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不專業的譯者前言

  〈夜校〉已經被正式翻譯成中文版了,如果各位想支持正版,可以去買簡體版。若你對標題有疑問,而我會說答案是,我一直都把Ligotti翻為「利高帝」,但既然他大部分作品在對岸都有翻譯了,我就想貼「里戈蒂」當click bait 。

  利高帝的作品,相對沒有洛老那樣錯綜難解,也沒有本職為詩人的愛倫坡那樣棘手。利高帝,應算是現當代文學的Weird Fiction代表人物,一來,你一講怪異,就會談到利高帝,二來,他的文筆是非常、非常現代的英文。

  他的散文(prose)是以情調風格的voice為主,不盡然像John Langan 那麽地輕鬆宜人,但也不致於像鄧薩尼勳爵那樣冗長到,我幾乎沒在隨意聆聽時就能掌握重點——Langan他的風格很強,或說是越寫越強,勳爵則是從頭到尾都是那一致的調調,但利高帝?

  利高帝較重散文篇幅的作品——如這篇〈夜校〉——較難以吸引我進入文中的情境。但如果你稍微認真聽,就一定會感到震驚,說「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鳥話啊?」

  《真實警探》第一季的柯爾就是這種角色。如果他那種詩意、憂鬱症、極悲觀主義的屁話能勾起你的興趣——作為一個「角色」,讓你感到好奇說為何這種人會說出這種話語——那麼,你就會一頭栽入利高帝的故事。

  他的故事,有很濃厚的自我書寫的成分。看似毫無關聯的劇情,會讓你感覺像所有東西都能夠串連,因為不管他在寫什麼角色,他都是在寫自己。而正是因為他如此苦痛憂鬱,他的風格才會如此強烈又真摯——真摯地痛恨存在與意識。

  我想翻他的作品,是因為我在翻譯上,碰到了相當難堪的瓶頸:我不久前試著翻愛倫坡的詩,然後發現自己找不到他在中文裡的「正確」的聲音。

  利高帝作為憂鬱的夥伴,說不定能讓我有所啟發。所以,這個翻譯也純粹是我個人學習用,如果有人想做利高帝的翻譯研究,也能把這當作參考資料之一吧?

  其二,是因為我希望能找到一個我喜歡的創作篇幅。利高帝的小說,如像這篇短篇的作品,閱讀時間大多會介於二十至三十分鐘。完美的注意力集中時間。他也有較長的作品,但幾乎沒有比二十分鐘還要更短的小說了。

  如果要我寫我自己的作品,我大概,會想走他這樣的篇幅。

  二十分鐘,上班時間躲在廁所拉屎,兼逃避生命與辦公室的壓抑,這樣寫小說不就成了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嗎?

  

 

 

夜校(The Night School)

湯瑪斯.利高帝

  卡尼亞導師再次開課了。

  我是在從電影院回來時,發現這件事。當時時間很晚,我就想到:「為何不走捷徑、穿過學校?」這個想法開啟一連串,我在外出散步時,特別常思索的事。那主要是我渴望想確定自身的存在的真實,還有我或徐能在自己死去、被埋入大地而腐敗——在我的火化遺骸飄出叢叢煙囪、玷污天空——前,能幫我理解我自身存在的事情。當然,這股渴望,並非只發生在我身上。然而我仍花費幾年時間——似乎是耗費我一生的所有時間——以各式各樣的方法滿足這股渴望。我最近,是想靠著卡尼亞導師的課程來尋求那種滿足。不過,我上他的課,沒有上非常久,他似乎是那種,可以揭露出許多事情的根底之道的人。我在那時,陷入我自己的思緒,走出了我方才所在的街道,繼續穿過校地——學校那地方寬闊無光。那一夜相當寒冷,而在我低頭看向自己的大衣時,我發現,衣服僅僅扣上一顆殘餘的鈕扣,大衣前襬很鬆弛、無法再撐許久。如此看來,我縮短自己從電影院回家的路程,就是明智之舉了。

  我走入校園,就好像那裡只是一座,座落於周圍街道中的寬廣公園。樹林緊密叢攏;我從那一小片區域邊緣,就無法看到隱蔽於樹林中的校舍。我在那抬起頭,以為自己聽到有人在對我說話。在我確實抬頭時,我就看到頭上的樹枝毫無葉片——在那交織勾結的樹枝網絡中,天空全然清晰可見。天色同時暗沉又明亮。滿月高高、明亮地照耀在薄散雲朵後頭,而陰影濃混著烏雲裡的黑暗——大團斑駁糊形,緩緩流淌自太空那漆黑陰溝湧出的、一股不善不潔之色。

