新的歌劇樓,除了成為拙劣建成的火燒樓之外從未有任何用處,它仍表彰著城鎮復甦的努力——至少,能讓人有這種印象。連前任城鎮經理自己也有設立那縱貫大街的電車的功勞。在他行政的早期,他有從城鎮外帶來工人,建設他這項革新之魂的紀念遺址。這也不是說我們鎮上,對這樣的交通運輸曾有極強烈的抗議;而不管是行走或騎腳踏車,都能輕鬆地從街道一端前去另一端,對我們這些尚且健康的人來說,都不會有任何障礙。不過,當電車路線一建成,我們大部分人便都為了新奇感,搭過那東西一、兩次。有些人——不管因為什麼樣的原因——經常使用這個交通方式,甚至也仰賴電車穿過僅僅幾個街區的距離。別的事情姑且不論,電車有提供卡任斯一份定期的工作,而他在此之前未受到僱傭。

  簡短說來,我們總會想辦法適應每一任派來給我們的城鎮經理。困難的部分是我們必須等待新任行政人員展現出他們對城鎮的計畫的本質,然後讓我們調適成計畫可能採取的形式。這就是我們好幾世代以來所遵從的系統。那就是萬事的次序,而我們也誕生於其中,藉由順從,貢獻於那個系統。反對這項秩序的風險是,我們會一頭栽入未知,那對我們來說就過於沈重、無法過久沈思此事。但我們就算見證了那棟農舍廢墟隔壁的木屋景象,也沒有預見到這座城鎮的歷史將進入徹底嶄新的時代。

  新任城鎮經理第一個指令,是由一片被吹上大街人行道的紙片所傳達;在某天,這張紙片被一位老女人撿起來,她也向我們其他人展示了那紙條——那張紙是從棕褐色泥狀紙漿所製成。紙上的字跡看起來像是以木炭寫成,也是由城鎮經理木屋上老舊木板寫下文字的那隻手所寫:泊壞吊电車

  這些文字的字面意義已經足夠明顯了,我們卻不情願依照這個目的如此模糊的要求來行動。新上任的城鎮經理要摧毀某些建設,或前任行政措施的象徵,這並非史無前例,如此他才能清楚樹立起那些有他個人特色的建設與象徵,或者他單純想抹除前任秩序的顯著招牌,如此展現出新任秩序的存在感。但通常在施行這些行動時,都會提供一些緣由,做出某些藉口。在這次城鎮經理下令要摧毀電車時,顯然並非如此。所以我們決定在接到關於此事的某些補充解釋之前,決定什麼都不要做。李特提議道,我們可能得考慮寫一份便條,要求一道更詳盡的指示。這張便條會被留在城鎮經理木屋的門外。而毫不令人驚訝,沒有人自願承擔這項任務。直到我們獲得更詳細的公告前,電車絲毫無損。

  隔天早晨,電車當天第一次嘟嘟響地駛過大街。然而,電車沒有停下來接起那些在人行道上等車的人。「瞧瞧這事,」利曼凝望出他的理髮廳前櫥窗,對我說道。他前往室外。我將掃帚靠到牆上,跟上他。其他人已經站在街上,看著那輛電車,直到它總算來到城鎮末端。「沒人在掌著開關,」利曼說,好幾個人也應和著這項觀察。這輛電車似乎沒要往回行駛,我們好幾人走過街道、前去調查。我們進入車輛裡時,就發現電車駕駛員卡任斯的裸身死屍,躺在地板上。他被重重傷殘,已然死去。文字燒灼上他的胸膛:泊壞吊电車

  我們接下來幾天,如此遵行指令。我們扯掉了那與城鎮同長的車軌,拆掉了電車的電力系統。就在我們做完這些勞動時,有人發現另一條棕褐色紙質的碎紙簽。那份紙條從我們頭上的天空,被風推到我們面前,有如風箏般抽動。最終就落入我們中間。我們圍成圓圈、繞住那張紙簽,讀出潦草文字的那條訊息。「做白勺女子,」它寫著。「之后尼門要扌奐工乍。」

