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愛人
她睡得很不好;她一點半醒來;傑米離開時,她仍流連在床上,直到七點,她那時才允許自己起身、煮咖啡,她也盡可能睡了,而在那半沉黑暗之中驚醒、睜開雙眼凝視著未醒的黑夜,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件事,再次滑入那熱病般的夢境。她幾乎耗費一個小時煮咖啡——他們在路上才會真正吃一頓早餐——然後,除非她想提早穿衣,不然她就沒有任何事可做了。她洗了咖啡杯、鋪好床鋪,仔細檢查她預備穿的衣服,然後毫不必要地,在窗邊擔心天氣是否會舒適。她坐下來讀書,不過她可能會寫信給她的姐妹,然後開始以她最好的字跡寫道:「我最親愛的安娜,妳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結婚了。這聽起來豈不有趣嗎?我自己也幾乎不敢置信,但在我告訴妳這件事如何發生時,妳也會看到,事實比話語更加奇異⋯⋯」
她坐著,手中握著筆,遲疑著接下來要說什麼才好,讀起那些已被寫下的字句,然後撕碎那封信。她走到窗邊,看到今天天氣毫無疑問會很舒適。她這才想到或許她不該穿藍色絲裙——那件裙子太樸素,幾乎素煞人,而她也想要有種柔和的女性氣質。她焦慮翻過衣櫥裡的裙子,遲疑著要不要穿一件她去年夏天穿過的印花裙;那件衣服對她來說太稚嫩,裙子領口上還有褶飾,印花裙也不適合這樣的寒涼早春,但⋯⋯
她在衣櫥門外,並列掛起那兩件裙子,然後打開那個她小心闔上的小廚房櫃。她點燃咖啡壺底下的爐子,然後到窗邊——天氣很晴朗。在咖啡壺開始細碎沸騰時,她就為自己在一個乾淨杯子裡倒了咖啡。她想著,如果我不快點吃些固體食物,我就要開始頭痛了,而所有咖啡、她抽過頭的菸,都算不上真正的早餐。在她結婚的日子裡頭痛,可就不好了;她前去從廁浴室的櫃子裡拿來阿斯匹靈的錫罐子,將其放入她的藍色皮夾。她如果要穿印花裙的話,就得換成棕色皮夾,她唯一的棕色皮夾卻很破舊。她無助地,呆然看著藍色皮夾跟那件印花裙,放下了那個皮夾,去拿她的咖啡杯,坐在窗邊,啜飲咖啡,仔細觀看著那單間公寓的四周圍。他們計畫要在今晚回來這裡,所有事情也必須正確無誤。她忽然察覺,自己忘記要將乾淨床單套到床上便感到一陣恐慌;洗衣店剛送回衣物,她便將乾淨的床單跟枕頭套從衣櫥頂部的架子上拿下來,換起床單、迅速工作,避免太過於深思她為何要換床單。那張床是個小房型雙人床,床罩讓這張床看起來像沙發椅,而在她換完之後,就不會有人知道她才剛換了乾淨床單。她將舊床單跟枕頭套放到浴廁間,塞入洗衣籃,也將浴巾放入洗衣籃,把乾淨的浴巾掛上架子。她回來時,咖啡已經冷了,但她還是喝完那杯咖啡。
