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自己之前對薛西斯的評價,不算非常正向,而在我寫完那篇評論之後,我也想到另一件事:她如此「隨意」看待《不死鳥》的文字與世界觀創作,是不是因為她其實根本沒時間修正?編輯只想重版,沒想將她的小說改成它「應該有」的樣子⋯⋯若實情真是如此,我就是錯怪薛西斯大大了。

  而在稍微翻過《塔納托斯的夢境》前十五趴頁數,我覺得自己的論點不算過於錯謬。

  不過,就算我對她的創作感到不滿,我也能看出她想用這本小說做到的事。你若喜歡薛西斯的作品——我在網路上看到的大多數心得或評論,恐怕都是由喜歡《塔》的人所寫——我認為,你應該繼續支持她。沒道理因為你在網路上看到幾篇差評,就停止閱讀你自己喜歡的作品。

  我也認為,薛西斯遲早能寫出能讓我滿意的故事,不過按現在她的進步速度來看,恐怕得多等一陣子,我才能看到薛西斯寫出「優秀」作品呢。

 

.日文翻譯腔的輕如鴻毛

  我個人不認為翻譯腔是惡筆,但在《塔》之中的許多描述都沒有任何意義——你可以說,薛西斯的用字、用辭與句子段落皆相當浪費,揮金如土。

  我最近才明白「資料庫消費」作品的樂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要某本小說——通常是輕小說或超小眾的類型文學——有使用資料庫裡的轉義,讀者就會爽。沒錯,就像G點龜頭被摩擦衝撞時的,一點擊,就會爽。感覺2010年以前的日本輕小說跟現當代的輕文相比,會更願意把時間投注在人物、劇情、背景與文筆風格上,就連奇幻小說也會在意「小說」的表現。*1

  如果你不描述美人有多美,「美人」這個詞跟「狗屎」一樣,沒有意義。

  如果你不描述美人周圍的人如何反應他們的美,我會以為只有敘述者認為他們很美——而我不認識敘述者,又怎能理解他所說的意思是什麼呢?

  這種文字的浮濫,也能適用於大家最愛的本書封面設計。

  燙金線有意義嗎?我覺得,視覺看起來很順眼,但把虛線變成實線,實線變成虛線,我也不認為線條的設計會有任何意義。*2

  女孩身後的花卉的那些沒骨法、水彩畫的色塊,描繪著某種模糊的鮮豔,女孩周圍物件卻是卡通風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或說,為什麼花朵不必清晰,物件就必須清晰?

  我看完前十五趴頁數,沒有一個物件有出現⋯⋯難道,這就只是用來描繪某種隱晦的感覺嗎?而若要描繪後面才會出現的夢境裡的物品,那我就更不滿了:如果你沒呈現出這些物品的重要性與關聯性,那你幹嘛畫這些物品?他們是相互配合、相互衝突、彼此有猜疑懷疑,還是有其他關係?

  當然,在圖畫上什麼都沒有。這些東西就只是環繞這個女孩,它們有什麼重要性?至少,在圖畫上我們是看不出來,也不可能猜出來——因為關係上的意義沒被表現,其效果跟一片空白幾乎一模一樣。

  假使有人對我這樣嚴苛要求一本通俗小說的封面,會感到不滿,說小說不必像中世紀修士那樣,以圖畫講述出意義濃厚的故事,說我小題大作了⋯⋯等下,這不對吧?我相信大部分讀者都很喜歡《塔》,難道大家不會期望看到它展現出其故事嗎?難道不希望《塔》的各方各面,更展現出其故事的價值嗎?

  黃金時期起的北美科幻雜誌封面,有著非常強烈的藝術性。雜誌社往往會買下現代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畫家的作品,讓你能用幾分美元就能擁有一小幀藝術品。難道要求一個有意義的封面,是什麼難事或特別之事嗎?以我來看,這應該是業界應追求的標準吧?

  如果我在描繪出「感覺」的同時,也暗示出故事裡的人物、事件、背景的話,這種設計不就能避開現在這種⋯⋯浮濫而缺乏意義了?

  女孩黑色制服是有種喪感⋯⋯然而,黑色壽衣會讓人觀感很差——你是想隱藏什麼樣的髒污,才會讓死者穿黑色的衣服?再者,制服設計很少是這樣全黑,因為若是在路上很難看出學生的身分,制服便無法起到對學生的保護作用。這種奇怪的設計背後,我覺得,是因為薛西斯是日本人*3

  現當代對文學創作的接受程度,相當廣泛。

  但就算如此,我依舊覺得自己的時間可以花費在更高品質的東西上。書本本身的價位並不是問題,「作品消耗讀者的時間」才是最昂貴的要素——

「現在不是買書的錢貴,而是消費者的時間貴」by 阿橋社陳柏谷編輯

我會說,這本書賣三百六是賣貴了——我最多只會想花兩百元,而且只買電子書,因為我不會想再翻第二次。

  若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的評論很對不起薛西斯,我就不會想再看她的作品。而我會將不看她的作品的時限,從五年拉長到十年,因為我不覺得五年——一位作家成長所需的——時間,會足以補充她所需的寫作技巧。

