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瑪那是，人類文明的其中一項幾乎全球通用的文化現象。

　　「瑪那」這個發音，若不是指祝福，就是宗教意義或現代奇幻遊戲中常見的「魔力」，或說是某種神秘「力量」的表徵。

　　而在某些文化之中，瑪那會直接指涉金錢或貨幣——某種人所看不見的，經濟的力量。

　　然而，在奇幻的類型小說裡，根據瑪那的細節設定——比如個人或世界的瑪那總量是否有限制，比如其運用與儲藏的方法是否能被複製——就只會有兩種結果：

　　可能性一：瑪那的使用與儲藏的方法，都無法被複製時，就會形成特定的魔法社會階級／族群。這種魔法世界，很可能會將法師、巫師、魔導師等人視為同一個種族的人。

　　可能性二：當這些運用瑪那的方法能被複製時，封建王國的體制就會多維持一陣子，魔法社會階級與族群依然會成形，但根據歷史發展的走向，社會產值超過一定程度時「知識」就會變成非常難以獨佔的產品。

　　也就是說，只要魔法存在時間夠長，自然而然就會誕生出魔法工業社會。

　　如果魔法能量來源的「瑪那」是一種實體的話，我們能將地球歷史複製貼上到奇幻世界裡頭。

　　當然，要將奇幻世界觀一比一對照地球，就會抹消兩者間的脈絡差異。但要從概略的史觀、歷史發展理論來看，幻想世界跟現實世界區別並不大。這就都是多虧了有「瑪那」這種單一的能量源存在。

　　我認為，這就是為何許多奇幻世界觀裡都有「科技」與「魔法」對抗的主題——瑪那雖是十分強力的能量源，但「物理」的能量運用、能量儲存也不在話下。只要看看現代戰爭的可怕、現代社會的複雜，就能有點概念了吧？

　　與此相關的話題，是「單一能量源」到底是否貼近現實？——貼近你想要做的奇幻空間的現實。

　　如果世界上的魔法只有瑪那此一能量源，我們就能放心，專注於壓榨這種能量源。這真的是你想要寫的「奇幻」嗎？再者，這可是「魔法」喔？魔法不就是應該要有「魔幻感」嗎？⋯⋯

⋯⋯如果有一種魔法的話，難道不會有其他種魔法嗎？

　　我不想太深入其他領域的話題，但從邏輯上來說，這就跟「多神論ＶＳ一神論」的思想辯論一樣：有一個神的話，為何不會有更多神？有一種魔法，為何不會有另一種魔法呢？

　　如果，有數種魔法同時並行，這種奇幻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風之名》系列就是非常好的例子，但是，我們沒辦法從他的故事裡看到社會適應魔法的轉變過程。而且，這也不是作者想寫的重點吧。

　　D&D裡也有神術跟魔法的差異，但在TRPG的mp跟咒語數量限制下，「魔法」的機制只能算是「一個體系」——玩家會接觸的魔法源，可能是mp，也可能是接近彈匣算法的「法術位（slots）」。

　　《風之名》跟D&D一樣。他們在屬性不同的魔法彼此可以共存時，總會將不同異界塞入同一個世界／世界觀底下——如陰界、天堂或精靈界等等——所以也有些人，將異界與現世視為「平行宇宙」的變體。然而，我會說異界（realms）的概念比平行宇宙還要更古老，因為這些「世界」雖都在同一個世界觀底下，卻不盡然會彼此交流，或有任何共通性。

　　如此來看，魔法這種近似於「魔幻版物理法則」的東西一旦存在了，就會暗示出「超自然」或「非自然」的世界。

　　這種字面上的「世界」，可以是山德森的寰宇（Cosmere）那種不同星球，也可以是《怪奇物語》那種重疊的世界，或是D&D那種多重宇宙的結構。

　　一當我們加入不同魔法體系時，我們就能在物理空間的層級上，拉出文本世界的多重性、多元性。註1

　　以野豬桑的魔契宇宙為例。這個設定裡，有一種術法師被稱為「薩滿（Shamanism）」，而這種專業可以說是十分原始、直接的能量運用方法。薩滿們會直接去跟（小）神靈談判，然後在幫祂們忙之後，獲得某部分力量作為報酬。

　　因為所有直接談判的作法——缺少了特定的複雜儀式、詭計等等互動過程——都會被視為「薩滿」流派的一部分，所以只有在《蒼白》小說裡，薩滿術法才有些較有趣的變體：有一家人跟蜘蛛靈很親，就會在肺部裡鑿出一個靈界空間，然後讓蜘蛛住進身體裡。

