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晚,丈夫夢見了鐵鍊。

  鎖鏈從天上綴下,哐啷撞入地面,粉碎大地。

  他在早晨與妻子講起自己的夢。妻子,以她那和友人談天的姿態,皺起眉頭。話題不知不覺湧流向鎖鏈、被捆鎖的人,還有生活節奏彼此交錯編織出的政治經濟故事,以及自由——比起「妻子」更接近「友人」的粉髮女孩,她圓滾滾的臉龐撅著不沾裝飾的雙唇,她口中的理想和不斷遊走於哲思和藝術,想避,卻甩不開人類社會的本質。

  交易。市場。預測和預測後的反應。債務與信用,以及貨幣的價值化身。

  丈夫將她所說的話,想成腦中的邏輯閥,不斷推演。然後,保持沈默。

  婚姻就是這樣嗎?

  妻子啜飲著昨晚泡的熱茶,還記得他在大學時期的浪漫蜜語,也知道他是如何欣賞著她筆下所構築的故事的結構之美,隨之沈默。

  婚姻就是這樣吧。

  兩人的共通假日,一過上午九點,自稱是信託業務的人按了他們家門鈴,和善詢問了他是否能被邀請入門。

  「老爺的委託完成了。」

  「為什麼?」

  「因為你結婚了。」

  丈夫站在門口,感到了身旁的妻子的體溫。

  客人坐上他們收拾好的餐桌旁。他面前,奉上了茶水。

  文件上寫著,嶼系的舟家子女,在成婚後可以選擇要不要繼承一筆遺產。信託的啟動條件是婚約,但繼承條件是受益人必須住進一棟,在城外新開發區的一座山丘上的一棟高級公寓裡,住七個月。

  丈夫許久未聯絡的家庭裡,所有姓舟的堂兄姐們都拒絕繼承條件。共有十七人。

  他知道其中有幾人,勢利非常。而沒有勢利眼的人,則渾身籠罩著他無法明確描述的詭異。

  業務靜靜說,他知道這對新人是舟家這一代的最後候選者。若要再等下一代的話,恐怕,遺產所承諾的大樓會撐不過開發計畫——大樓裡的住戶目前只剩三人,其他人都已經搬走了。或是已經不再在意那裡的價值。

  再說,這對新人的房子租約就要到期了,而妻子她的新書推出時間,比預期還要晚,他們也還沒開始算到行銷、廣告的費用;丈夫的資金雖然跳了兩、三倍,但卡在其他地方,難以在今年以內換成現金。

  他們不得不住進去了。

  公寓名為朱陵山莊,有著標準的豪宅待遇。泳池,三溫暖,健身房,所有該有的罕見的東西都有。管理費為零——當初公寓建成時,有留下基金,現在還有多餘的錢能保證基金持續運轉。

  他們發現自己可以住入一整層樓,房間寬敞到能塞入敞篷車時,稍微愣了下。負責管各樓層的管家和僕人便迅速接手。平時搬家的混亂,都被管理委員會用錢打發掉了。

  然而在喬遷的轉移中,丈夫和妻子兩人都沒從這地方收穫任何溫情。笑容都是營業式的完美專業,細心也都是刻板的調理秩序。

  丈夫和妻子各自與各自的朋友慶祝,過了一週,從沒見到任何鄰居。

  最令他們感到詭異的是,公寓裡還有免費酒吧跟自助餐,但搬家時上上下下,他們從沒看過調酒師外的其他服務人員或廚房。

  不過,既然難得住到這麼豪華的地方,不吃白不吃吧?

  一天,他們在享受免費餐點時,有個人走了進來,看了他們一眼,看了四周圍,說:「你們就是新來的?」

  那人看起來很有錢。衣服看起來並不奢華,貴氣凝重。像,他並非特別看不起這兩人,而是深深鄙視著所有人

  他問了夫婦倆他們是做什麼的。他們回答,丈夫他日間在家操盤,妻子她則是寫手跟研究員,但不知怎的,他們感覺在自己開口前,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微笑時,左半張臉會扭曲,朝上彎,像被某種堅硬的鉤子,不斷拉扯。

  「所以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那尊神?」

  妻子看了一眼丈夫,丈夫搖了搖頭。

  「哪尊神?」

  「欸,你們沒看到嗎?嘛,沒看到是挺正常的吧。

  「那骨瘦如柴,像死屍,應該有繞著金色鐵鍊環繞的一尊神像。」

  「等下,我們搬進來的時候,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啊!?」丈夫。

  「你們不知道是很正常的。這棟公寓建成,就是要把那東西鎖在這裡、此處,我們的這一個時代呢。而時效已經完成,這棟公寓不需要那麼大的東西,也能穩穩接連現世。反倒是,祂一直在那裡,這麼久了都沒能被處理掉——這全是那個最後還是死成的老不死舟老爺的錯。」他抓了抓自己扭曲的左半張臉,在他皺起鼻頭時,左右依然毫不對稱。

