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車奇幻小說獎》點翠師那本的速讀評－天映泠然月

寫於1202003

　　開始前，和第一次我講論「金車奇幻小說獎」時一樣，我想說明自己的位置：我是在網路上寫作打混的網路小說寫手與小小研究生。要說是否和這些我所評論的創作者和作品相同等級，肯定沒有──我沒有得過獎，也不打算得獎。我之所以選金車做為我的台灣奇幻文學探索，單純就是因為他們廣告上打著台灣奇幻本土原創，我作為（還未合格的）文學研究者，自然得維持住台文的水準。

　　不是說我比創作者們強，是我認為，他們可以更好。

　　和第一本不同，我對這次的作品比較滿意。其中還有兩部我會願意看後續的發展。不論是續集，或寫成長篇。

　　有趣的是，那兩個小說的類型都不會在我守備範圍的核心位置。這樣說來，金車的質量肯定比之前，有更多成長。不過人各有所好，而我讀的重點也可能和讀這段文字的你，有所不同。之後感興趣，就借一本書或買來支持一下吧。

　　我不願意看第二次，這一點倒是和之前完全一樣。

溫亞〈點翠師〉

　　這個故事相當奇怪。

　　首先，我之前已經寫過關於世界觀之類的話題──那篇文章沒寫得很好，但還是有抓到些重點。不是所有奇幻寫手都理解世界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點翠師〉中，有個國家……光這一點，我就得喊停。為什麼是「國家」？有這個國家，自然有別的國家吧？其他國家在哪？整篇故事中，我完全看不到世界地圖，看不見國際關係，「國」和「家」這兩個有十分政治意涵的詞彙，在〈點翠師〉裡全沒了原義。明明國家是依靠戰爭和衝突才建立起來的體系，從小說頭到小說尾，讀者卻只看見這個「國家」的內政。

　　說起來，《飢餓遊戲》裡你也只能看見數字化區域的對立，背景是不是美國，並非重點呢。

　　另一方面是溫亞大大這樣的設計，除了世界觀不合邏輯，就是沒照顧到「正統奇幻」無法避免的語言翻譯問題呢。

　　若我要給意見，會說，應該參考《來自新世界》那種分區的獨立政體，「日本」作為國家理論上仍存，實際卻已消失。《來自新世界》的角色會不斷強調居住區地名，而非「國家」。

　　要說「九重城」這種設定，單純以數字排列來看開發程度，我也會認為，那完全不符合人類活動在現實中的邏輯。〈點翠師〉的魔法技術被集中管理，怎麼可能可以完全無視商業物流？若非魔法，大型城市應該呈現狀似多頭絨泡菌或東京地鐵系統的分布。一圈圈的九重城市設計？這不是「魔法」是什麼呢？我可以說，〈點翠師〉有著《１９８４》世界觀的設計邏輯。

　　問題是，《１９８４》並不在意反烏托邦世界如何被建構，〈點翠師〉卻無可避免地想處理社會壓迫與社會工程的後續。我不是說〈點翠師〉寫不好，而是主題和題材之間有無法使力的差距，造成其無可避免的謬誤。但，我也可以順著《１９８４》的閱讀法來看〈點翠師〉的故事，而不是看溫亞大大所呈現的空間（這句話說起來真的很奇怪，可是還請暫先將就）。

　　〈點翠師〉的世界極端階級化，故事最後我們才得知世界原是人類和神靈和諧共存的場所，歷史上某個人類選擇奪取神力，取代了神的位置──原本神保護人類，人類崇拜神，之後則是人類崇拜人類。然後，神靈臨死前將自己的力量給予另一個特定族群，所以殺神人的後代就得獵殺神的後代，將其做成特殊道具封印莫名奇妙有神力的巫女，而若是男性，則負責製作封印神力的道具。

　　為什麼殺神人不直接融合兩個族群呢？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大概也是〈點翠師〉故事開始的原因。

　　其中的設計邏輯相當弔詭。首先，為什麼神靈會蠢到無法防範自己的滅亡？

　　再來，點翠師間接毀滅了殺神人後代的政權，神力依然存在於特定族群的血脈中，而我們在《來自新世界》的故事裡也知道，這種故事結束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這樣來看，就算壓迫性文化掌控的集權神力政府崩毀，對世界依舊沒半點好處吧？就算反派死去，「正義得以伸張」，主角們卻讓世界落入更恐怖的深淵，失去了完本的限制架構，種族間的衝突只會更極端，因為人性本就經不起考驗。這故事並不如表面那樣樂觀、正向，它雖崇尚自由，也鼓勵自由底下的混沌、痛苦、死傷與戰爭創傷。

　　這種詮釋角度裡，我比較能欣賞〈點翠師〉。這是個殘酷故事，描述無知少年少女追求夢想，然後讓世界陷入狂亂……這突然讓我想起《黑暗靈魂》系列的故事呢。

　　書上的評論說它是，古典設定帶入了一點新批判，我很想問，批判之後呢？加入批判後，有什麼結果，作者期待產生什麼東西？我不覺得溫亞大大會認為，這個世界的人的烏托邦，會是這個故事的重點，而我還得刻意避開溫亞大大的世界觀創作才能繼續跟著劇情。那這種批判，真的有足夠力道嗎？