  就連我從圖書館借出這本書時,因為一些手續上的官僚障礙,讓我多等了一小時——想到我在這本書上浪費的人生,便感到自己心裡,光彩有點黯淡了。

 

.滑順、淺薄感的世界

  好像很多人都很喜歡《塔》的角色,但也不缺批評。我對這些角色的塑造,只感到他們的煩惱似乎從未阻攔過他們。就算有攔阻,但那也不是敘事的重心。

  意即,我沒能感覺出「衝突」有在角色身上作用。或是說,現在這版本的衝突實在輕省過頭了。

  同樣是寫日常跟推理,「冰菓」的人物衝突卻很是揪心。對此我只能說《古典部》系列的文字真的很強,而薛西斯大大應研究卻沒能呈現的小說技巧——《古典部》的寫作技巧——也相當明顯了。有些人認為,這是薛西斯的文風四平八穩,我則會說:這是她根本沒搞清楚衝突該如何呈現。

  這項缺陷,並不止於人物塑造。

  《塔》的數學老師在解釋卡巴拉時,先講了拓樸學,而不是猶太或歐洲的傳統——他被強迫退出神秘學為主的社團,是情有可原。不是因為他是數學宅,或他在課堂外依然想教人數學,而是他根本不尊重神秘主義的實踐方法。他已經有作為方法的數學,確實不需要「進入」卡巴拉的語境,但他也不願意去理解他人的傳統與脈絡,忽略卡巴拉歷史的細緻部分⋯⋯

  「這段不是想說數學老師被踢出來,情有可原嗎?」是啊,而我對此的問題是:為何採用「科學」這個詞彙?佛洛伊德的理論是靠紀錄工具的進步,才取得其「科學」的位置,因為他的意識形態明顯僵固;榮格的「科學」位置,是在於他的論述很強,而且還有神經科學背景以及科學性紀錄,但如果你仔細看他的論述,就能發現他是將現代魔法文化的內容抽離其脈絡,只談論他想談的東西,而不去處理「現代魔法」的誕生背景。這就是薛西斯讓學生所採用的「科學」。

  《塔》採用科學方法時,背後的意識形態到底是什麼?我覺得,很可能是日本所代表的「西方」,而薛西斯的行文風格也明顯受到日本的影響。此外,我也不認為她所描繪的夢境場景,真的能達到超越性——能超越西方崇拜的崇高體驗。她只不過是利用「夢」這個意象,試圖去與他人溝通⋯⋯而這個「他人」到底是誰,就得見仁見智了。我個人是期待看到崇高體驗,或絕對性的新異,但意識形態崇拜很難提供這兩種東西呢。

  我看到網路上的評論裡有人說,《塔》的事件跟要素的邏輯連結有點太滑順、太直接、太快了,而我覺得她的文字確實就是如此。

  薛西斯似乎也有注意到這件事。我會說,「毫無雜質/抹去雜質的滑順」是本書的強項,但也是她一直以來的缺陷:

  這本書,感覺就像午後的社課裡,社友們一直在講屁話,然後在屁話之中劇情就被推進了——而我跟帕拉尼克都會同意:請不要以引號內的東西來推進劇情,請盡量使用展演解釋請謹慎使用。但如果有人想回憶高中社課的話,《塔》確實就是個好作品。

  而缺陷,就如之前她沒妥當想好《不死鳥》的設定:她沒能將文字意義壓縮到目前的文字量裡頭,同樣也未妥當深思文字連結背後應展現出來的雜質。這份雜質也包含了「世界」裡可能存在的肌理。

  她希望大家不要像殺人魔那樣,將他人異化、視為物件,但我會說,她主張的「科學」的方法主動排除神秘主義的傳統,將其抹平、異化。她想追求人類、人性之中的特別處,且在文字與故事裡無能呈現雜質肌理

  這種創作理念與實踐的差異,讓我深深懷疑她到底有沒有認真想做小說⋯⋯或是做論述呢。至少薛西斯在《塔》裡,有個她明顯想要說的故事,而至於她有沒有成功說出那個故事,或有沒有將故事中各個環節緊扣她想說的核心主題⋯⋯我期待我能看到有人說「這只是個通俗小說啊」,因為我真心認為,這本書不應賣超過兩百元,四百頁也絕對屬於頁數過重了。

  而這種滑順,依然不會止步於此。它會繼續滑順下去。

  《塔》使用塔納托斯與希臘神話?使用愛麗絲夢遊仙境?使用彼得潘?以藍鬍子當作新聞上的連續殺人犯暱稱?我不是說這種文化移植很不可取:我不認為台灣人就得用台灣文化。只不過,她的作法讓我感覺非常怪:為什麼書中角色會如此「自然地」做出這種聯想呢?