  不只有我們的工作變換,整座城鎮的模樣都改變了。城外的工人又一次身負著各式各樣不同建設、破壞工程與裝潢的命令,開始在大街上工作,他們的工程最終延伸到較偏遠的鄰里。我們被慣常的方式,被命令不許干涉他們。在那灰濛濛的冬天裡,他們做著城鎮建築的室內工程。之後的春天,他們做完室外工程後,就離開了。他們留下來的事物並不像座城鎮,而更像是座狂歡節遊樂園。我們這些住在鎮上的人,一當接獲那通常的傳達方式的通知,知道我們的工作要如何明確轉變時,就如同穿插表演的怪胎秀般生活著。

  打個比方,李特五金行的傳統商品被清空,店鋪被重建為一棟精巧的洗手間迷宮。再進入前門時,你立刻就會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馬桶與水槽間。而在這個小房間的其中一面牆壁裡,有另一扇門,通往另一個長寬高皆稍比較大的洗手間。這房間有兩扇門通往更內側的洗手間,還有些洗手間只能由旋轉樓梯或一長條狹窄走廊進入其中。每個洗手間都有不同的大小跟裝潢。沒有任何盥洗器具能被使用。李特五金行的外側變成了一股嶄新外貌:建築由壯碩石塊所建成,還有一對假石塔站在建築兩側,稍微高過正樓。先前為了五金行所設立的、前門上方的招牌,寫著舒適堡。李特的新工作,是要坐在他的原店舖外的人行道的椅子上;他會穿著一件簡單的制服,制服左側肩膀下縫了服務員的字樣。

  理髮師李曼,在被新分發的職涯時甚至比李特還更不幸。他的店舖被改名為「寶貝城」,重新裝潢成一個巨大的遊戲圍欄。李曼就在動物玩偶跟一排玩具中,被要求承受成年人體型的嬰兒裝束。

  在大街上的所有商店都以某些方式被轉變,不過他們的風調不總如李特的舒適堡,或李特的寶貝城。數棟建築物顯然,單純是個被遺棄的店面——直到有人探索室內,發現後室實際是一座微型電影院,在播放光裸牆面上打著外國卡通;或是發現地下室裡藏了一間藝廊,藝廊裡充斥著品味可疑的圖畫跟素描。有時候,這些被遺棄的店面正如它們外表,然而,你會發現自己一關上門就會被鎖在室內,強迫你從後巷出來。

  在大街商店後方,是永久暗夜的小巷世界——那是籠罩著這一大片區域的隧道狀騎樓所造成的效果。燈光昏暗,策略性地照亮各處,好讓你在遊蕩於高聳木頭柵欄或磚牆之間時,沒有一條小巷會完全陷於黑暗。許多條巷弄,最後都會通往某人家裡的廚房或客廳,允許人們逃回城鎮。有些小巷不斷變得愈來愈窄,直到人們再也無法前進,每一步都需要被撤回。其他巷弄的模樣則逐漸變化,呈現出從小城鎮最終變成大城市的徹底轉化,人也能聽到遠處的尖叫與警鈴,不過那些聲音單純是隱藏式喇叭所吹奏的重複錄音。我就是在這樣的近鄰中,在廉價公寓建築的劇場圖畫背景下、防火梯之字地竄爬於各處,做著我的新工作。

  這樣幽暗小巷的終處,有蒸氣輸出假下水道柵欄的洞口,而我被部署在一座報攤裡,販賣紙杯盛的湯水。更準確來說,我被指示要販賣的不是真正的湯,比較像是清湯水。在報攤前方櫃檯後面,地板上有個薄床墊,讓我晚上時——或我感覺想睡覺時——可以睡覺,因為顧客不太可能走入那個小巷迷宮深處來讓我服務他們。我靠著自己煮出那種淒涼餐點的清湯跟水活下去。在我看來,新上任的城鎮經理總算成功達成他好幾位前任者僅於多年中慵懶追求的目標:徹底壓榨這座城鎮裡僅剩的稀少資源。而我無法在這項估計之中,搞錯更多事情呢。

  在短短數週內,我的報攤外就有了穩定的顧客排隊,願意為我的水味黃色液體,付出無恥天價。那些都不是我的市民夥伴,而是鎮外的人。我注意到他們幾乎所有人,都帶著摺起的小冊子,小冊子不是突出他們的口袋,就是被抓在他們的手裡頭。其中有個小冊子也被留在報攤前方的櫃檯上,我就在生意變為冷清時讀過冊子。小冊子的封面被文字大大佔據,寫著享受樂趣鎮裡的歡樂時光吧。冊子裡有文字說明數張我們鎮上的不同「景點」的照片,可供好奇的旅客來探索。我驚嘆於城鎮經理的計謀。這位我們不曾見過顏面的人,以我們鎮上未曾見過、最廣闊的建設計畫,奪取我們的所有一分一毫——他無疑有收取金額可觀的回扣,但這項足智多謀的無用建設,將前所未見的金流帶入我們鎮上。