　　我認為，正統奇幻有政治論述、討論的可能性，我甚至會願意鼓勵作者在小說裡，增加我們社會議題中經常討論的要素，增添前後脈絡然後試以有趣的方式切割現實。《Beastars》就是非常有趣的例子。（能以酷兒理論的後現代性別、性傾向、身分認同來討論它，但它也遠超酷兒理論，這正是幻想文學的魅力）

　　若要說，〈點翠師〉是某種政治論述，並不是不行……我個人會認為，那樣做會減損它的魅力。溫亞大大能寫出好小說，只是，〈點翠師〉不是政治小說。

　　它若是政治小說的話，我會對〈點翠師〉十分失望。

彭靖文〈窗戶城市〉

　　我一開始以為〈窗戶城市〉是個比喻／寓言式（allegorical）的故事，而我不幸地，被托爾金傳染了對一對一寓意書寫的厭惡。我可以享受繪本，讓作為孩童的童心去欣賞繪本故事，但在小說裡這麼做？又來投奇幻文學獎？

　　彭大大寫得非常不錯，她文字很美，但她若是想寫《小王子》那種故事，〈窗戶城市〉卻沒有足夠立體、有情感深度的主角，或她想討論哲學上的人生智慧，卻又不及〈遊戲自黑暗〉的複雜迴轉流路。相比之下，〈窗戶城市〉就沒那麼好了。

　　我對自己這麼評價它，感到很抱歉，可是藝術的等級就是這樣比較出來的。我感覺〈窗戶城市〉介於《小王子》和〈遊戲自黑暗〉之間，可是作者仍無法順利處理好角色和主題，自然而然，只能期待一七年後彭大大有所成長，不過她主要是搞劇場，就別太專注於小說語言吧。人生苦短，捕捉光陰，專注專業。

　　說起小說，不只彭大大，很多人似乎都很喜歡在短篇小說裡講大道理……不是說不行，但短篇小說的篇幅限制最擅長提供精準的「感覺」或「印象」，而不是一連串脈絡的「體驗」，因為──非常簡單──大多數人文筆都沒強到可以簡單寫複雜的事。

　　《小王子》是長篇小說，而就算截段，也僅僅只有傳遞非常簡要的想法，或非常精確的感覺。〈遊戲自黑暗〉是短篇小說，只問了一個問題：藉由遊戲我們可以探索，人的存在是什麼？

　　而彭大大想講的佛學道理，在她刻意想造出的「窗戶城市」世界裡，有非常奇怪的效果，也不是很適合以短篇小說的形式呈現──至少我是這麼感覺的。

　　首先，明明是大家不常出門的社會，卻有「小孩」的存在，突兀出了強烈矛盾。所以我才以為這是童話，但小說最後卻告訴我們，喔不，這是奇幻小說，只是彭大大一點都沒想處理生育方式的問題。

　　再來，與主角互動的是窗戶裡的生物，他在小說中講過話的唯一人類是爺爺，那麼，我真的能把窗戶生物看成人類嗎？不對吧。那是某種經過概念化的生命，包含了某種意義……

　　然而，我不認為〈窗戶城市〉有提供足夠的解碼訊息。這也是為什麼，我討厭寓意式的書寫。

　　小男孩的個性……有著小孩子的探索精神。好吧，我知道各位親戚的孩子個性恐怕都比這描述還要更明顯，但請諒解，他的人類接觸只有爺爺一人。和他比起來，爺爺位於何處，要前往何方，似乎更為清楚。

　　這樣寫下來，整篇故事的歷險像飄在空中，情感衝擊極弱，很多東西聽起來像我們的世界的佛學或哲學，可是一和《戀慕君心》這種故事的沉重相比，肯定會碎得滿地都是，什麼都不剩吧。明明彭大大有個極好的題材，卻受限於角色設定，導致原本應該產於有血有肉的人的思想，變成了小說幻想的某種魔法解藥，使人難以體會其中的情感波折。

　　就連〈遊戲自黑暗〉的無名主角，都比小男孩更有個性……〈窗戶城市〉在整本小說集中，是最令我失望的故事。

　　我也覺得自己說得如此隨性，似乎頗對彭大大不很公平。我能說，〈窗戶城市〉是個極為漂亮的小說。但我個人不會說它是好小說。

　　再說下去，就會過頭。如果有其他人的解析，我會願意讀看看，因為我實在不願意讀第二遍。

蕭逸清〈第四號龍〉

　　我一開始對這篇小說的評論，是從語言開始，但上過今天的課之後我覺得，蕭大大所碰上的問題應該更深層、更原初而單純。

　　為什麼背景地點要選在台灣？就因為蕭大大是台灣人？若我要做毒梟故事，我會選中南美洲；若要作幫派故事，美國、英國、韓國、日本和東南亞都是非常好的選項；如果我想做歐風的王室故事，我會選神聖羅馬帝國時期的西班牙或奧地利；如果做太空故事，我肯定會挑地球之外的人類聚落。這樣，大家都懂為什麼我要問這個問題了吧？為什麼背景要選台灣？