  我個人認為,薛西斯在文本中的解釋不是很充足,而我想,我這種觀點在網路評論中,並非極度少數呢。

 

  現實是,非常悲劇:我認為《塔納托斯的夢境》不比《艾爾登法環》的實況好看。

  《艾爾登法環》至少真的呈現出「選擇」的重量:在遊戲機制上,它強迫玩家必須決定戰鬥的動作;在劇情上,它要求玩家投入遊戲世界的文本,也要求玩家在劇情線上做出選擇,而一當你做出選擇,你就沒辦法反悔——除非你從頭開始遊戲。

  但若要我推薦與《塔》相似,但寫得更好的作品,我會推薦《紙上城市》。要推理,你有推理;要魔幻,也算是有些幻想;要心理陰影/缺陷的克服,我覺得《紙上城市》雖沒有《塔納托斯的夢境》的設定那樣沈重,前者卻比後者更要有份量、更加深刻。

  在小說裡呈現PTSD等心理疾病是非常爭議的作法,而我敢說,《塔》這種輕小說文筆幾乎可以說是mis-information,但我並非心理學或心理諮商專業,便不在此下定論。你若想看超認真的心理疾病與PTSD的呈現,我會推薦《老人恐怖分子》,但這本小說有點太投入了,絕對比不上《塔》的大眾性——我會建議各位酌量取用。

  我相信薛西斯想寫的故事,絕對不是《艾爾登法環》、《紙上城市》或《老人恐怖分子》,但假若她能把現有故事寫得更深刻,我才會更願意推薦這本小說吧。

 

.側記:

註1-1: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為了世界觀開始寫小說,最後才發現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是「小說」時,便跑去寫世界觀創作了。

註1-2:題外話,去年《聯合文學》有個對台灣通俗奇幻小說家的聯合採訪,受訪的三位作家異口同聲說,他們原本想畫畫,發現自己沒有繪畫天賦就放棄了⋯⋯但視覺美術是地球上最科學化、制度化的藝術形式,只要你的老師能考到「正當」的證照,基本就能將美術技巧教給任何人,美術的天賦差異只在於「你有多快能學會特殊技能」以及「你的技巧與創意能有多精鍊、有多靈活多變」。我看到那篇採訪文,就想問他們:請問你們覺得自己有寫小說的天賦嗎?因為,我覺得你們沒有「天賦」啊——要跟全世界古今中外的小說比的話,比這些人「更有天賦」的作家可是多到滿山滿谷呢⋯⋯講什麼狗屁天賦,自己沒努力做功課、跑工坊,以為寫作是簡單上手的備胎,台灣奇幻才會一直只能靠「台灣奇幻」來賺錢。

註2:在魔極(Magick)之中,直線、需現或曲線都有其非常嚴謹的象徵意義與傳統脈絡,但很可惜,我不認為薛西斯想鑽研這種有強烈歷史性的背景塑造,或是魔極背後的神秘主義與左異之道。

註3-1:日本確實是有全黑色制服的設計,但流行黑西裝的年代時,男學生的帽子很明顯,女學生的裙子也很明顯——日本社會上,不會有普通人會在街上穿著不是他們的身分的學生服。日本文化對這種事情,算是相當嚴苛。而你也可以說,這本小說基本上是假借著日本文化,寫給台灣人看——這背後,各位恐怕能看出台輕對台灣文化的想法呢⋯⋯

註3-2:就連薛西斯大大對於商標的處理,「迪士尼」寫成「迪〇尼」⋯⋯這是有多麽日本化呢。就連在台灣,也繼續遵守日本的智慧財產權法?這也太可笑了吧?薛西斯大大不知道台灣在這方面,比日本自由?或者,《塔》這本書其時是想寫給日本人看的?

註3-3:封面的問題,恐怕比大部分人想的還要更嚴重。畫家——特別在畫封面的這種委託工作裡——大都不盡然能隨意施展「創意」,而是得按照案主的描述進行繪畫。意即,這份工作並沒有給畫家足夠的文字描述——做為概念藝術的文字設計——讓這個封面可以變得⋯⋯比現在更豐滿。這種經營方式很可能源於:一,《塔》的企劃資金很少,他們無法付錢請人畫出「理想」的封面;二,他們的文案沒寫好;三,他們有資金,文案有寫好,但為了趕工而壓縮了畫家的工期。我個人比較傾向相信前兩種可能性,而現在這個版本的畫工已經相當足以畫出兩種不同的風格,以及相當細緻、清楚的物品描繪,我就會認為是在「設計」階段的文案便已無法達到我所喜歡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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