她看向時鐘時,總算看到時間已過九點,她才開始加快速度。她泡了澡,用了一條乾淨浴巾擦乾身體,而她也將其放入洗衣籃然後掛上一條乾淨毛巾。她小心穿上衣裳,她所有內衣都是嶄新或是幾乎全新;她前一天將自己穿過的所有東西,包涵她的睡袍,都放入洗衣籃。當她預備著衣時,她在衣櫃門前猶豫著。那件藍色裙子相當得體,也很清新,頗為舒適,但她已在和傑米在一起時,穿過了那件裙子,而且那裙子沒有任何值得穿於結婚日子的特色。那件印花裙過於花俏,對傑米來說會很新奇,然而在今年這樣早的時節裡穿印花裙,就是在趕著節期。她最終想到,今天是我的結婚日,我也能如我所歡喜地穿衣服吧,她便將那件印花裙從衣架上拿下來。當她將裙子套過頭時,感到布料的輕巧嶄新,但在她看到鏡中的自己,就想起脖子周圍的摺邊會遮住她的喉嚨,無法展露出任何魅力,寬裙襬也無可避免會讓人感到,這件裙子是為女孩所作,她們才能自由跑動、跳舞、走路時扭腰擺臀。她看向鏡中的自己就嫌惡地想到,這彷彿是我似乎為了他,便想讓我看起來比本來的模樣還要更漂亮;他會以為我想看起來更年輕,因為他正要娶我;她迅速扯下印花裙,動作快到她手臂下的縫線被扯開。那件老藍裙讓她感到舒適熟悉,但單調乏味。妳穿的東西並不重要,她如此堅決告訴自己,然後沮喪地轉向衣櫃,看看有沒有其他衣服可穿。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會適合她嫁給傑米的這一個日子;她有一分鐘想到快點出門、去附近的小店買來一件裙子。然後她看到時間已將近十點,她在整理髮型與梳妝以外,就沒有時間了。她髮型很簡單,將長髮撈起、綁成脖子背後的髮髻,但她的妝則是另一種精巧的平衡,要盡可能使她好看,盡可能地不要欺瞞。她今天,無法試圖遮掩自己皮膚的灰黃,或雙眼周圍的黑眼圈——那很可能讓她看起來像是自己只為了結婚大日而化妝,然而她也無法忍受,傑米要娶的人可能會形貌枯槁疲憊的這個想法。她殘酷地對著廁所鏡子裡的自己說,妳畢竟也已經三十四歲了。證書上會說是三十歲。
已經十點零二分;她對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臉、自己的公寓房都感到不滿足。她又一次加熱了咖啡,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她想著,現在已經做不了更多事情,在最後關頭試著要改善任何東西,都不會合理的。
她接受現狀,讓心安頓下來,她也試著想傑米,卻無法清楚想像出他的臉龐,或他的聲音。她想著,人們所愛的人總是如此吧,然後讓自己的心思流逝過今天與明天,進入遙遠的未來:傑米建立了他的寫作生涯,她也放棄自己的工作,他們會住進他們上週所想到的鄉里房屋,未來金燦。「我以前可是個很厲害廚師呢,」她答應過傑米:「用點時間練習,我就能回憶起該如何烤天使蛋糕。還有該如何做炒雞肉,」她說,她也知道那些言語會柔和地留駐於傑米的心裡。「還要搭上荷蘭醬。」
十點半。她站起身,下定決心拿來電話。她撥了號,然後等著,女孩金屬嗓音說道:「⋯⋯就會是準時十點二十九分。」她半意識地將時鐘延後一分鐘;她想起自己昨晚,在門口說話的聲音:「那就十點吧。我會準備好的。這真的是真的嗎?」
傑米的笑聲迴盪在走廊上。
在十一點時,她縫起了印花裙的縫線,小心地將針線盒放入衣櫥。穿上了那件印花裙,她就坐在窗邊,喝起另一杯咖啡。我最後該花更多時間考量裙子,她想著;但現在時間已經這麼晚了,他隨時都會過來,她也不敢從頭開始做任何修整。在公寓裡,除了她細心為了他們開始共同生活而儲藏的食物以外,就沒什麼可吃的:未開封的一包培根,仍放在盒子裡的一打雞蛋,還沒打開的麵包跟奶油;這些都是要準備用來煮明天早餐的東西。她想過要跑下樓,去藥房買些東西來吃,然後在門上留個字條。然後她決定要再稍微等一陣子。
