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坦從祂的七年小憩中緩緩驚醒。這次，祂只損失十八棵巨木。
祂聞到了一縷，輕輕的、懷舊的戰爭氣息。
硝煙。活體的血液腔汁和塵沙一同燃燒時，那種將雙眼口鼻塗成漆黑的臭氣。以及，戰士於陰影中，連消遣、聊天、癮感，一切種種皆被沖淡的無聊。其他東西，泰坦都不太能辨認出來。
太微小。太幽微。
祂的真視，倒是沒忽略掉那東西身後的歷史——文明洪流。
祂將其理解為十分擁擠狹小的村落。村落與村落緊鄰。六角形的聚落空間彼此相連，構成了巨大的蜂窩結構。
祂回想起，自己曾見過好幾個近似文明的事物的消亡、乾涸。在祂回憶的聚落中，每一個個體的屍骨，皆被祂腳邊的硫磺火湖給吞沒。記載著情感冷暖的晶石被風雨碾碎，化為巨木的養分。他們用來構築出遮風避雨的蘚木結構，給了祂一些新想法——即便那些結構不曾安穩承受祂的吐息，弱小如此的這一位泰坦祂仍十分清楚：天地之間，有比祂更巨大、更可怕的事物。這些細小之物，有祂能學習之處。
泰坦疲倦的睜開雙眼，一隻螻蟻正爬在祂的手上。
祂的五指被沾染上了，如香氣流煙般的儀式意義。
螻蟻摘下他那帶著觸角、尖銳顎嘴的狹長昆蟲狀頭盔。他仰臉，朝泰坦說了幾句話。
他如甲殼和翅翼的盔甲下，有著智慧的形體，和泰坦相似。
翼鎧有著一條條修補後的疤痕，破爛骯髒。
泰坦眨眼，深呼吸一口氣，讓界域最邊緣的二十七棵巨木衰老、死去。祂調整真視的力量平衡，以意志拆開螻蟻身上的意義：螻蟻的面殼內側，貼了一小張「照片」，是他與親友「用餐」的轉瞬間的顯像，而在其中，有一位較年幼的雌性，正在大家舉杯慶賀時，仰望著他。
她的神情一言難盡。
祂吐氣，鼻息讓南側空地，新有十九株巨木幼苗頂破焦黑的土壤。
祂頭頂上的懸空融岩，不斷散發出那照亮大地森林的微光，但光所觸及之處，又變小了一點點。
祂將意志的焦點轉向螻蟻。你是從哪裡來的？
他的甲殼上，殘留著屍塊血漬。「毒虫騎士之塔」。頭盔和面甲，都記住了他敵對者的印象。「奢華澡堂之迷宮」。他身上有著燙傷，盔甲有好幾處近乎溶解，並迅速再次凝固，留下鋸齒的刮刃印痕。「在能撕裂物體的燙熱光束下找尋通往某一座城市的窗口」。
「若能獲勝，所得到的價值是澡堂的魔幻湯水的配方；倘若失敗，勇闖者所受到的懲罰是感知混入湯水的效果，使澡堂迷宮更發敏銳。」這個意義邏輯，被一個陌生的異界力量所支撐，其周圍的力量流動十分古怪、特別且穩固，讓泰坦的意志中直接被寫入了這一道理解。
祂知道，在祂腳下的萬哩深處熔岩中，有各式各樣的細微生命體，它們都需要十分特定的岩石，在特定的溫度下組合、分化，如此才能組建起它們能消化的營養。或許，這隻螻蟻想要的配方，就和那些東西想要的營養，十分相似吧？
泰坦繼續觀看，忽然感到祂眼球後方的力量流動，忽地順暢許多。
「遙遠異界」經常是「帝國」戰士「遠征」的目的地。如果他闖入的界域過於遙遠，或許，配方就沒辦法運作——可能是找不到材料，可能是相同的材料，遵守著差異太大的法則。但是⋯⋯
泰坦瞇起雙眼，稍微用了一點力。
⋯⋯但是，配方能證明遠征目的地確實存在。犒賞的配方，能證明出那座塔的領域是可以被破解的。異界領域若能被破解，就能被納入帝國的名下，貢獻於他們和「機巧共和體」的戰爭。
泰坦看見他眼角上，仍留著尖塔的影子。
影子稜照出一個更龐大、更沈重的界域。那裡不及泰坦的森林的百分之一，但其古怪色彩和法則，使祂困惑地皺起眉頭。那裡也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生命和術法。
術法⋯⋯泰坦感到，自己好像能理解那是什麼東西。
螻蟻比劃一些手勢，念念有詞。他面前放著面殼盔甲，內部朝上，一滴水停頓在方形複雜線條的正中央。
以戰士的體力為代價，扭曲空間和水，使災難提早發生於水的凸面上，但只會一閃而逝，方陣的線條會代替失事者的眼珠起火燃燒，然而那條線是以金屬畫出，便只會加熱、變色。方陣所吸入的災難能量會滲入更深層的陣式，讓命運在展演後，削減了能量，使施術者可以走上「這一條死路以外」的命運。
命運，這種東西，就連最基本的天地玄寰的循環和能量都抵擋不了吧？
泰坦不理解，既然施術者都能如此用心、煞費苦心，幹嘛不直接消耗其所屬的那個龐大界域網絡的能量，直接輾壓「命運」這點導引力量的東西？
