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映泠然月

　　最近我看到最好笑、最諷刺的文章，莫過於在討論墮胎議題時，講到「生命自有出路」這種屁話——如果生命真有出路，你為何不去跟那些尚未出世的胎兒說：

「生命一定有出路的，你要堅持下去。」

　　你去說啊。如果你說不了，笑點就不存在了吧。那笑出來的我，到底該如何是好呢？

　　當然，那篇文章是說女性在墮胎後的自殺率，以統計上來看，跟墮胎沒有任何關聯性。這種數據沒辦法解釋，有些女性為何無法承擔墮胎後的罪咎感——數字統計當然無法展現個人生命的特質、性情與狀態。

　　但我認為，墮胎議題最令我不解的是，不論男女，很多人都會說「女性的身體屬於女性自己」，或人的身體應屬於他們能自己定奪的物件。而這種概念，完全符合自殺念頭在人心中腫脹、孳釀的濕溫空間中會繁生的事物。

　　「你應該珍惜生命」，是啊，珍惜我自己的生命，珍惜到我不惜扼殺那些胎兒的未來無限可能。

　　「自殺解決不了問題的」，喔，當然沒錯。自殺只會製造屍體，但我可以解決我的生命——讓我自己的生命停止——或製造出屍體呢⋯⋯

　　據中華民國刑法第275條所說：

「教唆或幫助他人使之自殺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所以，請明確理解：我並沒有告訴你，你應去死或能去死，或你能如何終結你的性命。

　　但我是在說，人們會告訴你「你的身體與生命屬於你自己」，然後他們也會轉一百八十度，指教你說：「你不可以自殺」，「你不應想要自殺」，因為這樣你會否定他人的生命價值⋯⋯即使你的生命應由你自己來決定。自己殺死自己，是你對身體的完全掌握，也是你自己對生命的決定，然後其他人也會不斷羞辱、勸退、阻礙你的自殺。

　　人們會說，生命本身自有價值，人不應屏棄生命的價值⋯⋯但每一個曾經住在地球上、現今仍留在地球上的人類，都曾是母親子宮中的胎兒，也都不是他們自己決定要誕生於世。難道人生經驗——特別是發展出成熟腦神經迴路、誕生於世之後的經驗——擁有某種形而上意義的價值嗎？

　　價值，人們用這個詞彙來形容生命之中，是很奇怪呢。

　　有價才有所值。中文成語「待價可沽」，是孔子在說「求善賈而沽諸？」若有好價格的話，難道不賣嗎？我們對於價值的想法往往是建立在他人身上——建立在，他人的觀感或經濟、政治價值上；因為我們對價值的思考方式，會決定哪些人獲得權力並有權說，你不應做ＸＸＸ等事，你應當做ＯＯＯ等事。

　　我認為，自殺與墮胎背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考方法，同時在競爭我們的理性配額。他們都意圖影響我們的思考與感情，然而，他們雖有不同，彼此卻不會產生衝突，因為大部分人不會以理性來思考墮胎或自殺這兩件事。

　　墮胎議題最大的推手——就我所知——是強暴案件受害者，與同情受害者的人。他們會說，女性的身體應由女性自行管理，為何男性強暴女性、讓她們懷孕之後，她們仍無法重新取回身體的掌控權呢？她們為何要生下她們的加害者的種？

　　這個說法是想要同情、同理受害者的心情。而對此，我很是同意：我同意女性受害者可能不想生下這些孩子，不願意讓他們一出生就背負「強暴」的負面標籤，我也同意人類社會應多關懷受害者這種，有特殊需要的人。

　　然而，這不是理性思考，這不是功利、效益的計算，更不是對道德價值的明確推演。而更慘的是，這種主張會將個人人權推高，過於未誕生、未能被觀測或被感知、陌生的他人的人權。

　　這是 pro choice ，不是 pro life 。英文議題的口號在這方面確實十分貼切呢。

　　而這種作法在遇到自殺的時候，就無法構成一個邏輯統一的現代生命觀。

　　自殺議題，我理解得比較詳細，但我並非專家。就我理解，有些情況是屬於衝動自殺（suicide of passion，近似於crime of passion），有些是儀式性、有特殊目的的自殺（比如切腹的seppuku），有些是長期壓力所造成的決定（如經濟大蕭條的跳樓，此外，我也會將憂鬱症擺放到這種類型之下）。

　　涂爾幹解釋的會比較詳細，但我不認為，只有社會環境才能造成「自殺」的現象，因為有些人是因為厭惡生命、討厭存在的這個事實，信了反出生主義的信仰，才會以十分理性的方式自殺，或單純拒絕繁衍。

　　或是，因為個人因素，才拒絕生命的延續。

　　而不論是哪一種作法或哪一些原因，都同樣非常不理性呢。

　　就算你排除衝動自殺，排除切腹時的那種日本武士情懷灼灼燃燒，排除壓力對你的心靈所造成的損傷，單純靠著反出生主義的理性思考，你依舊選擇自殺⋯⋯很抱歉，這仍不是理性：你必須先活著，先存在於世，先能夠進行哲學論述與思考，才能得出「人類意識是種生物演化的錯誤」這種結論，但自殺的行動會否定你已經活著的這個前提，這個前提就同時為可被肯定，亦為不可受到肯定。如此一來，邏輯就矛盾了⋯⋯

　　因為，只有活著的人才能自殺，死人不會有選擇的能力、權力與機會。至少，真實世界的地球就是如此。

　　如果人是理性的生物，就不會做出這樣矛盾的結論吧？這背後很明顯有某種其他東西在操縱我們對墮胎與自殺的想法。

　　有些人想給予女性墮胎的權力，給他們生命與身體的掌控權，但我也知道，這世界上大部分人——99%的人——絕不會贊同自殺。他們可能會贊同「有條件」的安樂死，但自殺？像是《黃衣國王》裡的「公立死亡室」，建在都會市區的公園裡，讓人隨時都可以簡單了結自己的性命？那種做法，絕對行不通。

　　「不論你的身體是否屬於你，你想要死？不行！」「就是不給你死！」「生命這麼美好，幹嘛要否定生命？」「你難道沒察覺，你的精神有多麽不理性嗎？墮胎也不理性？這跟墮胎有什麼干係？」「你是在否定我們其他人的生命啊！？」

　　「難道我就想活下去嗎？你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去掌控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身體呢！？」

　　我對此種困境，沒有任何結論。

　　我只想提出我所看到的虛偽跟矛盾，你想要如何利用這項資訊，我都無從干涉。

　　我想讓大家想一想⋯⋯

　　如果我們能召喚出那些不存在的孩童，讓某個神祇模擬出他們未來最可能成為的樣式，他們會不會在意自己被墮胎掉呢？他們一生中所有的自殺企圖，會不會影響他們被墮掉的這個決定呢？

　　如果我們可以召喚出那些自殺後的人形——那些在宇宙中已不存在的虛空人影——詢問他們是否滿足於離開這個世界，他們會說什麼呢？他們會講起他們在死亡後，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還是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我沒有辦法說服你任何事情，我也不認為我在此文當中的邏輯無懈可擊。

　　不過，我可以跟你們說故事。

　　而死者無耳，無能聽聞。

　　所以我就算說了故事，你也能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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