　　「蜘蛛吐息者」。這種做法有點像，以魔法力量在既有建築上做出「違建」，然後邀請蜘蛛住進來。房租呢，就是蜘蛛的戰鬥力，以及吐息者與靈體很親的這種名聲。

　　在知道這種做法後，你可能會想著：「如果不做出違建，直接讓魔法力量住進身體裡呢？」這就是所謂的持主魔法（Host）。大部分持主魔法都會推薦新手以「靈（Spirit）」作為起點，但持主魔法只要逐步累積起力量跟履歷，你就可以主持任何東西。在某種程度上《火影忍者》裡的，漩渦鳴人跟其他的人柱力就是標準的持主魔法⋯⋯

　　想想吧。如果你能跟任何東西談判，或是讓任何東西住進你的體內——使魔物可以享受人類／術法師的存在的優點，使人類／術法師享受魔物的力量與存在——你的身體就可以接觸另一個，不屬於平凡世界的弘大宇宙。

　　先不說，你可不可以汲取那個宇宙的力量。比如《裏世界遠足》的主角，她們不一定能利用裏世界的物理法則做出永動機，然而，光是「可以接觸另一個世界」就十分厲害了喔？

　　因為當你能踏入另一個宇宙時，你就能稍稍躲避現世的掌握⋯⋯想想吧，這種位置可以帶來什麼樣的力量。

．「非單一能量源魔法體系」的必要

　　我必須說，這些想法都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但除了我在野豬桑的作品裡看到的這些案例以外——就我所之——沒有其他人這樣寫魔法。

　　我就只能說，我們大家都已非常習慣，以單一能量源的方式來思考世界呢。

　　單一能量源並非不好，但它無法允許我們在敘事——在描述、旁白，以及魔法世界的空間事實——上呈現出真正的「多元」。

　　如果魔法生物也有智慧的話，他們真的會以與我們相同的方式理解世界嗎？

　　如果魔法生物必須遵守跟普通生物不一樣的物理法則，那，我們真的能用單一能量源的魔法體系來呈現他們的生活嗎？

　　我想，這個問題比大家想的還要嚴重，因為我們已經知道地球上的智慧生物不只一種：海豚的智力如果沒超越人類，或至少是跟人類一樣複雜。

　　除此之外，單一能量源魔法體系大都會跟一神論（monotheism）碰到相同的問題：能量源一跳脫「傳統」的瑪那，你就不應使用「單一能量源」這種標籤，而當這些奇幻世界裡不只有瑪那，人們卻沒能意識到「瑪那」以外的能量，或不願意開發這些能量時，你的奇幻世界就會失去說服力。

　　以《Mother of Learning》為範例。ＭＯＬ裡的生命力、靈魂、瑪那，分別是三種不同的「能量源」，但如果有人願意鑽研，就會發現這三種東西區別並不大，因為你可以用特殊方法操縱瑪那，以此觸碰普通情況下接觸不到的靈魂，而在你能接觸靈魂之後，你就能以使用包含身體在內的生命力，將人類生命轉換成魔物，或汲取生命力。

　　ＭＯＬ大部分法師都會使用瑪那，而使用靈魂的人則被稱為死靈法師（或反對死靈法術的死靈法師獵人）；會使用生命力的人，則會被稱為血魔法師。這種做法會製造出「能量源」的多元假象——作者其實是在「瑪那」的使用方式上，創造出「多元」的文化。

　　這種做法比較近似現實世界：現實生活中的物理法則，可見於各處。如果你在任何一個話題上不斷鑽研「為什麼」，就會不得不以物理化學來說明其中的結構。這種道理十分簡單：因對我們來說，世界只有「一個」，而這個世界並沒有魔法。

　　在單一能量源的魔法體系下，世界只有一個，然而魔法會暗示出「其他世界」的存在——不屬於普通物理法則的世界。註2

　　野豬桑的魔契宇宙，還有他將「軟魔法」變成「硬魔法」的體系，算是證明了我們不必仰賴「瑪那」這種系統。我們，都能寫出非單一能量源的魔法體系。

　　軟魔法，就像《哈利波特》裡愛情能勝過奪命咒——這是為了劇情必要而生的設定，但從前面劇情裡的施法橋段來說，這百分之百是在唬洨。

　　另一種比較好的軟魔法，像弒君者《風之名》裡的命名（Naming），你必須要講述出正確的目標之名，而一當你講述出來這些名字，你對這些人事物就能擁有完全的掌控力，然而，人類的認知與宇宙的現實有不少差距，所以並非所有人都能正確念出物體或人物的「名字」——這是「真名」體系的延伸變形版，在實行上野非常有奇幻、幻想風。命名的不確定性也成了其被歸類為軟魔法的主要原因。

　　明眼的你，應該能看出其中的區別了⋯⋯

　　這些「軟魔法」背後，都有非常實際的劇情需要——它們會直接影響「故事」的重點，或故事被如何講述。

　　單一能量源的瑪那——或是「硬魔法」——都是建立起文本的空間之後，才有角色的行動。瑪那是故事世界的一部分，不會影響故事的講述方式。

　　「大魔頭要殺掉我這位魔法能力普通的救世主，情況完全無法被逆轉，該怎麼辦？啊！原來有愛情的力量支持我！我死去的父母親友的愛情，在死後也長久延續了！」

　　「大魔頭要殺掉我這位魔法能力普通的救世主，情況完全無法被逆轉，該怎麼辦？啊！我讓一位超級有錢有勢的靈體與我陷入愛河，這樣我就能湊齊人才、開發一種專門用來封印大魔頭的魔法了！」