祂也忽然發現，巨木森林裡有某些東西，在這道術法的呼喚下，回應了他。祂對此更深深皺眉。
祂可以將手捅入天際，在起身後，讓體重開始擠壓大地、噴灑出烈火與岩漿，蒸烤出地底深處的水，祂的手一搧出狂風，手指就能攪出一道道轟雷，為祂的龐大森林演奏出風暴——狂風能撕裂人類肉體，烈炎使巨木焦潰酥脆，轟雷使巨木鋼葉滋潤、充盈能量。但，這一切受他指揮的玄寰元素，卻不包含螻蟻所召喚的力量。
泰坦閉上雙眼，讓自己稍微潛入祂身體內側的沉眠。同時，吸氣，吸入螻蟻所呼喚的意義——空氣中乘載著他的言語，光線映照出了他的經驗，他的情感和體力都暗示出了他所做出的種種犧牲。
一百八十五棵巨木。這個代價比泰坦預估的還要高，但祂可以理解術法是如何重複、折疊宇宙能量，祂也掌握了他所懷抱的人情。那似乎，也是另一種會被祂所忽略的微弱力量。
「徹底安全。可自由活動。請警告附近人員，應預期突發性風暴。」泰坦理解了螻蟻戰士所讀出的預言。
祂再次觀看螻蟻珍藏的照片。
若被她發現他把這一張照片偷藏在身上，她恐怕會生氣到哭出來吧。最近幾次他回到本國的領域時，她一看到他，都會十分欣喜，但她的神色中，好像多了一股很深、很重的情感。他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或許歸隊後，班長可以為他指點迷津。
泰坦呼氣，為他吹出一陣夾雜著淡淡泥土的風——飽含消損後的岩石、層層累積的森林腐質味道。濃厚的生命氣息。
螻蟻在整理完裝備後，起身，向泰坦舉拳。致敬。
他進入巨木森林裡，走了一圈。
他想起家鄉，想著那充滿各式各樣生命體的聚落機質。相較下，泰坦知道祂的森林宛如死地——螻蟻他眼中的墓園，或某種被死亡統治的異界。
假如他努力觀察、思索，就會發現巨木會吸取土壤中的所有營養。正如巨木的樹葉能在轟雷鳴震下，汲取額外的力量；弱陽轉烈、岩漿噴發的焚風，能催使巨木內的養分隨水擴散；烈火龍捲風橫掃過巨木森林之後，它們就能讓木軀化為灰燼，給新一代的毬籽拔芽、升長的機會。
他也會發現，在泰坦的巨木林園裡，不會有前往其他界域的出入口。
泰坦已經忍受過太多的焦嗆戰火與衝突——那與同胞搏鬥、無盡摔角，並啃食大地上的混沌野獸的日子，早已是不再出現於祂夢中風暴裡的陰影了。
螻蟻身上的血脈，在泰坦眼中宛如無數織線編成的複雜球體，但祂只要變換了觀看的角度，就會發現球體中的某些織線消失，其他崎嶇線條彼此纏繞，構成了表面的緊密符號，符號描述著螻蟻的各種面向。能使帝國繼續戰爭的，各種面向。
相較之下，巨木就只有「樹木」、「枝葉」、「根莖」、「生存之道」。在那簡單易懂的道理中，有著力量。而這隻螻蟻身上的力量，則截然不同——透過不同世代的繁衍、重複和扭曲，使他成為一隻術法與自然的混合生命體。
只為了他所屬的社群，以及衝突而生。
泰坦幾次呼吸後，發現他總算理解了。他完全認不出他所在的異地，慌慮焦急。而在他那愚鈍的腦袋尚未透析現狀以前，他身上的衝突靈就已經快要爆裂、湧溢出他的軀體，試圖充滿這片毫無衝突的寧靜空間。
就如祂不熟悉他的術法。靈體的不穩，泰坦也是愛莫能助。
祂在巨木森林的一片空地裡，再次展開手掌。螻蟻在繞了祂一周圈以後，爬上泰坦的手，靜止不動。
泰坦輕輕做出吹哨的嘴型，讓呼嘯的風聲高鳴：
「眾靈與命運將你帶來此地，
織塑你身心靈的力量，卻將你斷絕、捨棄。
若這符合你的心願，
我可以賜予你寧靜的死。
你會捱餓，慢慢失去行動力與精神。
在我三次吐息過後，深沉的死會注滿你的外骨骼鎧甲。
我能為亡者所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若你想活，我也可以為你提供力量。
你能劈山斬海，
風暴冰雹會聆聽你的聲音，火雨熔岩也必領會你的指揮，
但你必須，起誓：
無論你往哪裡去，你都會在身後留下一扇窗門。」
泰坦說完，回歸了他未滿數的小憩。
而當祂睡醒時，螻蟻已經不在。森林裡又少了十五棵巨木。
但在巨木森林的某一處，有一圈不停閃動的電光，吹拂出不屬於泰坦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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