  我注意到這些雲朵中有個地方,色澤正向下洩漏入樹林,點滴墜下一條劃過夜牆上的窄長小水流。但那其實是煙氣,濃密而髒穢,昇上天空。我在前方一小段距離外,遠在學校土地的濃密森林中,我看到密林間小火堆的抽搐火焰。從氣味來說,我猜是有人在燒廢棄物。我之後,就能看到變形的金屬油桶噴出黑煙,我這才能望見站在那火光後方的人影,正如我映入他們眼簾。

  「課堂繼續了。」他們其中一人喊道。「他最終還是回來了。」

  我知道他們是夜校裡的其他人,但在溫暖他們的火堆光芒閃動下,他們的臉容沒有穩定下形狀。他們五官好似被煙氣給玷黑,被深色金屬桶裡灼燒的難聞垃圾給抹上油污;那桶子外側,幾乎因著熱度而炙亮、四處散出火星。

  「看看那裡。」這群人裡另一位成員說,指向校地更深處。一棟建築的巨大輪廓佔據那片遙遠景色,建築的幾扇窗戶,發出了穿透樹林的昏暗光芒。建築屋頂上幾根煙囪,突刺入蒼白天空。

  一道風吹起。嗡嗡噪音環繞著我們,為那腐朽金屬桶裡的火堆吹入生命。我試著吼過那慌亂聲響。「課堂有發作業嗎?」我喊道。但他們似乎沒聽見我的聲音,或許他們無視了我的話語。當我重複那個問題時,他們短暫朝我瞥來,好像我說了某些不得體的事。我讓他們繼續駝著背、圍著火堆,假想他們想靜靜待在那。微風死寂,我察覺到我能聽到某人,不是對我就是對我周圍,說出那並非由口舌說出的「狂熱啊」。

  卡尼亞導師,他這人,在我腦海中形象稍顯模糊。在他經歷某些病症——就如我其中一位同學曾暗示的,某種嚴重的可怕折磨——導致他缺席,我已許久沒上他的課。如此對我來說,那形象就只剩下身著深色西裝的修長紳士,這紳士有著深沉膚色,嗓子會夾帶一股濃厚的外國口音。「他是個葡萄牙人,」某人有告訴我。「但他幾乎去過所有地方。」我也想起,他曾用一個特別措辭來叫出我們之中、尚未注意他不斷於黑板上畫的示圖的人。「往上看這裡啊,」他會說。「你若不看,就什麼都學不到——你就什麼都不是了。」課堂上有幾個人不需要被如此提醒,那一小群人,就是長期追隨導師的學生,會一心無罣地細細看著他在黑板上毫無終止地設計的一連串圖表,他卻會擦掉圖示,只於下一瞬間建構出更多、帶有些微差異的圖示。

  不過我無法宣稱,那些過於複雜的圖示經常沒直接與我們的課題相關,圖示中,總有著課外要素使我無法提起勁、將其抄寫到課程筆記裡。它們會有著奇異的抽象符號的配置,經常在幾何的形式上被修改:各式各樣的多邊形,會有不對稱的邊長;不規則四邊形的邊長,沒有相互連接;半圓形會有雙重、三重的斜線穿過圖形,還有許多這種變形、走樣的科學記號可以作例子。這些記號的核心,似乎十分原始,比起說是數學,更像是魔法。導師以極快的速度將它們畫上黑板,彷彿它們就是他的母語中的字詞。在大部分的情況中,它們會位於一個相當接近化學或物理常用的圖示周圍,構成一道疆界,圈住圖示,有些時候,這些記號似乎會轉變圖示的意義。曾有次,有個學生問他,他為何會對這些圖示做出顯然沒有必要的花飾。為什麼卡尼亞導師會使我們承受這些,使人糊塗的記號所苦呢?「因為,」他答道:「一位真正的導師,必須分享所有事情,不論那些是有多麽可怕、聳人聽聞。」

