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的評論有多爛:或許我寫得文字不夠美,或許是行文邏輯不通,或是我的論點過於極端、激烈。這些缺陷我都可以改:文字不夠美,我可以用故事與想像來彌補;邏輯不通,我可以修正措辭;論點過於極端,我也能寫得更委婉,或用故事的脈絡來彌補真實感。
但只有一種對我的評論的回饋,使我絕對無法反駁,只能暗地責備自己,然後也無能做出任何改善,那就是:「我不懂你想說什麼」,或「我能讀懂所有字詞,但這些字湊起來,我就不懂了」。
如果我寫的是小說,我就不會在意這種回饋:我是為了自己的娛樂才寫小說,不論你看得懂、看不懂,寫完小說後,我的寫作目的就已經完成了。再者,小說的修改比評論容易,因為小說不需要論證,它可以單純作為狂熱夢境的異想。
你可以說,我打從心底不在意「寫作」的「溝通」功能⋯⋯畢竟,真有誰會看我寫的東西?在網路上自說自話時,文字的溝通何來「對象」?
我所假定的讀者,就只有我一人,以及我所扮演的其他角色。
但在跟他人談話時我就不能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我得跟他人解釋我的想法。一開始,我用抽換字詞來更進一步揣摩對方的詞義地圖,但自從哲學所的弟兄吐槽我說,「這只不過是換一種說法講相同的東西,這種做法,根本提供不了任何實質的解釋、詮釋」,我之後才改用說故事的方式來解釋。*1
吳明益老師在台灣的重要性正逐步、穩定成長,但他作為文學人,有些時候也沒辦法擺脫那種文學人的作風——「我們都是圈內人,我說的東西你應該已經懂了,我就不多解釋了」。
而他的「小說感」理論說法,就是這種經典的缺陷式解釋:以抽換字詞來解釋概念,無能做到真正的解釋。小說應該要有「小說感」⋯⋯這不是廢話嗎哈哈哈!
當然,我是同意他意圖解釋的概念。
當我必須讀超過五篇訪談、書評、演講課程心得等等網路文章後,才能推敲出他想解釋的概念時⋯⋯「小說感」這一說法,似乎就沒能向文學圈外人解釋小說創作的重點了吧?
為此,我想利用恰克帕拉尼克非常喜歡的Tom Spanbauer的創作教學:解壓縮(Unpacking)。
我與吳明益老師相近的文學觀點如下:
一,文學/小說,都會指稱文學/小說之外的事物。
二,文學/小說的技巧是指,如何妥當呈現「指稱」的過程。
三,文學/小說文本才是本體,但為了達到其目的,文本所造成的「想像」才是本體的核心功能。
四,為了達到文本功能,我們必須採納最能讓讀者想要解壓縮的故事,或採用最能允許他人解壓縮故事的手法,如此讓讀者看到人物、事件、背景、主題等故事要件的深度、脈絡與延展可能性。
當然,一人認為能延展的事件,也可能讓另一人認為,那個事件僅到此為止,沒什麼其他好說的——我個人認為,吳明益老師的小說很喜歡寫後者,而帕拉尼克所感興趣的故事才是我會想寫、會想讀的東西。*2
解壓縮,就像電子檔案的壓縮與解壓縮,你可以只靠著較簡單的程式碼,取得更複雜的程式碼。
顧名思義,小說感就是,希望使讀者願意將一段壓縮了意義的文字重新拆解、梳理其中的所有細節情感。
帕拉尼克的舉例,是一個護士的故事:
某位資深女護士與她的丈夫,某天去海灘放假,海灘上沒什麼人。另一家人的幼小獨子不幸溺水,海灘也沒有急救人員,這位護士只好自己做CPR,等救護車開來海灘。
一小時之後,救護車才抵達海灘。
女護士使不出力時,就由他的丈夫接手繼續CPR。一開始,他們滿懷著救人的使命感,但他們CPR做到一半,就發現男孩早已死去。CPR從救人,變成要使男孩的父母的希望延續,才持續做著續命措施。
他們不斷按壓著男孩的心臟,不斷將氣息吐入男孩的胸膛,然後看著那股氣息一再被冰冷地吐出來。帕拉尼克說,那位護士說這個故事是要向學員解釋,有時候CPR必須做非常、非常久,但帕拉尼克的期待卻是想進入那位護士當下的感覺。
他想知道將空氣呼入一個純真少年的屍體,看著他的父母是否起疑心,或看著她的丈夫是否感到噁心、疲憊,是否對這種無人要求的「善意」感到厭惡,這些事到底在她身上引發了什麼樣的效果⋯⋯這個事件有太多需要被展開的部分,但它也沈重到,不會被大部分人所欣賞。
帕拉尼克說,他對人們講完這個故事後,一部分人認為護士這樣獻身,是十分善良,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是在毀損屍體。但不會有人跟他一樣,如此沈迷於講述這個故事:大多數人只會想逃避這種黏膩、惡臭而沈重的悲劇,而身為寫作者,你就必須像帕拉尼克那樣,試圖將故事解壓縮。
這樣,大家是否會更能理解吳明益老師想說的「小說感」呢?