  然而真正昌盛的人,只有城鎮經理一人。每一天,有時候是每小時,鎮上每個景點跟營運場所都會被要求繳出營業額。那些明顯裝備一整套武器、面容穆肅的外人會來收錢。此外,我也注意到監視人混入了遊客之中,想確保我們沒人會從城鎮經理的新事業所衍生的利潤中,擅自留下一筆超過貧弱金額的收入。不論如何,鑑於我們在城鎮經理的統管下,沒有理由期待比赤貧還要好的結果,我們現在似乎,至少會存活下去了。

  然而有一天,旅客數量開始縮減。鎮上的新生意很快就衰落成無物。那些面目穆肅的人們不再費心來收錢了,我們也開始恐懼最糟糕的事態。我們猶豫不決地,開始走出住處,聚集到大街上、那條寫著「歡迎來到樂趣鎮」的靡垂布條底下。

  「我想這是結束了。」李特說,他仍穿著廁所服務員的制服。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確認。」李特說,現在穿回了成人的衣束。

  我們再次,在冬季來臨的數週以前的一片灰濛濛天空底下,腳步沈重地走到鄉間。天色將近薄暮,而早在我們抵達城鎮經理的小屋前,已能看到室內不再發出紅色微光。不論如何,我們都搜索了那那間小屋。然後也搜索過那間農舍。城鎮經理不在那。那裡也沒有錢。那裡什麼都沒有。

  在其他人轉離此處、回去鎮上時,我留了下來。另一位城鎮經理不久後就會抵達鎮上,我卻不願意看到新的行政措施會有什麼樣的新形式。事態一直都是如此——一位城鎮經理繼承另一位經理,他們每人都會展現出更強烈的墮落,好像他們潰爛成了無人知曉的東西。在這種循環,也毫無終結的跡象。有多少其他人會來來去去,更加過分地奪取我所誕生、成長變老之地?我想到,那地方是如何不同於我還是孩童時的樣貌。我想到,我想在山丘區裡買棟房子的青春夢想。我想到了我的送貨老生意。

  然後我就走向城鎮的相反方向。我一直走著,直到我走上一條道路。然後我就走在那條路上,直到我來到另一座城鎮。我穿過許多鎮子跟許多座大城市,我做過清潔工跟散工,讓自己能繼續前行。那些所有地方,都遵守與我的老家鄉鎮相同的準則,不過我所到的地方都尚未企及那程度強烈的墮落。我逃離那裡,是希望找到一個以不同準則建立、以不同秩序運作的另地方。但沒有這種地方存在,或者是,我沒能找到這種地方。我僅剩的行動方針,就是要了結這一切。

  我一理解了自己的存在的前述事實,不久後,我坐在一間骯髒的小咖啡店櫃檯前的座位。時間已是深夜,我在喝著濃湯。我思考著,我可能會了結自己。那間咖啡店可能是位於一座小鎮或一座大城市裡頭。現在我仔細想,那地方應該是在高架公路底下,所以肯定是在大城市裡。那店裡唯一另一個顧客,是一位穿著得體的男人,站在櫃檯另一端。他在喝著一杯咖啡,我也注意到他偶爾會朝我側眼瞥看。我頭轉向他,長長地注視著他。他微笑,詢問自己是否能坐到我這邊的櫃檯座位。

  「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要離開了。」

  「還先別走。」他在坐到我身旁的櫃檯板凳位置時,說道。「你從事什麼行業?」

  「沒什麼特定的行業。為什麼要問?」

  「我不知道。你看起來像是知道該如何為人處世的人。你有到過許多地方,我說的對嗎?」

  「算是吧。」我說。

  「我想也是。聽著,我在這不是想單純閒聊。我有接獲委託,要找到像你這樣的人。我也認為你可以身任這份工作。」

  「什麼工作?」我問。

  「城鎮管理。」他回答。

  我吃完了最後幾瓢濃湯。我用紙巾擦乾淨嘴巴。「再跟我多說說。」我說。

  不走那一條路,我就會了結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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