  「您平時都是在做什麼呢?」妻子試著為這段對話,注入一點普通。

  「釣魚。」

  「釣魚,是河釣,還是海釣?」

  「在漆黑元海的死白沙岸上,我們爭競著看誰能先釣上那些被歷史遺忘的偉人靈魂。啊,說起來,舟老爺也跟我去吊過一次。他當時,是想要哪種崇聖的迴響來著?」

  這是什麼有錢人的話術?還是,其實這棟大樓都給某種新興宗教教徒住?

  「話說起來,我還記得業務當時說,住戶是還剩三人?除了您之外,還有誰呢?」

  「啊,一樓的那傢伙一天到晚,只會玩娃娃機。十七樓⋯⋯他是做什麼去了?反正,管委會光是處理一樓多出來的娃娃機,就已經夠忙了。他們既沒辦法把機器拿出去賣,自己用了,就一樣會生出更多娃娃機,最後他們只能把所有東西拆掉,但就算真能拆掉了,那些駑鈍的傢伙是能把零件拿來做什麼⋯⋯」

  在對話沒辦法進行下去時,丈夫和妻子兩人就連還沒吃完的餐點都放棄打包,先行告退。

  當晚,妻子夢見了丈夫曾描述的夢境。

  不過,在那片漆黑天空中,有一個肉體乾枯黑槁的殉教者,身形乾癟骨瘦,性別不明,七竅深邃如山穴。殉教者頭部後方,金光輝映四散,皇冠是由細鏈構成的華麗繁雜圖樣。

  而在那巨大無比的殉教者前方,她看到自己的丈夫被那些細鍊吊著,懸在空中,無止尖叫。

  她雙頰焚染上同情;鐵鍊鏗鏘像骨與骨頭重種相磨,她彷彿感應到他嘶吼出的殉教者的悲吼。她感覺到自己止不住地流下淚水,卻沒法從這個噩夢中醒來。

  她閉起夢境中的眼睛,卻仍能看見那刺穿腦海的金色光輝。視界中央的灰暗處,她的丈夫所見的情景醍醐灌湧進了她的心靈。

  一個高傲的男人,穿著西裝,以長得不可思議的釣竿進行海釣,釣著中古皇帝君王們的悲悽回聲。

  一位手戴著粗糙製成的金鍊的老人,鬆袴披衫。隻言片語後,他舉起的手的金光擾動西裝男子的貪慾。

  在那翻騰怒號的漆黑混沌水岸上,老人空手與西裝男子對練。男子咧嘴,殺意心起,左掌反手一轉,手中便多出了一根巨大節瘤削成的扭曲魚鉤,老人卻也反手折肘,扭過他的手掌,讓魚鉤扯穿男子臉頰。魚鉤末端的影子落在金鍊環口上。

  她聽不到男子的靈魂痛吼,但那似乎與丈夫被鐵鍊貫穿的喉頭和張大的嘴型,十分相似。

  她也看到一個寬廣空間裡,各式各樣把手、畸形怪狀的玻璃展示櫃,以及各個機台中更令人無法置信的事物——那方形如脂般的水母眼珠,一串串銘刻了點陣象形文的手槍,還有普通、大賣場的衛生紙⋯⋯就像所有平凡與超自然的娃娃機都被塞入居住空間內,構成了詭異的爬行迷宮。那位金鍊老人,身穿著有如神仙羽織的悠閒鬆衣,站在門邊,從狹長的門縫中瞥入了那連接無限世界的機台混沌。

  門中,穿著洞窟探險裝的少年,雙眼疲倦,眼簾裡映入了老人背後刺眼金光下的漆黑輪廓重重拉引他的靈魂。

  這位年輕的妻子,搖了搖頭,困惑得像腦袋成了糨糊;彷彿,能在衝上腦門的血液和融化的腦漿於甩動之中,感應出她被挖空的腦袋。

  這房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什麼時候能搬出去?

  隔天早上,妻子對丈夫講述了她的夢,而有那麼一瞬間,她看見丈夫的眼角,有一抹黃金色的閃光。

  然後丈夫不知怎的,開始講起了一個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傳奇故事,講著他不曾與她分享的家族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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