在十一點三十時,她如此頭暈目眩、軟弱無力,她必須下樓。如果傑米有電話,她就能打給他了。她打開桌子,寫下一則字條:「傑米,我下樓到藥局。五分鐘內回來。」她的筆漏墨到指尖上,就到廁所裡洗手,用她換新過的乾淨毛巾擦手。她將字條黏上門,又一次掃視過公寓,確保所有事情都完美無缺,不鎖上門地,帶上門,以免他過來。
她在藥局裡發現那沒有任何她想吃的東西,只有更多咖啡,而她只喝了一半就忽然察覺,傑米八成已經上樓在等著她,等到沒耐心、焦慮著要開始辦事。
但樓上所有事物都已經預備好,也十分安靜,正如她離開時那樣,她的字條也被留在門上,不被閱讀;公寓房裡的空氣,也因著太多根香菸而變得有點汙濁。她打開窗戶,坐在窗邊,直到她察覺自己開始想睡覺,時間已經是十二點四十分。
現在,她忽然驚恐害怕了。她一驚醒就即刻衝進那早已預備、打點好的房間,所有事物自從十點起,都清潔無暇,她也戰兢恐懼著,感到自己急切需加快腳步。她從椅子上起身,幾乎從房間跑到浴廁,用冷水潑了臉,也用那張乾淨毛巾擦乾水;這次她粗心地將毛巾掛回架子,沒有換新毛巾了——之後時間還是夠用的。她沒戴上帽子,仍穿著印花裙,還披了一件大衣,她手裡拿著那個搞錯顏色、裝著阿斯匹靈的藍色手提包,她在身後鎖上公寓房門,這次不寫字條了,然後直接跑下樓梯。她在街角叫一輛計程車,將傑米的住址告訴司機。
這段路程完全不遠;她若非如此無力,就可以自己走過去,但她在計程車上,忽然察覺她若厚顏無恥地直接到傑米家門口、要求見他,那就太不謹慎了。她因此請求司機讓她在靠近傑米住址的一個轉角下車,在她付錢給他之後,便等他將車開走,她才開始走上那個街區。她從未來過這裡;這棟建築陳舊而宜人;傑米的名字不在門廳的任何郵箱或門鈴上。她確認了住址;這裡是對的,然後她最後按響了那標示著「門房」的門鈴。按響門鈴的一兩分鐘後,她打開門、走入那條黑暗大廳,她在此時猶豫不決,直到對面有扇門打開,有人說:「有事?」
她頓時就察覺,自己對要問什麼事情都毫無概念,所以,她就向前走向那等在照亮走道的光線中的人影。她非常靠近那人時,那人說:「有事?」她看到那個人穿著無袖上衣,無法清楚看到她,她卻能看見他。
她忽然有了勇氣,說:「我想聯絡上一位住在這棟樓的人,但我在外面找不到他的名字。」
「妳想找什麼名字?」那人問,她這才察覺自己得要回答。
「詹姆斯.哈里斯,」她說。「哈里斯。」
那個人沈默了一分鐘後說:「哈里斯。」他轉身向光亮房間內說:「瑪姬,來這裡一下。」
「這是什麼事啊?」一個房間內的聲音說,在一陣子之後有個女人從舒服的座椅上起身、來到站在門旁的他身旁,面向黑暗大廳。「這位女士,」那男人說。「在找一個叫哈里斯、住在這裡的傢伙。大樓裡有任何人叫哈里斯嗎?」
「沒,」那女人說。她語調中帶著愉悅。「這裡沒人叫哈里斯。」
「抱歉了,」那男人說。他開始關上門。「女士,妳搞錯房子了,」他說,他也以低沈嗓音說:「或是找錯傢伙了,」他跟那女人都笑了起來。