  在我繼續穿過校地時,我注意到周遭的某些事物,有了變化。樹林看似更靠近校舍,不同於樹林所包圍的區域。那裡許多樹幹都十分瘦窄、衰弱,有如從未妥當恢復的斷骨般扭曲。它們的樹皮都被扒開、露出柔軟內層,因我在走向校舍的路上,我踩的東西不只有樹葉,還有著某些聽起來像黑暗碎片、條條分解腐爛之物。就連雲朵也很是稀薄,或腐敗,在校地上方的最高空中為某些退化反應所分解。那也有一股腐敗氣味,極像一股被人施法後的芳香——有如冬季或早春的護根腐植土——使我以為那是,在我踢開那覆蓋上土壤的零星奇異散落物時,那些東西才浮出地面。這股氣息也在我走入校舍的黃光時,變得更發刺鼻,在我總算走到老舊建築時,臭氣變得最為強烈。

  那是棟四層樓的建築物,是在另一個時代裡填補過黑暗疙瘩狀的磚頭,而那個時代與我們是如此不同,就可能會被想像成全然異質的歷史——那是段只存於夜晚綿長、下班後的歷史。假如這棟建築是以普通方法建成,要思考這房子會多麼困難啊。認為它是過去在那永久也晚下結交惡魔後才被建起,並歸功於某些奇幻傳說,會是更簡單的思路——若要想著這棟建築的建材都是從其他建築物偷盜而來,所有建材便都已死去,取自坍塌的工廠、荒蕪的陵墓、被遺棄的孤兒院、不再被人使用的監獄。這所學校確實是在一片垃圾掩埋場裡的怪異生成物,或是從墓地或化糞池裡而生的花朵。那位曾到過各處的卡尼亞導師,就在這裡開班授課。

  這棟建築的低樓層點亮了好幾盞燈,燈光微弱有如燭火搖曳。最高的樓層漆黑無光,許多扇窗戶都已被打破。然而,就算人們幾乎無法看到主要走道的末端,這裡也有夠多光線能引導我走入校舍。走到兩方的牆壁似乎被某種,會滲出那股充斥校舍外夜空的臭氣的東西給塗污。我沒有碰觸牆壁,而是利用牆壁的延伸方向,來引導我自己走入校舍,走過好幾條較寬或較窄、鑽通過這棟建築的走廊。我經過兩旁的一個個房間,房間門口也被黑暗填滿,或被那質地粗糙坑疤、油漆剝落的寬木門板給封閉。我最終,找到一間有開燈的教室,不過那裡並不比走廊的黝黑微光還更明亮。

  我進入教室時,看到只有幾盞燈有在運作,讓黑暗籠罩著特定區域,而其他地方則像被抹了某種老舊圖畫的髒膩油亮。幾個學生正坐在這裡那裡的座位上。這樣的人數,不可能是全班出席,也沒有導師站在講臺上。黑板上沒有陳列出圖示,而只剩前一堂課的模糊殘跡。我坐到一張靠近門口的書桌那,在其他人不看向我時也不看向他們。我從大衣其中一個口袋裡,挖出一小截鉛筆,但無能找到任何我能記筆記的東西。我不做劇烈動作,掃視這房間裡有沒有些紙張。這房間裡人眼可見的地方,都有著各式各樣的殘碎用品,卻沒提供我任何能抄寫課程所需的複雜教導與圖示的兩旁。我不情願地,實際搜索過身旁牆上裝設的櫃子,這些櫃子因為都很深,櫃中就飄散出令人暈眩的腐朽芳氣。

  我左側、離我兩排的座位上有個男人,他桌上疊了幾堆厚重筆記本。他的雙手正輕歇在那排筆記本上,他鏡片後的雙眼正緊盯著空無一人的講臺,或許是盯著那講臺後方的黑板。數排座位間距離十分狹窄,所以我就能彎腰越過分隔我倆的無人座位,跟這位似乎有多餘紙張能寫筆記、抄記圖示的男人說話——簡言之,他肯定能草記下課堂導師所要求的課程內容。

  「不好意思。」我對那凝望前方的人影低語。他以迅速、單一的動作,轉頭面向我。我想起了他的可憐膚色,已在我們上次在課堂見面後明顯惡化,他那雙眼睛在沈重鏡片後方瞇起。「你有任何能分給我的紙張嗎?」我詢問,我也在他轉頭面向筆記本、開始翻過最上方的紙頁時,稍微感到驚訝。我在他做出這道行動時解釋著自己未預備好要上課,我只在一小段時間前,得知了課程會繼續進行。我說,這完全是偶然為之。我正要從電影院回家,決定要走過校地的捷徑後才聽說課程的消息。