　　台灣何得何能，被蕭大大選用為故事背景？

　　是因為氣候嗎？若是稍微北一點，像日本呢？或南一點的菲律賓呢？是我的話會選擇日本，因為台灣的地理條件無法允許大型王國存在，而且也要考慮災後重建，肯定是緯度高的地方適合蕈類生長……而且我們能說，台灣的地理條件就是台灣嗎？

　　而且蕭大大選用的，竟然是台北！？這一點真的使我相當不解，「台北市」作為國際都市，其實並沒有多少特別之處，畢竟全球的國際化城市都長得差不多。而要說「半鄉半城」，也不應該以「過往遺跡」的設定來定位台北吧？

　　我免不了開始思考：若是蕭大大有足夠多時間、資源，〈第四號龍〉的文本空間是否可以緊束得更妥切、更精彩？

　　只看這篇評論的話大家可能不清楚，蕭大大是國中美術老師，主要寫少年兒童文學和輕小說。〈第四號龍〉讀起來就像少年漫畫一樣，也是這個原因吧。然而蕭大大能出書──光看這一點，我就認為，他比我這個只在網路上評論他人作品的人好太多，自然而然，我也會期待他做得更好，會期望他花時間把作品所有設定、劇情和人物事先處理好，會希望他將文字鍛煉到，不會讓我感覺自己浪費時間閱讀他的作品。

　　然而，我相信蕭大大有自己的創作選擇。他之所以用這略嫌粗糙的設定或不精確的語言設定（這篇小說同樣沒考量到奇幻／幻想類作品總是存在語言翻譯的隔閡，自然口語表現非常奇怪，「之」字用法有待加強，寫到一半也忘了故事中髒話的設計），都有蕭大大如此選擇的原因。

　　小學生也可以享受《魔戒》或《時光之輪》，但蕭大大選擇不走正統奇幻的美學堅持，我就沒辦法那樣要求他。

　　〈第四號龍〉入圍了金車奇幻文學獎。這一點無庸置疑，是對蕭大大的肯定。我個人會希望他省下更多讀者的閱讀時間，做出更好的小說。但要是這麼說，應該是我在對自己講話，而非真正面對蕭大大的作品了。

　　〈第四號龍〉最大的問題是蕭大大非常流暢地使用網路小說常用的技法，其名為「說明，而非演繹」。原本應該是劇本寫作的「展演，而非說明」，也許因為蕭大大很常寫兒少文學，忘了小說家最有利的武器是故事，而非論說、說明的文字。

　　講解歷史的部分可以省略。講解魔法系統的部分可以省略。不論是主角的白國的歷史，或魔法如何在小說中運作，蕭大大在前幾頁都講給了讀者聽，卻在小說後段有完全能展示這兩部分的劇情。他這樣設計，是怕讀者看不懂吧。那麼問題便是：若真怕讀者看不懂，身為小說家的我們該選擇直接解釋呢，還是設計出更有趣、衝突更強烈、更容易表達設定的事件？

　　我心中自有答案。我相信蕭大大心中也有他的想法。而且也得考量到，蕭大大也許沒有時間雕事件。

　　幸好這是２０１７年的作品。幸好，蕭大大平時寫的是兒少文學。不然我肯定會吐槽更多智商過低的細節，比如白皇堂堂一國之君，竟然不懂關係迴避原則，或蓓麗卡這麼無腦，竟然還會升到軍隊的管理職──我不是說這種問題不會在現實中發生，而是蕭大大沒有處理好前因後果的邏輯。

　　除此之外，我會希望蕭大大避開，「把劍插到地上」這種沒常識的描繪。在軍中受訓時把槍放在地上，肯定會有路過的長官衝刺來痛斥你，同樣，刀劍是金屬，也就會鏽蝕、會疲勞。在沒有錙重的情況下這樣隨意使用保命、工作工具，難怪蓓麗卡這樣無腦。

　　拜託，就算台灣不流行武裝搏擊，也要給故事角色一點常識吧？

　　寫這麼多批評，實際上〈第四號龍〉卻是整本書中，我最喜歡的故事。

　　蕭大大文字簡單，動詞的多量使用讓閱讀感十分流暢，可以迅速讀完。當然，也有著少年漫畫常有，為情節服務的減智商效果，但整體而言感覺並不差。

　　而且，我會希望看到這個故事的後續發展。

　　主角一行人以社會極端邊緣的身分，試圖扭轉整個能源缺乏、人口暴漲的危機，是相當王道的設定。一方面避開〈點翠師〉評論中那種，直接點名社會議題，就算蕭大大的背景設定再怎樣略寫，也有足夠的語境可以進行複雜的正統奇幻式討論。

　　若蕭大大看到這則評論的話，或許，可以認真考慮下繼續這個系列？

迷雅〈夢騎士〉

　　這篇也是入圍，也是我認為相當不錯，但同時，也有些矛盾感覺的故事。

　　劇情梗概是，一個造夢之城的小女孩夢精靈迷雅，接手了現實世界學生英雄的夢境，然後終於一了自己看見現實世界的夢想……雖說我完全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一窺現實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