在門幾乎關上、她要被留在黑暗大廳時,她對那依舊照要出光芒的一線夾縫說:「但他就住在這裡啊,我知道他是住這裡。」
「聽著,」那女人稍稍拉開房門,說:「這種事情很稀鬆平常的。」
「還請別搞錯了,」她說,嗓音帶著積累三十四年的自尊心,十分有著尊嚴。「我恐怕你並不明白。」
「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那女人擔憂地說著,門依舊只有半開。
「他個子很高,皮膚很白。他經常穿一件藍色西裝。他是個作家。」
「沒這人吧,」那女人說,又說:「他是住在三樓?」
「我不是很確定。」
「是有這個傢伙,」那女人沈思地說著。「他常穿一件藍色西裝,在三樓住了一陣子。羅利斯特家讓他在他們去州北拜訪親人時借住了一陣子。」
「可能就是他吧;不過,我想⋯⋯」
「那個人大多都穿藍色西裝,但我不知道他有多高,」那女人說。「他在這住了一個月。」
「一個月以前是⋯⋯」
「你去問羅利斯特家,」那女人說。「他們今早就回來了。在3B房。」
然後,那扇門被緊緊關上。大廳十分暗沈,階梯狀似更是黑暗。
在二樓那裡,高空的天際線撒下一小片光芒。公寓門整齊對排,這曾有四扇門,沈默而毫不闡述任何事物。在2C房外有一罐牛奶。
她在三樓等了一分鐘。3B房門後有著音樂流響,她也能聽見人聲。她最後敲了門,然後又一次敲了門。那扇門便被打開,音樂流瀉到她身上,那是午後最初的交響樂廣播。「妳好嗎,」她有禮貌地對這位在門口的女士說。「羅利斯特太太?」
「那就是我。」那女人穿著一件居家長衣,昨晚的妝也還留在她身上。
「我想我能跟妳談一下嗎?」
「當然了。」羅利斯特太太說,毫無動作。
「我想跟妳談談哈里斯先生。」
「哪個哈里斯先生?」羅利斯特太太語調毫無變化。
「詹姆斯.哈里斯先生。那位借住你們公寓的男士。」
「喔老天,」羅利斯特太太說。她這時,似乎才剛睜開雙眼。「他做什麼事了?」
「什麼都沒有。我是想聯絡他。」
「喔老天啊。」羅利斯特太太再一次說道。她將門拉開,說:「來吧,」然後喊道:「拉爾夫!」
在室內,這間公寓房裡滿是音樂,半清卸的行李箱擺在沙發、椅子、地板上。在房角的桌子上則擺滿了吃剩的餐點,有位年輕男性坐在那,頓時看起來,就像傑米。他起身穿過房間走來。
「什麼事?」他說。
「羅利斯特先生,」她說。在音樂下很難說話。「樓下的門房告訴我說,這裡是詹姆斯.哈里斯先生住過的地方。」
「當然了。」他說。「假使,那就是他的名字呢。」
「我以為是你讓他借住公寓房,」她驚訝地說。
「我一點都不認識他,」羅利斯特說。「他是朵蒂的朋友。」
「他不是我朋友啊。」羅利斯特太太說。「他不是我朋友。」她走到餐桌旁,在一片麵包上塗起花生醬。她咬了一口後,朝她丈夫揮了揮花生醬麵包,滿嘴都是東西,說:「不是我朋友。」
「妳在那些該死的會議裡某一次把他接了過來,」羅利斯特先生說。他把行李箱推下那個收音機旁的椅子,坐了下來,拿起他身旁地板的雜誌。「我從沒跟他說話超過十個字。」
「你說可以讓他借住的啊,」羅利斯特太太在她能再咬一口麵包以前說。「畢竟,你從來都沒說過他的壞話。」
「我不會對妳的朋友說任何壞話。」羅利斯特先生說。