  在我闡明完自己的情況時,這位學生也徹底搜索過他最後一本筆記,筆記本的紙頁都滿滿寫了圖示草記,就如他的前一本筆記。我觀察到他的筆記,不同於我為卡尼亞導師的課程所寫的筆記——那些奇異幾何圖形的抄寫內容,有更多細節、更一絲不苟地,記下我以為是導師圖形的裝飾性添加筆觸。其他學生的筆記,也有些頁面全然是用來描繪這些圖形跟符號,圖形跟符號多到要排除圖示本身了。

  「我很抱歉。」他說。「我似乎沒有任何紙張能給你用。」

  「好吧,那你可以跟我說有沒有功課嗎?」

  「非常可能有作業。在上這位導師的課時,你永遠無法確定。你知道,他是個葡萄牙人。但他也到過各個地方、知曉了萬事。我認為他確實是瘋了。他教的那種東西會讓他在其他地方惹上麻煩——也八成曾讓他惹上麻煩吧。不是說他會在意他自己身上,或其他人身上所發生的事。這麼說,他是能影響那些人,其中一些人受到的影響也比其他人重。他對我們說過的事。泄腸力測量的課程。將時間作為污水之流。空間的排遺,創造的糞石學。自我的斥空化。將萬物與暗夜產物全部骯髒地融為一體——就如他所說的——就會淹入黑夜深潭。」

  「我恐怕,沒能想起這些概念呢。」我坦白。

  「你才剛上課沒多久。說實話,你似乎並不理解導師在教的事。但假若他還沒讓你想清楚的話,他也很快會讓你理解的。你永遠都想不到。導師他本人,就十分使人著迷了。他也總會預備好所有東西。」

  「我聽說,他是從那造成他停課的病痛中恢復,才回來教書。」

  「喔,他是回來了。他永遠都有預備。你知道課程現在在這所學校的其他教室舉行嗎?我自己因為還沒像其他學生那樣,跟著卡尼亞跟了那麼久,就無法告訴你那些課是在哪裡上。說實話,我也不在意課程地點在哪。我們待在這裡,待在這個教室裡,不就已經夠了?」

  我幾乎沒概念自己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幾乎不理解那人試圖向我解釋的事。顯然,這堂課——非常有可能——曾移到學校裡的不同房間。但我沒理由認為其他坐在房裡其他地方的學生會在這時候,比現在將他戴著眼鏡的臉面轉離我的這個人,更能幫助我。不論課程是在哪進行,我都需要紙張記筆記,寫下圖示,如此這般。留在這裡,與所有人、所有事物墮落入房間的黑暗環境裡頭,就不會有任何成效。

  我花了一段時間,在學校主要走廊上閒逛,不碰觸那些肯定帶有濃密深色物質的牆壁——那裡還發出了一股難聞汁液,汁液帶有著,千次秋變或春天融解的土壤那令人狂喜的力量,從天花板跟那走道上已然昏暗的光線中流滴下來。

  我開始聽見我從未拜訪的校舍內的遠端,傳來一陣迴盪的嗓音。嗓音中沒有言詞無法被人所理解,但那聽起來像是人們不斷於高懸於空蕩走廊裡、多少前後接連地重複著音調。我追著這聲音,沿著它,走去會見緩慢從反方向走來的某人。他穿著骯髒工作服,幾乎融入那股在夜色下的學校裡,如此充裕的陰影。我在他正拖著腳步要筆直走過我身邊時,我叫住他。他漠不關心的眼神轉向我——那雙黃色眼珠,置於一張粗糙、坑坑疤疤的臉龐膚色中。那男人抓了抓他額頭左側,刮掉某些乾燥皮屑。我詢問他:

  「你可以告訴我,卡尼亞導師今晚在哪上課嗎?」

  他在同一刻抬頭看著我之後,一根手指指向天花板。「在上面。」他說。「往上看啊。」

  「哪一樓?」

  「頂樓。」他回答我,也好似對我的無知稍感驚愕。

  「層樓有很多房間啊。」我說。

  「每個教室都是他的教室。這沒什麼好說的。但我也得維護這地方的其他教室,維護到某種某種程度。他在頂樓,我也看不出我能怎麼辦呢。」那男人一瞥牆壁髒污,發出單一一聲喘氣乾笑。「情況只有在惡化啊。你若繼續上樓,就會看到了。聽著。聽聽看其他人的說詞吧?」他厭惡地呻吟了下,繼續向前離去。