　　這就是軟硬魔法的差異。

　　軟硬魔法不盡然都會以這些方式運作，但為了承接野豬桑的世界觀範例，我們可以說：軟魔法是利用過去既有的事實——根據事實存在的紀錄——強迫現在的不可能，成為可能；硬魔法，則是使用既有的材料，創造出服從舊法則的新造物。

　　野豬桑的作法，就是將個人的「故事」作為魔法能量源。

　　你可以想像有個磁帶，紀錄了某位英雄的人生高低起伏，所有史詩壯麗場面與勝利都在那片磁帶上了⋯⋯然而，那片磁帶就是那位英雄——某位術法師來將這位英雄的存在拆解成碎片，然後以某種術法，將其凝縮入這個磁帶。

　　當你想汲取英雄的那份勇力、勝利以及輝煌史詩氣概時，你能將磁帶放入一個復古卡帶播放器，播出那位英雄的生命。

　　如果你撥放太多次，磁帶就會老化。但是，宇宙會記得他的故事——靈體怎能不記得呢？那個故事就是如此令萬物怦然心動⋯⋯因此，宇宙就會自動修復卡帶，使英雄的故事恢復原狀。

　　然後，你就能在ＣＤ時間限制下，無限「使用」這位英雄。

　　在野豬桑的魔契宇宙裡，幾乎所有東西都可以被這樣「使用」。這當然也包括了術法師本身。重點在於，任何人事物在任何地方所構成的「故事」，只要被宇宙靈體所承認，他們就會有「魔法」——不論物理法則是什麼樣子，他們自身就會有屬於自己的物理法則。

　　這就像是，說謊的人會一直說謊，宇宙會期待他們一直說謊。

　　一直被雷打中的人，就會一直被雷打中，宇宙會期待他們一直被雷打中。

　　一道咒語可以讓人刀槍不入——一開始只是講著某句口頭禪的人們玩著用刀子捅指間的遊戲，之後他們捲入一場幫派槍戰，莫名其妙的口頭禪成了咒語，咒語被傳給其他人，其他人在玩刀子遊戲時繼續贏，火拼的混混也沒被流彈打中，咒語就傳到了跑去當私人武力的退休軍人耳中，他擔任非常無聊的衛兵職務，依然刀槍不入，這道咒語就繼續傳下去，大家一直都刀槍不入——宇宙就會期待這道咒語能讓其他人刀槍不入。

　　⋯⋯這樣來看，你不會覺得這些「宇宙靈體」很熟悉嗎？

　　你不會覺得，宇宙靈體，根本是讀者嗎！？

　　沒錯，你只要將「你想像的讀者」變為這個奇幻世界的其中一方仲裁者，你就必須遵守正統奇幻小說的其中一套規則：世界觀必須有前後連貫的邏輯性，因此，只要某個人事物有前後連貫，他們必須遵守魔法的規則，如此就能規避「普通」的物理法則。反之，若是他們違反自己的魔法規則，他們就必須受到嚴格的懲處。

　　妖精們，會有美麗而詭詐的故事；哥布林們，就會有醜陋而暴力的故事；Lost，會有夢境般古怪的故事；深淵之物，就會有抑鬱、殘暴的故事；廢墟之物，就會有憂傷飄渺、與記憶有關的故事⋯⋯等等，諸如此類。

　　請讓我們繼續問下去：妖精、哥布林、Lost、Abyss、Ruin的這些分類，真有那麼明確嗎？

　　如果一個哥布林開始演起妖精的故事，宇宙靈體會如何反應呢？其他妖精們與其他哥布林，對此會如何反應呢？這個問題，必須在敘事的等級上呈現，也必須在敘事的等級上展演：讓妖精可以罵髒話，讓哥布林可以開始思考、策劃詭計。

　　在這種層級上來思考「多元文化的共存」，我覺得，會比單一魔法能量源還要更有趣！

　　至少這種創作方式，不會再奇幻小說中繼續複製我們世界的工業化歷史吧。

．側記

註1：如果你有人文研究專業的話，就應能理解：你只靠地球的歷史——光是在我們所認知的普通科學之下——就能打造出「文化上的多元複雜性」。換句話說，我們並不需要以魔法系統的多元能量來企及，所謂的「多元性」。但我想，很多人都不會想讀人文研究的無聊論文，就提出這個方案來供大家參考、思考。

註2：我想，這就是為何許多故事只會講述「發現魔法」的歷史階段，如《奧術》就有明顯的魔法與非魔法的分裂——世界因魔法的出現而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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