「相信我,如果他是我的朋友,你會說的東西可就不少了,」羅利斯特太太隱隱說。她又咬了另一口麵包,說:「相信我,他會說不少東西呢。」
「那正是我想要聽的話,」羅利斯特先生探出雜誌,說。「現在,別再講了。」
「妳瞧。」羅利斯特太太用花生醬麵包指向她的丈夫。「日子就是這樣,日夜皆是如此。」
除了羅利斯特先生身旁收音機的喧囂音樂以外就只剩沈默,然後她以一種她難以相信自己會在聲音機雜音底下能被聽見的嗓音,說:「那麼,他已經走了?」
「誰?」羅利斯特太太詰問,從花生醬罐子抬頭。「詹姆斯.哈里斯先生。」
「他?他今早肯定在我們回來前就已經離開了。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
「離開了?」
「不過,我告訴妳,所有東西都很好,十足都很好,」她對羅利斯特先生說:「我告訴你,他把所有東西都照料得很好。我總是能看出來的。」
「妳真是走運了。」羅利斯特先生說。
「沒有東西不在原位,」羅利斯特太太說。她對四周圍揮著花生醬麵包。「所有東西正在我們擺放的原位,」她說。
「那妳現在是認識他了?」
「一點都不認識呢。」羅利斯特太太愉快地說著。「但就像我說的,他所有東西照料得很好。為何還要問呢?」她忽然問。「妳在找他?」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很抱歉他不在這,」羅利斯特太太說。帶著自己的客人走向門前時,禮貌地向前進。
「也許管理員有看過他,」羅利斯特先生對雜誌說。
那扇門在她身後關上,大廳再次陷入黑暗,收音機的聲響卻震耳欲聾。她下到一樓樓梯的半路時,那扇門就打開,羅利斯特太太吼下階梯井:「如果我看到他的話,我會跟他說妳在找他。」
那我能做什麼呢?她再次到街上時,如此想著。她這就不可能回家了,傑米若是在此處跟她家裡中間任何一地,她就不能回家了。她久站在人行道上,久到對街一扇窗戶有位女性探出窗口,轉身喊來室內的某人、來看看這情景。她最終在一時衝動下,走向隔壁公寓大樓的小熟食店,就在她自己的公寓側邊。那店裡有個矮小男人讀著報紙,靠在櫃台上;她走進店舖時他就抬起頭、走到櫃檯裡跟她會面。
她靠在冰凍的肉跟起司的玻璃櫃臺上,羞怯地說:「我想連絡上一位住在隔壁公寓大樓裡的人,而我在想你認不認識他。」
「妳幹嘛不問那裡的人?」那男人說,瞇起雙眼、審視她。
他這麼問,是因為我沒要買任何東西吧,她想著,說:「抱歉。我問過他們了,但他們不知道任何關於他的事情。他們認為他今早離開了。」
「我不知道妳要我說什麼,」他說道,稍微往報紙後方移動。「我待在這裡,又不是要追蹤隔壁來來去去的傢伙。」
她迅速說:「我以為你可能會注意到,就只是這樣而已。他在十點之前,有經過這兒。他個子相當高,通常都會穿一件藍色西裝。」
「女士,每天有多少穿藍色西裝的男人走過這裡啊?」那男人詰問。「妳以為我是沒事好幹⋯⋯」
「我很抱歉,」她說。她也在走向門邊時,聽到他說:「看在老天的份上啊。」
她走向街角時想著,他肯定過走過這一邊,他就是這樣來到我的家,這是唯一一條他會走的路線。她試著想像傑米:他會在哪裡穿過街道?他實際上是什麼樣的人——他會穿過自己公寓的前方,還是隨機穿過街區,走過街角?