  然而在這一刻,我能感到自己累積起的所有消息——不管是否與卡尼亞導師跟他的夜校課程有沒有關係——都一片又一片地,被從我身上奪去了。那位身著骯髒工作服的男人,指引我去學校頂樓。然而我在最初靠近這棟建築時,不記得那層樓有開燈。唯一似乎在佔用那層樓的,是一片純粹黑暗——一片比黑夜更巨大的黑暗,鞏固凝聚的黑暗,凝結於自身密度的某種東西。「暗夜產物。」我能聽見那位戴著鏡片的學生,以一道空洞嗓音提醒我。「淹入黑夜深潭。」

  我知道的這所學校的作法,有哪些呢?我出席時間不長,而似乎,是完全不夠長久。特別在同學之間有分輩分,就像個秘密組織裡的階級時,我感到自己成了同學間的陌生人。我不像那些似乎懂課程作業的人一樣,能理解作業,能以導師意圖的那種精神理解作業。我還沒輪到,被卡尼亞導師訓令、要我抬頭看黑板上的象形文字,並完全理解它們。所以我不明白這個切實腐敗的課程裡的學說——魔光病理學的科學,絕對疾病的哲學,形而上事物沈陷於共通的瓦解、昇揚、同流於它們的黑暗腐敗。除開所有事情,我也不認識導師他這人啊:他曾到過的地方⋯⋯他曾看過與做過的事情⋯⋯他曾接納的體驗⋯⋯他所無視的法條⋯⋯他造成的紛擾⋯⋯他在自己與他人身上,會樂意召來的命運。

  我現在更靠近那,可以走上校舍樓層的樓梯間。那些嗓音變得更響亮,不過在我走向樓梯時並不清晰。最初的幾階樓梯,似乎非常悠長陡峭,在走廊昏光底下就更不用說,其形狀很模糊不清。走到樓梯頂端時,光線糟糕到幾乎無法使人視物,也得注意到,此處臭氣甚至能更濃密地流瀉出牆壁。但那臭氣看起來,缺乏真正的實體性,也沒有人們可能推測的黏著質地——只有一種彷彿沈重煙霧般的密度,有如從大片腐爛的某種悶燃源頭中浮現的骯髒煙霧。那東西帶著醜惡之景,正如其味之臭,不過現在在秋爛的懷舊芬芳或春融的不潔麝香下,那氣息,只變得更劇烈。

  我又爬過另一段階梯,以第一段階梯的相反方向上升,抵達二樓。學校四層樓間各有兩組階梯,以相反方向相連起人們必須經過的狹窄間隔平台,如此才能上到新一層樓。二樓不像底下樓層那樣有亮光,那裡的牆壁也更糟糕:牆面完全被上方滲下的煙狀漆黑所遮掩,那股漆黑如此充斥著濃厚的難聞氣味,就像全世界的內臟都在降解,或像那些正被拿去燒掉的深色堆肥土——在那堆肥的遠古不純、原生的腐敗中,會誕生所有事物。

  我在前往三樓的階梯上,看到了學生們的第一個人——一位年輕男性,坐在下半段的階梯上,他也是導師其中一位最勤勉的學生。他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在我跟他說話之前,都沒向我打招呼。

  「課呢?」我說,將話語強調成問句。

  他冷靜注視我。「導師正受著一種惡劣的疾病、極端疾病所苦。」那就是他所說的全部了。然後他轉回自己思緒,不願應答。也有其他這樣的人都坐在更高處的階梯上,或蹲在樓梯平台上。嗓音依舊迴盪於樓梯間,共同吟誦成一句模糊詞組。但那些嗓音不屬於這裡任一位學生:他們沈默地坐著,入神地坐在他們從自己厚厚筆記本裡扯出的四散紙張中。片片紙張上帶有著奇異符號,有如落葉般灑散各處。他們在我走過他們中間、走向前往校舍最高樓層時,會沙沙匆匆地搖擺身子。

  樓梯間的牆壁,現在正浮腫出一片瘟疫容貌的漆黑——生出膿包、疥癬,跟惡臭。那片漆黑觸及地板邊緣,有如黑色霧氣般飄移翻騰。只有在走廊窗戶有月光時,我才能看到三樓地板。我停頓在那,因前往四樓的階梯深深沒入漆黑。只有幾張臉浮在漆黑之上,使我能在月光下看見他們。他們其中一人正盯著我,毫無慫恿時就說起話。