在吳明益與哈金的訪談中,我們能看到「小說感」背後的技術是找出事件中會吸引人、使人想要鑽研其中的詮釋視角。
以ACG次文化的語言來說,是要找出有趣的視角,或想辦法將普通的事情以有趣的方式呈現。但「小說感」此一詞彙,是在這時候才發揮出吳明益老師想達到的效果吧:用小說來解釋小說,會刻意強調小說文體的「傳統形式」,或僅是想拉入過往先人的作品——如此小說才能長得像「小說」。
而當然,在流行、通俗文化中的有趣的小說作品,不一定屬於傳統文學認知中的「小說」了。
吳明益老師似乎有想要繼續發展他的創作理論,如果各位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追他的講座。
但這種創作理論有意義嗎?或更精確地問:有誰會受到這個創作理論的幫助?
吳明益老師在做的事——我個人認為——是寫作/文學創作的普及教學,就像朱宥勳在YT上做的事情⋯⋯只不過,我卻沒辦法同意那種「普及」的說法。因為吳明益創作理論是WIP(Work In Progress),而朱宥勳著重於分析、賞析,他不會分享作品或講創作理論。
再者,不論是朱宥勳或吳明益的,他們的論述都被擋在付費牆後方⋯⋯所以,若要說「普及」的論述,我就絕對是錯解了他們在做的事。
我會說,這是文學圈子對粉絲經濟的接納。
他們能有薪水、能支援自己的創作,很令人為他們感到高興,但我不認為這是台灣現階段需要的事物。
帕拉尼克的專欄有免費版可訂閱——我就是訂閱免費版——而我的〈現代敘事語文學創作〉所講述的內容,也都是網路上就能取得的免費概念的總輯,我也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布蘭登.山德森在YT上的免費教材內容⋯⋯但有誰在談論這些能免費取得的東西呢?
如果推廣著寫作,並靠此收錢、創造出新世代的寫作圈子——這種做法真的「好」嗎?我不知道啊。
我真心感覺,那種做法並不正確——那不是能盡可允許更多人入坑寫作興趣的方法,但老實說,當我想到「台灣」寫作與閱讀風氣時,我也覺得「這群人」根本不值得我付出時間:台灣有多少大學畢業生?其中有多少人曾想以他們的高中程度英文,去取得這些免費的寫作教學?
如果根本沒有人在意寫作的技藝,我幹嘛熱臉貼冷屁股?
我會直接動手做我想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想做普及、推廣,但老實說,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會在意我想做的這種,基礎建設等級的企劃。
我想做的事情,是上個世紀就該做的事。而假使吳明益老師這些文壇中堅砥柱不想做這種沒錢賺、深陷泥濘、不會有許多人感到感激的事情⋯⋯是啊,我就願意下海。
我也想寫小說啊⋯⋯
我只能祈禱我的計畫能支援我獨立生活,然後也能讓我繼續寫小說吧。
.側記:
註1:小說寫手就應該寫小說。我如此批評小說作者,但其實我也才更應該遵守這個道理呢。
註2:帕拉尼克認為喜劇沒有那樣值得我們反思、反芻,但人們肯定會記得悲劇與創傷——他自己也是如此,一直記得悲劇與創傷。寫作也是他處理自己的悲劇與創傷的方法,而我則是追求衝突——我追求戲劇的精髓,然後碰巧也一定會鑽研悲劇與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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