在街角上有個報攤;他們可能有看過他。她趕緊上前,等一個男人買了報紙,一個女人問了方向。管報攤的男士看向她時,她就說:「你可以告訴我,有沒有一位高大年輕男性,穿著藍色西裝,在今天早上十點鐘左右走過這裡?」那男人只看了她一眼,雙眼睜大而嘴巴稍微張開,她想到,他以為這是個笑話,或是一場騙局,她就急切說:「請相信我,這非常重要。我並沒有在耍弄你。」
「女士,妳瞧,」那男人開口說,她就急急說:「他是個作家。他可能有來這裡買過雜誌吧。」
「妳要找他幹嘛?」那男人問。他看向她微笑著,然後她察覺有另一人等在她身後,而那位報紙攤販的微笑也是為他服務。「沒關係了,」她說,但那位攤販說:「聽著,他是有來這裡。」他的微笑心照不宣,雙眼閃過她身後而看向那位男士。她忽然極度意識到自己那過於年輕艷狂的印花裙,便迅速拉起大衣。攤販以寬大的體貼說:「現在我就不太確定了,要知道,很可能有人就像妳這位紳士朋友一樣,在今早時過來呢。」
「是在十點左右?」
「是在十點左右,」攤販同意。「高個子,藍西裝。我對此絲毫不會驚訝呢。」
「他走向哪裡?」她說話急切。「住宅區?」
「住宅區,」攤販說,點著頭。「他往住宅區走了。正是如此。先生,我能為您做什麼嗎?」
她往後踏一步,將大衣緊緊裹住自己。那個先前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回頭看她了一眼,然後他與攤販彼此對視。她有一分鐘納悶著,要不要給那個攤販小費,但那兩個男人開始大笑,她就趕忙穿過街道。
住宅區,她想著,往那裡走就對了,她就開始走過大街,思考著:他不必穿過大街,而只要他往住宅區走,走過六個街區就能轉入我住的街道。差不多走過一個街區,她就經過一間花藝店——那個櫥窗裡有展示著婚禮花藝,她想到今天說到底,還是我結婚的日子,他可能會買花給我,她便走了進去。花藝師走出店舖後方,圓滑微笑,她卻在他能開口以前說話,好讓他不會有機會誤以為她要買任何東西:「我想聯絡上一位,今天早上可能順道來這裡買花的男士,這件事十分重要。非常重要。」
她停頓下來喘息,那位花藝師說:「好的,那他是買哪種花呢?」
「我不知道,」她驚訝地說。「他從來都沒有⋯⋯」她頓定,然後說:「他是個相當高的年輕男性,穿著藍色西裝。在十點左右過來。」
「我理解了,」花藝師說。「哎呀,我真的,恐怕⋯⋯」
「但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她說。「他可能在趕路,」她補充道,想藉此幫忙他回想。
「哎,」花藝師說。他的微笑和藹宜人,展現出他每一顆白齒。「為了一位女士買花,」他說。他走到一個平台、打開一個巨大的書本。「花是送到哪裡?」他問。
「為什麼要派送,」她說:「我不認為他有要訂花。你知道的,他要過來——也就是說,他自己會帶著花。」
「女士,」花藝師說——他感到被冒犯了。他的微笑帶著歉意,繼續說:「妳真的要理解,除非我有些能參考的東西⋯⋯」
「請試著回想一下,」她懇求著。「他很高,還穿著藍色西裝,時間約莫在今早十點。」
那位花藝師閉上雙眼,一根手指點在嘴邊,沈思著。
然後他搖了搖頭。「我就是想不起來呢,」他說。
「謝謝你,」她沮喪說道,然後在她要走出門時,花藝師尖聲、興奮的嗓子說:「等等!等一下啊,女士。」她轉身,那位花藝師又開始思考著,最終才說:「菊花?」他打探似地看向她。
「喔,不,」她說;她的嗓子稍稍動搖,等了一分鐘才繼續說。「我很肯定菊花並不適合這樣的場合。」
那位花藝師抿緊嘴唇,冰冷地看向別處。「哎,我當然不知道是什麼樣場合啊,」他說:「但我幾乎肯定妳要找的那位紳士今天早上有過來,買了一打菊花。沒有寄花。」
「你確定嗎?」她問。