  「就算導師有那可怕重病,他還會來上課。你能想像嗎?他可以承受任何事物的苦痛,也到過所有地方。現在他就處於一片新地,是他從未前往的地方。」那道嗓音頓止,頓止的間隔填滿了許多,從那淹沒樓梯高處、有如緊實墳地埋沒所有事物的黑暗中浮現的呼喚與呼喊聲。那一道嗓音說:「導師昨晚去世了。你知道嗎?他與夜同在了。你聽到那聲音了嗎?他們與他同在。他與夜同在。那到夜晚散播在他裡面。曾經前往各處的他,就能與那夜晚的重病前往任何地方了。聽啊。那葡萄牙人在呼喚我們。」

  我聆聽著,而那些嗓音總算清晰。往上看這裡啊,他們說。往上看著這裡。

  漆黑迷霧現在向下、朝我展開,傾湧過我雙腳周圍,聚集而抬升。我有一陣子都無法移動或說話,或構築任何思緒。在我裡面的所有東西都變為漆黑。那股漆黑就在我骨架裡顫抖,吃食骨頭,使我身體裡的所有東西都變黑。漆黑抓持住了我,那些嗓音就說:「往上看這裡,往上看這裡。」我就開始觀看。但我在抬起頭以前就煞住自己的動作。我已經太靠近某些,我無法承受的事物,而我也沒準備要承受那種東西。就連那股在我裡面顫抖的漆黑,也無法延展至其終點。我無法留在原處,也無法抬頭看向那些嗓音在喊著我的地方。

  那股漆黑,似乎就從我的存在散發出去,從我身上洗除它自身,我就不再處於校舍內,而是站在室外,幾乎像我忽然在原地清醒。我毫不回頭,折返於我走過校地時的步伐,忘掉我那晚意圖要走的捷徑。我經過了那些依然站在老舊金屬桶火邊的學生們。他們用自己的筆記本所撕下紙張,喂入火炎,那些紙張連邊緣上也草記著那些圖示與怪異符號的所有漆黑。那群人中,幾個人像我喊道。「你看到那個葡萄牙人?」其中一人的吼聲壓過火炎與風。「你有聽說他有任何作業嗎?」另一道嗓音尖吼。然後我聽到他們所有人正大笑著,我則走回到我走入校地前的大街上。我行走時是如此迅速,迅速到在我走出校地、來到大街時,我的大衣掉了個鈕扣。

  我走到路燈底下,將大衣前襬拉緊,試圖讓我雙眼盯著我前方的人行道。但我仍可能會聽到一股嗓音囑咐我:「往上看這裡啊。」因我確實看了,也只有看了一瞬間。我那時,看到天空晴朗無雲,滿月於漆黑太空中耀眼閃亮。月亮明亮而模糊,好像它被裹上一片螢光黴菌,有如夜空那巨大陰溝裡的一盞明燈般漂浮。暗夜產物,我想著,淹入那黑夜深潭。但這些,僅是我毫不帶理解地重複的字詞。我渴望要理解一些,關於我存在的確切真實之事,一些可以在我死亡之時來臨前、我被放入土裡腐敗以前——或許在我的遺骸被火化、飄出一束束煙囪而污損天空已先——能幫助我理解我的存在的事物,而那股渴望,將永遠無法實現。我所學為無物,而我也是無物。然而我對自己無能實現我最劇烈的渴望,沒感覺失望,而是感到巨大無比的寬慰。現在,我要理解萬物基底之處的衝動,已被一掃而空,而我也滿足於自己解決掉這件事。隔一晚,我又去了電影院。但我回家時並沒有走捷徑。

 

 

 

 

 

 

 

【這一篇有點像〈Mrs. Rinaldi's Angel〉,只不過那一篇比較像《夢尋祕境卡達斯》。】
 
【如果您喜歡這篇作品,還請分享支持。也可以輸入右上角的訂閱信箱,追蹤這個部落格的所有更新。】
 
     您可以現在獲取免費的VPN訂閱月份:Shurfshark
  我自己也在使用Shurfshark——它是現今的VPN之中,匿名性與價格CP值最高的選項。
     容量無上限備份服務Backblaze,也同樣能支持我的創作喔~
  Backblaze救了我不只一次,而且,他們擴充我當時所訂閱的服務,讓大家能將備份空間當作Dropbox那樣分享資料,只不過⋯⋯他們沒限制備份上限。

了解更多有關訂閱以及支持方法,或直接前往下方⋯⋯
arrow
arrow

    泠然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