「我很肯定,」花藝師斷然說道。「那人肯定就是他。」他燦爛微笑,她也回以微笑說:「哎,非常感謝你。」
他護送她到門邊。「買個漂亮腕花?」他在他們走過花舖時,說。「紅玫瑰?梔子花?」
「你能幫上我,真是十分體貼,」她在門旁說。
「女士們總是在花朵中最美麗,」他說,朝她一點頭。「或許,買個蘭花吧?」
「不了,謝謝你,」她說,然後他說:「祝妳能找到妳的年輕男士,」並發出了一聲猥瑣聲響。
她在走到街上時想著,所有人都認為這件事是如此好笑;然後她更緊緊拉起她身上的大衣,以致大衣弄皺了印花裙上花枝招展的裙襬。
街角上有一位警員,她想到,我為何不去找警察——有人失蹤時妳也會去找警察吧。然後她又想,我看起來有多愚蠢呢。她迅速想像出自己站在一間派出所,說著:「是的,我們今天正要結婚,但他沒有來,」警員他們三、四人會站在一旁聆聽、看著她,看著那件印花裙,看著她過於亮眼的彩妝,然後對彼此微笑。她再也無法對他們說更多事情,無法說:「是啊,那很蠢笨,不是嗎?我這樣梳妝打扮,想找到那個答應娶我的年輕男士,但這整件事情裡你們到底哪裡不懂?我不僅僅是這些外貌,不只有你們能見到的外表:我或許有些才能,還有某種幽默感,我也是位女士,有著驕傲跟愛情跟纖細,還有著能讓一個男人感到滿足、快樂、滿有工作能量的,特別的人生觀;我有著比你們觀看我時,還要更豐富的東西。」
找警察顯然是不可能了——不講到傑米,而且他在聽說她叫警察來找他時,他會怎麼想呢。「不行,不行,」她大聲說著,加快腳步,那些經過她身旁的路人駐足、看向她。
在轉角處——她距離家裡那條街,只有三個街區了——有個擦鞋攤,一位老人幾乎睡著地,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她停在他前方、等著,然後在一分鐘後他才睜開眼,對她微笑。
「聽著,」她說,她還沒開始思考前,話語就已經出現:「我很抱歉打擾你,但我在找一位可能在今天早上十點時走過來的年輕人,你有看到他嗎?」她開始描述:「高個子,藍西裝,拿著一簇花?」
那個老人在她能說完以前,就開始點頭。「我有看到他,」他說。「他是妳朋友?」
「是啊,」她說,不由自主地回以微笑。
那位老男人眨了眨眼然後說:「我想我記得,年輕傢伙,你要去看你的女孩兒啊。他們都是要去見女孩兒呢,」他說,耐心地搖搖頭。
「他去了哪一邊?直接走大街?」
「沒錯,」那位老人說。「擦了皮鞋,拿了他的花,打扮全然端正,著急著趕路。我想著,你有了個女孩兒呢。」
「謝謝你,」她說,翻著自己的口袋要找零錢。
「他那樣神氣的樣子,她肯定會很高興見到他吧,」那老人說。
「謝謝你,」她又說了一次,將雙手空空地抽出口袋。
她這才第一次感到,他肯定正在等著她,便趕忙走過三個街區,印花裙在她的大衣底下搖擺,她轉入她家的那個街區。她從那個街角無法看到家裡窗戶,就無法看到傑米在探頭等她,讓他走下樓時,她就可以近乎奔跑抵達他身邊。她的鑰匙在手指中顫抖地指著樓下大門,然後在她瞥入那間藥店時她想到了自己的恐慌,在今天早上喝了咖啡,她就幾乎發笑。
她走到自家門口時她就再也等不了,便開口說:「傑米,我就在這,我真的好擔心啊,」之後才打開了門。
她自己的公寓正在等著她,沈默,沈悶,午後陰影拉長在窗邊。她有一分鐘,只看到那個空咖啡杯,她想著,他有在這裡等著我,之後她才認出那人是她自己,她今早留下的杯子。她掃視過房間各處,看過衣櫥,探頭入浴廁間。
「我從來沒看過他,」那個藥局店員說。「我知道我沒看過他,因為我會注意到那些花。沒有像他那樣的人走進來。」
那位擦鞋攤的老男人,再次醒來、看到她站在自己前方。「又一次妳好啊,」他說,微笑。
「你確定嗎?」她詰問。「你確定他有走過這條大街?」
「我看著他走過去,」老人說,正正直直地抗拒她的語調。「我想著,那個年輕人有了個女孩兒,然後我就看著他走入那棟房子。」
「哪棟房子?」她出神地說。
「就在那裡,」老人說,他往前傾身。「在隔壁街區。他拿著花、穿著亮皮鞋,去見他的女孩。就在她的房子裡見她。」
「哪一棟?」她說。
「差不多就在街區中央的那一棟,」老人說。他狐疑地看向她,說:「說來,妳找他是想幹嘛啊?」
她幾乎跑了起來,不停下來說「謝謝你」。她快走到那個街區,搜索著室外、看看傑米有沒有探出窗,她也聽著他的笑聲處於哪個房間內。
一位女性坐在一棟房子前方,單調地前後推著嬰兒車,來回搖擺著她手臂的長度。車裡的嬰兒正在睡著,來來回回移動。
現在,問題已經很流暢了。「抱歉打擾,但妳差不多在今早十點時,有看過一個年輕男人走進其中一棟房子嗎?他個子很高,穿了件藍西裝,帶著一束花朵。」
一位差不多十二歲的男孩駐足聆聽,熱切地轉過身,偶爾瞥向那個嬰孩。
「聽著,」那位女性疲倦地說:「孩子十點時洗澡。我問妳。我會來看什麼陌生人到處走動嗎?」
「拿著一大束花?」那男孩問,拉了拉她的大衣。「一大束花?大姊姊,我有看過他。」
她低下頭,那男孩就傲慢地對她微笑。「他進到哪棟房子?」她疲倦地問著。
「妳要跟他離婚嗎?」那男孩急切問。
「那種沒教養的東西可不能對女士說喔,」那位正搖著嬰兒車的女性說。「聽著,」那男孩說:「我有看到他。他進到那裡了。」他指著隔壁的門。「我也有跟著他,」那男孩說。「他給了我一個二十五分的硬幣。」男孩壓低聲音就像咆哮,說道:「『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呢,小鬼,』他這麼說。給了我二十五分錢。」
她給了他一元紙鈔。「哪一樓?」她說。
「頂樓,」那男孩說。「我跟著他,直到他給了我那個硬幣。就在最最頂樓。」他跑回人行道,跑離她身邊,拿著那張紙鈔。他又問了一次:「妳要跟他離婚嗎?」
「他有拿著花嗎?」
「有啊。」那男孩說。他開始尖聲喊著。「大姊姊,妳要跟他離婚嗎?妳有東西要給他?」他呼號著、跑過這條大街:「她要對那個可憐傢伙做某些事情啊,」然後那個在搖著嬰兒的女人也笑了出來。
那棟公寓在街道上的大門沒有上鎖;外側門廳上也沒有門鈴,沒列出姓名。階梯髒窄;在頂樓處有兩扇門。前方的門才是正確的那一戶,那門外地上,有張撚皺的花藝紙張,還有著綁成結的紙緞帶,有如線索,有如犬兔追逐遊戲最後的紙屑。
她敲了門,以為自己有聽到室內的聲音,然後她忽然帶著恐懼想到,假使傑米就在那、假使他來到門邊,我到底該說什麼?那些聲響似乎靜止住。她再次敲了門,那裡仍是一陣沈默,然而有某些遠方的笑聲傳了過來。他可以從窗口看到我,她想著,那是公寓前方那個小男孩發出的可怕噪音。她等著,然後再次敲門,依然面對著沈默。
她最終,到了那一樓的另一扇門邊,敲了門。那扇門在她手接觸時滑開,她就看到那空蕩蕩的閣樓房間,牆壁木板光攞,地板也毫無上漆。她直接走進去,看向周圍;那個房間裡滿是灰泥袋,一堆堆舊報紙,一個殘破的木槽。她忽然察覺到,那裡有陣老鼠發出的聲響,然後她也看到了那隻老鼠坐在十分靠近她之處,在牆邊,邪臉警戒、明亮雙眼看望著她。她便在趕忙中踉蹌走出房間、關起門,那件印花裙勾上了什麼東西,被扯壞了。
她知道另一個房間裡有人,因為她很確定自己有聽到低沈的嗓音,還有些歡笑聲。她第一週的每一天,數次回到此處。她在早晨,在去上班的路上也會過來;在夜晚,在她回家獨自吃晚餐的路上也會過來,但不論她如何頻繁或堅持地敲門,從來沒有人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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